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September 17, 2006

覺來小園行偏

外婆離世,回廣州治喪。

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外婆了,我心目中的她像個孩子,貪吃,固執,愛使性子,愛笑。外婆的遺容也是帶笑的,笑得那樣安祥,我只覺得她是在熟睡,一點死亡的氣息都沒有。從前脾氣不好(直到現在也是),情急之下會呼喝她,不過我想她從來都沒有放在心上,每次見著我還是嘴角含笑,逗我說話,問我過得怎樣。外婆的問候不比其他人,是真的惦著我。爸媽不准她給我零錢,她常常背著他們塞錢給我,我不肯要,她就板開我的手指,有次更在臨走時(她像《戶田家兄妹》裡的母親,輪流到各子女家中寄住)把錢放在書桌隱處,夾著一封信,信裡說一定要我收下。我呢,我怎麼想也想不起曾經親手給過她點錢買些體己東西。怎說也該由我給她吧。母親說:你外婆也凄涼,她是怕你們不歡迎她,所以硬要塞點錢。我倒覺得不全是,當中也有單純的疼愛孫兒之情吧,不過我記得我們不要的時候,她曾經難堪地說:「是不是嫌少呀?」

小時候常陪外婆去北角探親戚,她每到那天就老早爬起床,煮好一碟我喜歡吃的薯條(不是炸的,是一條一條煎的),加一隻脫殼雞蛋,裝在保鮮袋裡,好讓我在巴士上吃。我還陪過她兩個人去吃疏親戚的喜酒--還是幼年的我比較乖,後來長大了,母親有時叫我攙扶一下外婆,我心裡竟不情不願。

上一次回去看她的時候,她不住問我:「你明天才走吧?」我連連稱是,其實當晚就要趕回來了,不忍告訴她。她自己在房裡休息,又不停探頭出來,看看我們是不是還在。

(左圖:老家門外,我們擺攤檔就是在這兒;下圖:街上別的人家)

我們廣州的老家在西關,是一幢房子,我以前也說過,住的地方是一條長街,街上一排一排的房子(上海上海好老好老),有點像上海的里弄,不過寬闊很多。九、十歲的光景,我和表妹窮極無聊,將屋裡的連環畫(連環畫不是漫畫,是圖畫下面附有文字的公仔書,多半是四大名著、歷史故事,我小時候常看)通統抖了出來,在門口搭個小攤檔「擺賣」,好像一連擺了兩天。結果?當然一本都沒有賣出,路過的人當我們小孩玩兒,我們也的確只是玩兒,雖然當時自以為很認真,還準備提供單車送貨服務。外婆近年記憶日漸模糊,偏偏牢牢記著這件我自己也差點忘記的事,管我叫「賣公仔書那個」。但也只記得我是「賣公仔書那個」。




(右圖:我們的房子)

表妹比我小兩年,我和她的性格是兩個極端,我內向,她外向;我溫吞,她直爽;我遲鈍,她機靈;我大意,她細心;我怕事,她膽大;我不善辭令,她八面玲攏,我古板,她新潮。我們小時候住在一起(其實是我媽和我六舅父兩家住在一起),直到我五歲來香港,但是分離了我們還是同床共枕扭在一起洗澡的交情,全世界都知道我們一定要睡在一起而且要為我們安排。最親的時候是十五、六歲,她每知道我要回廣州,當天老早就會呆在十八甫老家,或是五姨媽的家(視乎我們先到哪一邊)等著,我一抵步她就呼叫著迎出來。我們專等大人都睡下了才上床,聊一個晚上的話,直到天空泛白,試獨個兒不敢試或試不得的玩意;但也常吵鬧──多是因我任性,她一直很遷就我(但也很喜歡激我),要由長輩來勸解調停。從前每次回去,跟她玩了幾天又要離去,回到香港都會哭上幾天,不停回想之前一起做過的事。對對,我就是這樣不遺餘力地多愁善感。分隔兩地,總會各有各的圈子,是疏了。幾年前她來香港遊玩,我待她不太好,心裡一直過意不去,她當然也玩得很不痛快,提心吊膽的,更疏了。其實我是很疼她的,其後我們也重新好起來了。最近幾次,特別是今次回去又拾回那種親得沒有界限的交情,沒有暗湧明流不用擔心是否會冒犯對方會不會越了界線。親就是親,甚麼朋友都比不上的。從前年紀小,要她遷就我很多,例如陪我在書城待上幾個小時,她不看書的,老是「扭計」喊悶,但又會跟著我。現在人大了,我覺得自己是想遷就她多一點了。

