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29, 2007

容器

不是我想 stereotype 惹(某些)人反感,但不是太明顯了嗎,《明明》那位(女)導演對周迅的膜拜?要找更貼切的形容詞,想來想去還是廣東話的「冧」夠傳神。除了不停,不停,不停賣弄她的 cool 樣(雖然,真係幾正)和看似放任其實拍得平庸的跳脫,你說,那兩小時的菲林都在做些甚麼?而且也只止於「冧」──多浪費,那麼那麼愛她,卻拍不出一點她的靈氣。才在蘇州河沾了一身現代 kitsch 味,回到五代十國的一席夜宴又讓你深信她根本就是一朵遠古幽蘭;滴塵不染莊重矜持的林徽因,可以化身天生天養懵懂少女,帶點法國女人的率性──兩生花,她從來勝任有餘,捉到鹿識唔識脫角,則憑各自修為。周迅演得再努力,那格格不入還是看得人尷尷尬尬,不住為自己闖進了別人的私夢不好意思:把她搓搓捏捏塞進兩個容器,滿足的大概只有導演自己。

周迅講的蹇腳廣東話,很好笑。自然不是因為五音不全,而是永遠摸不著輕重也對不上合適助詞,是生硬裡的一點自然。演得不好,所以好看,至少這種魔力沒有被抹煞掉。



Friday, March 16, 2007

老百姓

首先想到的是清新。先不管影片的調子由輕快走向沉重,以炎炎暑熱的南方始而以寒冬中的大漠終──對過了中年的她(們)來說,人間四季周而復始的希望可能已經褪色,正道反以是迷惘,於是成就了一個注定有很多很多人記得的定鏡。是清新,多久沒看過了,拍中國小市民生活、城市景觀的電影,不卑賤,不浮誇,不以挖掘窮人的苦難為主調,也不是一幕一幕對十里洋場的空洞的想像。挽一尾水草紮好的活跳魚,搖著菜籃,穿街過巷回到公寓,她的生活從來就是這個樣子,沒有為了一部電影故作一點甚麼姿態,人在呼吸,一座活的城市也在呼吸。拍上海拍得平實自然不施脂粉,許鞍華在從前的《半生緣》已露過一手了,那甚至是很多不怎麼了解上海氣息的(名)導演們紛紛染指的舊上海。然後想到逆流而往的精神,她有的本領不為現在意氣風發的人看重,卻是頂優越的,她的性情溫吞老實帶點迂腐,卻是頂善良的,戲就是寫出了這點悍,擇善固執,不以落伍為恥。不覺得要追上任何一種步伐,只是,有一點點落寞。

壞的壞不到底,周潤發沾油水不留情,還加一條見死不救,唸唸「長恨此身非我有」,說著歌頌女人的才是好詩人,就算抱著下迷湯的動機,不啻也是這種憂鬱文人的由衷話,坐在床邊守她到天亮,是內咎、不捨?未必說得那麼分明,卻多少有點模糊的真心(他沒以為自己在演范柳原吧?),那一幕穿上戲服在互相顧盼中沉醉,更是赤子之心了;好的也好不到底,斯琴高娃發了狠熱心對待非親非顧的你我他她牠,背後原來曾經拋夫棄女。女兒回來看老媽,在街上數落那一頓,沒有切切的愛何來咬牙的恨?然後還是帶她去吃螃蟹囉……「虛偽之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素樸」,我們這些不徹底的老百姓呀。那年我問許鞍華,你還拍張愛玲嗎?清清爽爽的答:不了。瞇一瞇眼睛看,張愛玲看得那麼透徹的老百姓──中國的老百姓,不都悄悄登場了?她的參差對照手法,還不是讓鏡頭實現了?脫胎換骨的「道路以目」,一幅一幅不是要惹人注目的畫,是生活的片段。戲裡的主角,也不是斯琴高娃,是生活。




