Saturday, March 10, 2012

寫實的詩意,詩意的寫實──「阿培三部曲」

薩耶哲.雷( Satyajit Ray )的「阿培三部曲」完成於1955、56及59年,其不加修飾的寫實影像,對生命無常的思考與詠嘆,早已成為影史經典。今日重看,那種對生命的尊重珍重,人與自然、與世界的相存相依,依然銳利感人。

拍攝首作《大路之歌》( Pather Panchali )時,薩耶哲.雷採用毫無拍攝經驗的業餘演員和工作人員,畫面構圖樸實無華,懾人力量不在細意經營,卻在於真實與當下。他父親是孟加拉詩人,電影首作以孟加拉作家 Bibhutibhushan Bandyopadhyay 的自傳小說為藍本,他那種寫實的詩意,或詩意的寫實,意在言外的韻味大抵來自其文藝修養。《大路之歌》臨近結尾的一組荷塘鏡頭,先是三數睡蓮在鏡頭一角,到大雨滂沱後滿池蓮葉蓮花,暗暗交待季節更替,又以自然法則呼應阿培姊姊之死,詠嘆生命起伏循還。同樣地,第二集《大河之歌》( Aparajito )的結尾,阿培母親病亡,阿培坐在地上痛哭,鏡頭拉遠,現出身後三棵看盡人間盛衰的老樹,簡約有力的影像將個人悲痛提昇為一種對萬物的生命的感慨,伴隨舅公的註腳:「父母不可能永遠陪著子女啊。」將悲劇淨化為自然法則。在第三集《大樹之歌》( The World of Apu )裡,憂鬱的阿培總愛拿起笛子,配樂也往往以笛聲帶出阿培的心聲;阿培與妻子起齟齬,他吹出綿長刺耳的笛音,無語中有千言、有賭氣的情緒,既幽默,又含蓄。

為三部曲掌鏡的攝影師舒寶拉圖.米達拉( Subrata Mitra )事前並無電影拍攝經驗,自《大路之歌》起與薩耶哲.雷合作無間(後來也成為 James Ivory 愛用的攝影師),可以看出兩人磨合出一套獨特的風格,例如往往愛以特寫為第一個鏡頭,再慢慢拉遠,露出全景,或借物比興,或從細節著手渲染生活氣息,使薩耶哲.雷多的作品益法富有文學感。 整體上,薩耶哲.雷與米達拉多取中近鏡,始終關懷著人的情感變化。《大路之歌》特多「物」的特寫,反襯物質的匱乏;第二、三集的人臉特寫,則尤其深刻。《大河之歌》母親送別阿培的一幕,母親燦爛的笑容是「做」給阿培看的,阿培去後,頓變為一張憂心、落寞的臉,到兒子已漸不見,剩自己孤獨一人,她慢慢轉身,鏡頭始終追隨著她,看著她的側影,到她已返入屋中,背對鏡頭,鏡頭方悄悄拉遠,有一種隱隱的不忍在其中,這是導演、演員與攝影的高度默契,成就一個其意悠悠的場面。《大樹之歌》的簡約更趨極致,阿培在山間撒稿的幾個鏡頭,攝影機特寫阿培一張飽歷風霜的臉,背景一片空白,絕對的無聲,人與影像都去到極簡約,是純影像的敘事,流露一種宗教感(說到簡約,阿培母親獨住的小屋,刷白的牆,近乎無物的佈置,其簡約亦令人想到英瑪.褒曼)。

三部曲中,每部也有阿培身邊最親的人離世,但情感豁達, 在難過中有一種天命感,而且逝者往往成為一種力量,造就阿培的人生經歷,令他更懂得體會人間百味。《大路之歌》是未識世間苦的阿培,與姊姊一起長大,對家裡的貧窘,姊姊偷鄰家水果,爸爸離家工作等事,不過似懂非懂,一切皆新鮮。姑婆和姊姊離世促使他與父母三口搬到河邊小鎮謀生。好景不常,父親不久又急病離世,《大河之歌》 便主要是阿培與母親相依為命的故事。阿培逐漸長大,有自己的少年心事,母子矛盾也漸現。阿培到加爾各答升學,母親替他執拾行李一幕,不捨之情,關愛之切盡現其中,此後卻是遊子不顧返,終於錯過了母親的最後一面。《大樹之歌》承接第二部,阿培學業有成,也開始創作小說,巧合地娶得漂亮又善解人意的妻子,初嚐戀愛滋味,但兩人只短暫相處數月,妻子即難產去世。阿培自此展開一場自我放逐之旅,甚至在山頭散盡小說稿。

阿培的自暴自棄,其實並不只是出於愛情失意:三部曲的第一集是一個簡單的世界,雖然貧窮,阿培尚在庇蔭下成長;第二集是成長的世界,阿培開始學習獨立,放眼世界,卻仍有母親相依;第三集則是一個複雜而完熟的世界(就連鏡頭與調度,也相對複雜,這也是 薩耶哲.雷班底越趨成熟的表現),阿培終於長大成人,要獨自面臨一次一次的抉擇──是否工作,是否娶妻,是否認子,也一直在思考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他的崩潰並不是單純的失意,而是在經歷姑婆、姊姊、父親、母親、妻子接踵離世後的大幻滅。直到他再一次面對自己的親人,才懂得重新面對生命。因此,《大樹之歌》是「分離」與「重逢」,是阿培歷劫之後與個人、與生命的對話,也是三部曲成就最高的壓卷之作,所有的死亡,在最後阿培與兒子的笑臉中得到敬輓,得到重生。

薩耶哲.雷受第昔加( Vittorio Di Sica )的《單車竊賊》( The Bicycle Thief , 1948) 啟發拍出《大路之歌》,主題亦離不開貧窮與盜竊,《大路之歌》中的盜竊,同樣情不得已,叫人心酸。「阿培三部曲」的可貴,卻是在它沒有詛咒貧窮,阿培甚至一生擁抱貧窮。它告訴我們,貧窮也是太陽底下的平常事,也可亦令我們變得美好。

全文原載《HKinema》第十三號,201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