母親常叫我回去看外婆:「趁她現在還認得你,到她認不得你時,見著也沒意思了。」我總是唯唯諾諾,以為還有時間。

她這次出事,一定有醫療失誤,院方諸多隱瞞。我想到她臨終孤伶伶被醫院的人擺佈(醫院很遲才通知我們去,又遲遲不讓進去),就很難過。不開心的事不想提了,她今年九十歲,都算是沒有甚麼痛苦地離去(除了最後的幾天),我也安慰。我只是很掛念她,很懷念以前的日子。當我知道再也不能見著她,才懂得去掛念她。是太遲了。

外婆有七個兒女,我媽排行第七,當我幼年還是這個么女的么女時,可算是個家族中的小混世魔王,大大小小都拿我沒法。家族人多,小時候跟父母回廣州,一家人飲茶吃飯最少分兩席,飲茶飲一個早上,緊接著又吃飯吃一個下午,他們大的有大的講經論學,我們小的有小的玩,但是也玩不了這許久,因此叫苦連天,雖然他們也是不大理會的。後來我們疏了回去,飲茶的人也越來越少,現在倒是懷念起那些時光了。這次回去,大部份親戚都聚在一起,雖然犬儒者會說母親不在了你們才聚了在一起,但怎說還是聚在一起了。大家心情欠佳,不像從前高聲談笑面紅耳熱,但畢竟有一份溫情,彷彿又回復了已經散失多年的氣氛。

昨天喪事完畢,大夥吃飯,稍酣,我和表妹移師大人席,席上懸著一個空位,位子跟前滿滿的盛了一碗飯菜,是留給外婆的。六舅母說:「跟外婆一起坐啦,你們每人一邊。」於是我們各佔了椅子的一半坐下,我心裡一陣溫熱,覺得我們真的就坐在她的膝上,彷彿還感到她正笑笑望著我們。

聽上年紀的姨媽姑爹講家族史,說到有個姨婆甚麼的因為「打瀉茶」終身沒有出嫁,我問甚麼叫「打瀉茶」,母親說:「就是相親時倒瀉茶杯囉。」長輩忙忙打住,原來是相親後還沒有結婚,男方就死去了,就叫「打瀉茶」。雖然我們這既不是張恨水亦不是張愛玲的家族,聽來卻比讀小說更有趣味。

外公在我母親三、四歲時便過世了。以前家裡開的裁縫店,後來改做當舖。我問:「他是不是二世祖?」答:「當然不是!他十多歲就當裁縫店的掌櫃了……」

最令我驚訝的是,他是趙少昂的入室弟子,有號曰滌塵。

中國大陸很多人、事讓我看不慣,但對廣州和其他去過的城市,我無不依戀不捨,要不是今天要上班,我昨晚一定不走!單那空氣就不同──也無須向老是向外張望,我們中國百姓的生活本來就富閑情和人味,以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放任。

(圖:鐵罩燈下昏黃的長巷,不過不是我們家)

說回那條長街,就像上海的里弄,白天橫七豎八晾著一家一家的衣服,到了黃昏,家家戶戶收了衣裳,便一片清氣,開始傳來飯香。晚上是靠各戶門外的鐵罩燈照明,昏昏的隱約可以看到對面人家端了幾把藤椅出來納涼。老百姓求的安穩,因此對眼前對未來都有點含糊溫吞,沒有甚麼飛揚的目標,對政局事勢似懂非懂,卻又喜歡搖著葵扇談上幾句。生活沒有斬釘截鐵的善惡衝突,最多是小市民不甚分明的張長李短,在乎的不是高遠的會當凌絕頂──你當然可以說他氣短,而是貼著大地的小惠小利。是的,在這樣的一種夜空,我啖出了張愛玲的味。一般人看張愛玲看出冷漠厭世、刻薄寡情,我常看到的是張對老百姓生活貼貼實實的喜愛。真的,不愛生命不愛「人」的人,寫不出〈到底是上海人〉,寫不出〈夜營的喇叭〉,寫不出《流言》,寫不出〈留情〉,寫不出……〈金鎖記〉。張愛玲的世界,並不灰暗。





Thursday, September 14, 2006

デコちゃん小時候





帥氣吧?秀子小時候甚至有演男角的。關於秀子,有很多話想說,有時間得好好寫寫。

小重要求貼出兩張照片。本來不應這樣做,不過為了大家秀子迷......我知道要找她的資料有多難呀!