我和大小姐的上海




Monday, March 05, 2007

猶恐相逢是夢中

收到二爺的新春祝福,並囑我寫《桃花扇》。那麼不好看的戲,倒沒功夫花心思去寫,而且這一部沒有讀過傳奇,不好評論。姑且講一點點感受──其實是借題發揮。


「然而,掠過花籬,緊接著由野薔薇接替的那株山楂花的芳香、花徑台階上沒有回音的腳步聲、河中泛起撲向一棵水草又立即破碎的水泡,都一直留在我激蕩的心裡,而且連續那麼些年都久久難忘,而周圍的道路卻在記憶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走過那些道路的人死了,甚至對走過那些道路的人的回憶也都泯滅了。有時,延存至今的那一截片斷的景物,孤零零地從大千世界中清晰地浮現,繁花似錦的小鳥在我的腦海中飄動,我卻說不出牠來自何方,起於何時──也許乾脆出自甚麼夢境。但是,我之所以要想到梅塞格利絲那邊和蓋爾芒特家那邊,首先是把它們看作我的精神領域的深層沉淀,看作我至今仍賴以存身的堅固的地盤。正因為我走遍那兩處地方的時候,我對物對人都深信不疑,所以唯獨我經過那些地方時所認識到的物和人至今使我信以為真,仍使我感到愉快。也許因為創作的信心已在我心中枯萎,也許因為現實只在我的回憶中成形,今天人們指給我看我以前未曾見過的花朵,我只覺得不是真花。」

──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

她不知怎的就是容易笑,看一齣《桃花扇》,我們沒頭沒腦的笑個沒完──當然是輕輕的,為了一句寫得不怎麼好的唱詞,為了演員一個不經意的動作,或者乾脆不為甚麼。我們永遠知道對方笑的甚麼,總能和應,而那些小小的偷笑,礙不了心裡的尊重。身旁那一本正經的女人老是朝我們望,大抵認為這種輕鬆的投入不夠體面。從前看《二十四隻眼睛》,(還有《楢山節考》、《西鶴一代女》……那些那麼正經的戲啊),已經是這樣,我們甚麼都可以笑上幾聲,令我那時的男友匪夷所思:「兩隻野好似旁若無人咁。」(不知是否說來逗我高興)──那天,那天她可烏龍了,明明是藝術中心看戲,居然以為是資料館,還得戚地約我們開場前吃飯。我非常質疑有沒有時間,她還振振說「有一個鐘」。幸而有機警同事踢爆了這個可怕的誤會,她例牌大驚:「下?係咩?死啦……」然後發覺有些重要東西在家沒拿,要趕回去,老闆對我高度放任,讓我送她上的士。最後是將卡叔借給她的五份張愛玲劇本遺下在我的座位,要我當書僮為她拿去。-大-小-姐。卻又心細如塵,看戲前到牡丹(我們某些人的食堂)買三文治,也給我買了一份。

坐下來,我們登時為台上那一座砌上衝天火紅巨柱的「擬戲台」驚詫,怎麼回事?(上演不久,更發現他們會把這個東西挪來挪去擾人心目,跟崑劇舞台以簡、以虛背道而馳)側幕一概不用,沒有了出場、入場,演出空間延橫向延伸,台左台右排列明式靠背椅,準備登場的演員就坐在兩邊──看來製作人唯恐觀眾不知道他們對離間效果是如何念茲在茲奉若神明,至蓋過了戲曲裡本來最重要的人,和戲。劇本刪修得支離破碎,感情毫不突出,演員欠缺神采;離合之情,興亡之感,何如一齣《帝女花》?巨型藍色瑩幕擱在兩邊播放字幕,是存心跟觀眾晦氣,要人不能專心投入在江南煙雨之中,毫不專業(在任何劇院看過任何演出的人都知道,字幕機是可以以黑色襯底的);最令人失笑是演員和製作人員的名單竟然不是在開場前一下滾完,而是在每個角色登場時跳出,還附加一句介紹身份,古靈精怪。我忽然領悟:這個製作要不是當觀眾傻瓜,就是目標觀眾根本不是懂戲的人。看,宣傳重點連個演員名字都不提,在在強調多少件古董文物,虛張聲勢──它的宣傳跟它的實質,倒相配。