上圖為《理想の良人》劇照,左起藤野秀夫、秀子、河村黎吉;下圖為《東京合唱》劇照(好。得。意),小津導演(!),左起八雲惠美子、秀子、岡田時彥。照片出自平凡社《別冊太陽--女優高峰秀子》(版權屬出版社所有),已絕版,除了資料、照片豐富,最驚詫的是載有「高峰秀子三島由紀夫對談」。書本是せんきちさん所送,她還送了我很多秀子的東西,常懷感激。この本はばかりでなく、ほかのデコちゃんの関係の物も一杯せんきちさんにいただきました。

Sunday, September 10, 2006

《戶田家兄妹》和這幾天看的幾部電影

《戶田家兄妹》

《東京物語》的前奏;高峰三枝子(三女)默默低頭,將委屈埋藏於心底的含蓄韻致,其後由原節子推向渾然極至。

猝逝的戶田家父親原來生前替朋友擔保了一筆巨債,為了償還債務,兒女必須賣掉大宅。跟父母同住的三女陪著母親挨次寄居已婚的長子、次女家,兩家都毫不掩飾對母女二人的不歡迎,她們最後寧願遷居到「住不得人」的破舊別墅。影片處處令人聯想到《東京物語》,兩老在東京受子女冷落,唯有子媳原節子全心全意看待。只是小津早期思想明顯更傾向中國的儒家精神,褒貶很是分明。《戶田家兄妹》斥責子女不念親情的意識非常明顯,女兒、媳婦不留情面數落母親、妹妹,一副副刻薄嘴臉,可以看出小津對這些角色的否定,片末他更安排幼子佐分利信把兄姊凜然痛罵一頓。《東京物語》則更有一份看透世情的襟懷,無暇陪伴父母遊玩的長子(山村聰)和不想招呼他們的次女(杉村春子),縱然是淡漠,也是各有各的處境,小津放棄了一面倒將他們刻劃為「不孝」,只是通過原節子的誠懇,暗暗對比他們的無動於衷;至於兩老,也抱著隨遇而安的心境,他們受不了熱海的聒噪提早回家,卻因為杉村春子在家裡開街坊會而要避席,原節子家裡又只容得下一人,夫妻二人要各自找地方渡宿,笠智眾平和地笑說:「我們終於無家可歸了啊!」,一絲絲苦澀摻在達觀之中,以寬容面對無可奈何,正是小津境界已經更為開闊高遠的寫照。相比譴責子女無情,小津後期的著眼點已提昇到俯視生命、人間,流露淡淡然的無奈。

小津寫情像詩、像畫,有一種抽離的美,高峰三枝子的委屈和傷心,並不曾通過表情、言語表現;她抬頭看到壁上的父親遺照,忍不住跪下來,鏡頭只是映著她的背影,一切盡在不言中──是很富文學感的表現手法。

片中母女二人遷到哪裡都會帶上戶田老爺生前最愛的八哥和一盤一盤萬年青,不只是懷念故人,這種不厭其煩的執著,是真正心裡有情,我很喜歡這一個情節。



《淑女忘記了甚麼》

爸爸說看這一部戲想到了我,便也拿來看看。哦……

這一部可以看到小津幽默風趣的一面,更能看到小津哲學的精妙。最有趣的是片中兩個「阿嬸」,每當其中一個笑對方是「ばか」,對方便會以「かば」回應。



A Boire

Emmanuelle Béart 主演的黑色幽默片。從來不迷這類黑色幽默片,加上這一部情節沉悶無聊……。奇怪,似乎每一部 Emmanuelle Béart 參演的電影,她總要露一露……



Nathalie

Emmanuelle Béart 配 Fanny Ardant ,還有 Gérard Depardieu ,是為演技大鬥法。我一直覺得Emmanuelle Béart 極有女人味,又富一種既像迷失又像操控大局的神秘氣質,令男人銷魂但從不淪為 sex object ,無論對手是男是女,都壓場感十足,不過一併上 Fanny Ardant ,還是馬上壁壘分明:前輩與後輩。並不特別喜歡 Fanny Ardant ,但畢竟是老手呀,杜魯福都要捨嘉芙蓮丹露取她,你不能不認同她實在有點功架。別擔心,有福的還是觀眾,她的從容老練逼出了Emmanuelle Béart 的一點嫩,跟 Ardant 對戲, Béart 有時竟像大人面前說出無知話的孩子,對對,就像泳池邊的 Ludivine Sagnier 遇上 Charlotte Rampling ,再努力扮世故,始終掩不住稚氣(與及由稚氣而來的無法無天的能量)。當然這也是角色使然, Béart 演的是一個跳脫衣舞的妓女(!),當婦科醫生的 Ardant 不信任丈夫 Gérard Depardieu ,「僱用」她出手誘惑,那麼相比雍容的 Ardant ,自然 Béart 要表現出她直覺式的膚淺,二來,年紀差了那麼一大截嘛。

不能說是懸疑片,但是繼承了希治閣《迷魂記》最迷人的特點:曖昧( ambiguity )──金露華對占士史釗活的信誓旦旦是真情、假意,還是兩者兼而有之?(見 Robin Wood, Hitchcock Revisited )。Emmanuelle Béart 的演繹,正富有這樣的一種曖昧,她的動機、她的心理,都不曾明說,就憑觀眾看她的表情解讀。 Ardant 的一角亦然。



附記:林奕華《包法利夫人們》

用現代人的心態、媒體方式演繹《包法利夫人》的人事,或者該說,書裡的一切其實到今天也在發生,只是人的心態不同了,方式也不同了,是退化荒謬了──包法利夫人在十九世紀為了爭取快樂敢於去做的事,現代人反而(還是)覺得大驚小怪,表面開放談性,其實對性、情以至自我身份的心態還是畸形地落後。只是想說的太多,略嫌不集中,原著中女性物質豐富心靈鬱悶的窒息感似乎也太稀薄,沒看過原著的人大概不會看得過癮,看過的人,又會嫌不夠吧。談不上喜歡不過我很尊重林奕華對原著、對文字(本)、對劇場的尊重,始終他也是個愛文字、懂文學的人,沒有流於玩弄、賣弄。本地有些人/團,對文學一知半解卻來侃侃而談,編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詩意」文字,沉實不足浮誇有餘,又以為玩玩文字遊戲就叫回歸文本,沒有尊重也沒有謙卑;偏偏嘛,社會上也正好有些一知半解的人很是受落。我無言了。



再附記

最近有兩個展覽的題名很有意思,一是文化博物館的「玩物養志」,竟然斗膽顛覆玩物喪志的訓誡,真是,越有這種想法越喪志──喪的鬥志,養的情致。知堂說:「我們於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越是精煉越好。」(〈北京的茶食〉)

另一是澳門藝術博物館的「乾坤清氣」(故宮上博「青藤、白陽」書畫展),因為讓我認識了元代王冕的〈墨梅〉詩:「我家洗硯池邊樹,朵朵花開淡墨痕。不要人誇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精句其實在第三句,當然,我覺得這多少反映詩人對世俗眼光的淺薄還是有些鬱鬱。



Monday, September 04, 2006

La Répétition

以女同性戀為題材的電影,其實我沒有看過幾部,感覺是它們少不免煞有介事、故作驚人,好像非要立下甚麼宣言,或者顯示某種態度,結果反而令人老大不自在──兩情相悅不只有一種方式,既然不只有一種方式,就無須太刻意強調同性相吸也是正理。 Emmanuelle Béart 主演的 La Répétition (廿六屆電影節放映,中文片名譯作《山水又相逢》,明顯是取「山水有相逢」女星爭風之意,庸俗又索然無味,嚴重偏離題旨)講兩個女人又離又合,又男又女的情感折磨,除了同性雙性愛,還有背叛和不忠,難得的是沒有那種惹人注目的歇斯底里,筆觸輕淡而情感深刻。

Louise ( Pascale Bussières )和 Nathalie ( Emmanuelle Béart )是兒時玩伴,上大學後加入同一個劇團演出,兩個女孩耳鬢廝磨,同衾共枕,也分不清是友情還是愛情。 Louise 受不了 Nathalie 跟男人跳舞, Nathalie 不理,拋下一句:「我是屬於你的嗎?」 Louise 為此傷心割腕,兩人從此分道揚鑣。多年後, Nathalie 已成為名演員, Louise 亦已結婚,碰巧看了她的演出,兩人又再重新交往。 Nathalie 失落在吧檯買醉, Louise 勸她不過要離去了, Nathalie 說:「你又要丟下我一個嗎?」其實是誰丟下了誰?

情節說到 Louise 擅自幫 Nathalie 答應舊情人邀約,又偷偷藏起她的煙盒,滿以為接著是講 Louise 如何不顧其感受入侵她的生活,發展下去卻是本來冷靜的 Nathalie 逐漸迷失、崩潰,不斷揮霍 Louise 對她的愛。她神經質又喜怒無常,後來雖然跟 Louise 感情穩定,還是為了 Louise 錯說一句話而去擁抱男人(她的原型大概是 Catherine );寂寞的時候,她就去找被她趕走了的 Louise 。