等待開場時,她告訴我最近看了一部成瀨拍的原節子,但是忘記了片名,我忙不迭數家珍:「沒有多少部……該不是《飯》就是《驟雨》(先掠開眾星爭鳴的《娘‧妻‧母》)。」她連連搖頭,我訥悶,到她終於想起是《山之音》,我拍拍腦勺:「喲-!竟然遺漏了這個名字!」我們都同意,結局跟川端的原作大大不同,卻都好看得不得了。「還有一部原節子、上原謙的《飯》,應該跟《山之音》連在一起看,因為──」她打斷:「那有沒有《湯》呢?」這樣無聊的笑話,換了別人是庸俗,她說就是佻皮。她很喜歡小津,連帶很喜歡原節子;我更喜歡成瀨,因此更鍾情高峰秀子。

中場帶她到一個人少的地方歇著,還剩五分鐘的光景,才說想喝咖啡。卻又怕耽誤了時間,我說不怕了,遲入場就遲入場;其實倒是興奮,有她才會放任,放任得義無反顧。進了咖啡館,她說不如喝果汁,省時。我還是買了咖啡,一杯,兩個人。她自然發揮得一想二的本色,又說加些茶點,而且以訕笑掩飾多心,哼哼。坐著聊聊,一任時間過去,果然再入場要被罰站一會了。

後半場比前半好一點點,至少感情突出一些(雖然結尾非常突兀),舞台乾淨得多,小生也換了個俊俏的。

戲完了以後,她上我的辦公室辦點「私事」。商量晚飯怎樣,說要吃「江南菜」,可真頭痛(雖然我也好想吃南京鹽水鴨)。本來提議去又一棧,人家嫌遠;到北京道一號繞了一圈,不大合心。後來勉強想到小南國,竟然出奇的人多,侍應小姐說等到七點半才「可能有位」。時為七點,我問怎麼樣,要不要等?她說:「我很餓了,不想等了。」一把楚楚可憐游絲般的聲線,聽了都忍不住心疼,腦子裡打轉轉再想不到甚麼,還不遵命遵命遵命?(想是因為長我幾歲,她平時是很少對我用嗲功的)。心裡冒汗:早先還四圍撲了一會,可苦她了。急急找上一家京菜館容身。

一個晚上只是談,停不下來。我的奇怪的執著不再奇怪,我的嚕唆她知道是(擇善)固執不是憤世嫉俗──我們那些,消費心態與功利至上的人視同無謂的偏執啊。

有一次很失意,憑空說要參加某一個文學獎,後來又發起開一家出版社,像他們三三,出自己的書。出版社的事提了幾次,她說:「那你快參加那個文學獎,嬴了的獎金,就是我們出版社的第一筆經費。」我是真的心動了,這也許──多半成不了事的,我們都知道,但在講的一刻,聽的一刻,它還是成了真。更遙遠的以前,我們說要合編一部《紅樓夢》……這是我們一個晚上說的傻話。當然還有很多很多別的傻話。

吃完晚飯移師別處吃甜品,直聊到十一點多,說的根本未完,完不了。聽她說自己的事,像讀一部寫得絕好的小說,說得那麼動聽,那麼深刻──還是聽的人太投入?有時直當成自己的事,恨不能插手做點甚麼。她說的某些片段,有時會覺得似曾相識,在細想一下,馬上懂得對應:呀,你詩裡寫過的。看看,眼前的人,不是單純的好,而又是這麼有血肉的一個人,有高低起落,有脆弱有堅定,有惘然。感情這麼飽滿,靈魂這麼純淨,沒有做作,沒有世故,沒有保留,沒有機心。別時,我捧著送給她和幫她弄來的一堆東西,直送到車站。猶恐相逢是夢中,大概就是這般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