影片最動人的是沒有將一切歸結於單一的褒貶,刻劃人性的 sophistication 立體深刻,這也許正是法國人對情感的通透體會。 Louise 背叛丈夫,對 Nathalie 卻是無怨無悔的忠誠; Nathalie 對 Louise 忽冷忽熱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卻不是存心玩弄,她本性反覆,自己也吃了不少苦。 Louise 過份的替 Nathalie 設想,例如瞞著丈夫叫她住到家中,令她非常不自在,固然是做得過火了,但這一份全心的奉獻,自私之餘又真率無私; Nathalie 的不安份承傳了法國女人水性楊花的經典個性,但是她眼裡的落寞又動人如斯。這一切一切,拍來都輕淡,有一份廣闊的包容,或說縱容。

她們之間就算有傷害離棄,卻始終坦率,已經不止是友情也超越了愛情,突破了「同性」、「異性」、「雙性」的界限。情感本來就有千種萬種可能性,不能劃出一條一條界線分類、定義,她們的相依相連(憐)自然又緊貼生活,不是戲劇性的小女孩情誼可比。

影片其實是 Emmanuelle Béart 的個人表演,無論是飄忽冷漠熱情瘋癲,都叫人魂定神凝,精彩的是生就一副 femme fatale 加「狐狸精」相貌,跟 Pascale Bussières 配對起來上演女同情慾戲也同樣的意態撩人。片中其他角色都痛苦,但知道自己情歸何處, Louise 一直守護著 Nathalie , Louise 的丈夫則為了挽救婚姻追到巴黎;只有 Nathalie ,最多圍在身邊的人,卻最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多次莫名逼走了愛她的人,因此也最寂寞,片中兩個落淚的鏡頭,她都是形單影隻──也正是這種惘然,令她出奇的迷人,儘管那是一種趨向毀滅的美。

片末, Nathalie 憑 Lu Lu 一劇(我不清楚劇情)獲得空前成功,劇末她被男人刺死,倒讓人想到 Carmen ,她在參與編劇的過程嘗試融入自身感受,要求加上「……我要尋找女性的愛」的對白,也暗暗呼應 Carmen 的雙性戀元素,不過相比敢愛敢恨的卡門, Nathalie 只是一個茫然的女人,到最後連 Louise 都無法靠近她。在群燈閃耀的夜街,她獨個兒漫無目的地走著,路邊燈箱將她的巨型肖像照得發亮,人們只認識一片光明的 Lu Lu ,沒人理解黑暗中的 Nathalie ;她只有一副假面能為人接受。並不是世人離棄了她,是她離棄了世界。

Saturday, September 02, 2006

夢之浮橋(九)──大覺寺

大覺寺是嵯峨天皇(809-823在位)的離宮,在嵐山偏遠一點的地方,踏單車去非常清爽,因為路上人很少,兩旁是田野小房舍,是真正的山區。不過分岔點多,所以也不算好找,路上問了幾次人。



大覺寺的紅葉是這次去過的地方中最美的,其次是龍安寺,可能皇室到底有點不同?我在這裡看到最艷紅的紅葉,那一撮紅正好妖嬈在一排綠樹當中,因此紅得有點妖氣,幾乎不像真的。

寺裡的大澤池仿照洞庭湖的模樣而造,因此又叫「庭湖」。夜裡月浮水面的景色很美,可以撐隻小船到湖心細賞。當然,這個湖比西湖小得多,跟三潭印月相比,應該又是別樣景致,我這次無緣觀賞,下次一定要再來。說來真不巧,我兩次去西湖都沒看得成三潭印月。



繪畫平安時期庭湖月色的名信片


在這裡感受最深的是親身看到古代日本人的寢室。都是整整齊齊的方形,有些長而且窄,有些層層深入,除了舖蓆以外不會有其他的家具,也沒有窗戶,晚上關上紙隔門,便是一個完全密封、幽閉,而且漆黑的空間。雖然在很多電影裡已經看過這樣的格局,但是親歷其境,才感受到一種震撼:我想像自己每天(晚)身處這樣的空間,忽然明白為何日本文學的抑壓意識總是那樣濃重──而又那樣精彩(川端不消說,夏目漱石也非常擅長營造山雨欲來的侷促氣氛,例如《心》的老師跟縱心儀的小姐、《行人》的弟弟與嫂嫂兩次單獨雙對,但侷促的氣氛往往歸於平淡,而不是引發至另一重衝激);以至為何日本人總是那樣抑壓、節制不逾矩。夜裡關在一個這樣的空間,無事可做,就算腦海五光十色,也只能化為行雲流水,漸漸的成為習慣。但是人人各有修為,這樣的習慣無疑會將某些人逼向瘋狂,因此在日本文藝作品中,刻劃得最揮洒淋漓的,往往是沉靜平和,和癲狂病態。




(八)──蒼苔一片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