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have sometimes thought that a woman's nature is like a great house full of rooms: there is the hall, through which everyone passes in going in and out; the drawing room, where one receives formal visits; the sitting room, where the members of the family come and go as they list; but beyond that, far beyond, are other rooms, the handles of whose doors are never turned; no one knows the way to them, no one knows whither they lead; and in the innermost room, the holy of holies, the soul sits alone and waits for a footstep that never comes.'
- Edith Wharton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都是因為昨夜看了「沈浮、水華」節目附帶的預告,那徐靜蕾一下子從後擁著姜文的鏡頭,「挑起我條筋」,今天巴巴找來影碟看了。
情感上滿喜歡,因為題材、情節、主題都正合我意。不過電影的立場,有點尷尬。是女人拍的戲,女人的視點,說的也是女人心事,偏偏並未著力刻劃女人綿密心思,呈現的倒更像是男人眼中的女人:腦裡沒有別的也不需有別的,因為他們看不了別的也不會去看,就這一個男人。甘心依附,要走,就揮一揮衣袖,那麼簡單,那麼輕易,那麼理所當然。情慾的壓抑,期待的落空,漫長的蹉跎,一切不易觸及的女人深處,都刻劃得比較薄弱。(Sam 提出,這是徐靜蕾的算計,商業的考慮。)
影像上的細膩是有,甚至很花心思,但對女人的刻劃,或對愛情的刻劃,都落在獨白,影像上總覺欠了點甚麼。
「因為這世界上沒有甚麼東西可以比得上一個孩子,暗中懷有的不為人察覺的愛情,因為這種愛情不抱希望,低聲下氣,曲意逢迎,熱情奔放。這和成年女人的那種欲火炙烈,不知不覺中貪求無厭的愛情有所不同。」
比方徐靜蕾在信裡的這番話,便純粹在文字上打動觀眾,未能以影像配合,這固然也是改編作品的一大難題。史高西斯改編 Edith Wharton 的 The Age of Innocence ,卻是既借助了原著大量旁白,又能與豐富的電影語言渾然交融,這裡不贅。(巧合地, The Age of Innocence 的拍攝,有受荷里活版 Letter from an Unknown Woman 影響。)
姜文的角色,也同樣單薄,說是浪蕩子嗎?應該不止於此。有真嗎?未必沒有。團團轉,沒有底。徐靜蕾對姜文的傾心也因而一樣虛浮──為了甚麼?他的書,他的聲音,他的氣度,他的不在乎……?不夠,不夠。太實在,對一個人著迷到這種程度,應該更有一種謎離──是謎離,而非不明不白,未必說得分明,但一定翻翻滾滾,又要沉澱沉澱,即使化身最純淨的白花,也叫人看得心熱。電影正是欠缺了這種張力:
「朋友算甚麼,自尊算甚麼,下一次我還會這樣。」其實話說到這裡,已經夠了。再下去,成了蛇足:「你的聲音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讓我無法抗拒......」不過是通俗言情小說話語下的女人痴情,而已。女人的痴由此被鎖定,沒有散逸滲透的餘地,再不會沉積、昇華、繞嬝。開首所引 Edith Wharton 的一段話,說的似乎要比徐靜蕾的萬呎菲林深沉。
當然,戲中女人在女孩時代內向單純,面對喜歡的人只敢遠觀,連仰望都不敢;長成少女開始橫衝直撞,初嚐愛情滋味以為那就是天堂,被離棄後還在男人門前徘徊依戀;到經歷風塵,世故了,說來就來,然後在幻滅中含著淚走得那樣灑脫--其實並不灑脫,只是有一種明知無望的痛快,這個蛻變的過程,卻捕捉得細緻,至少比血肉模糊的《長恨歌》超了幾班。
這樣的愛,沉著,義無反顧,我絕對相信存在。不過對這部戲的眷戀,應該更多出於自行想象的補足。慶幸的是,我最期待的一場戲,沒有讓我失望(雖然那肚兜有點突兀)。
宣傳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徐靜蕾身上,我說,演小女孩的林園,也不差。不用對白,不用表情,就一張臉,已很有戲,再添兩句話,更是點睛,那偏執很惹人愛。
閑話:徐靜蕾坐在馬桶上蹺著腿抽煙的鏡頭,會不會是受了阮玲玉的啟發?要是,這一著還魂,也不算差,起碼換個角度,像古人融化詩句,影子是綽然,卻也不著痕跡。
Monday, October 17, 2005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Friday, October 14, 2005
花樣的年華
花樣的年華,最好的時光。
因為跟爸爸( aka 寶二爺 aka Sam )說起我有條 b 記艷紅玫瑰領帶,他說我們父女倆繼一起穿藍白條子恤衫後,要再來一起打呔。大夥也嚷著加入,索性乘著今天 farewell 某同事,來個 tie day 。參與者有我們一家--我、爸爸( Sam )、媽媽(黃小姐),還有老闆,毛同事(問黃小姐借了 b 記麻質草綠領帶), elbe 。 joyce 最初不玩,臨時加入。
我說最迷人是黃小姐。白恤衫配上有徽號的黑色英國領帶,恤衫下是她常穿的灰色連身裙,因為扭扣扣緊,乍看以為露出的裙腳是直一條小短裙。一踏進她房門便暗歎:「呀,書院女!」是老師又是學生,有老師的成熟,又有學生的挑逗(!)。
爸爸未回來,我們先起哄拍了一輪照片,然後我到辦公室的另一邊看戲。十二點,電話響起,毛同事報告:「你老豆搵你呀,快 d 過黎啦!」到了那邊,看到爸爸的條子恤衫一派光鮮整齊,領帶繫得畢挺服貼,一副紳士模樣站在門口,心裡一陣震動,不自覺上前攬住了他,他也給了我一個擁抱,我向來酷愛的 after shave 氣味撲湧過來。毛同事告訴我:「佢一返黎就大嗌:我個女呢?」
跟他一起去黃小姐房間串門,寶二爺不除不疾架開爺們架勢,右手一揮搖開紙扇......
擾讓了不多久,便到午飯時間。帶備男友領帶的 joyce 終於願意加入戰團,但她竟然不懂結,也不懂解,這是令我非常驚訝的(這樣 seductive 的玩意她竟然不懂)。正要幫忙,寶二爺在不遠處聽到,急步過來:「我來幫你!」但他也不懂面對面的結,於是繞到 joyce 身後,雙手環在她胸前......眾人嘩然。果然是寶玉。
有一位小朋友因為沒有接到通知,沒有領帶。寶玉於是從口袋掏出藏青色白花圖案手帕--聲言未曾用過,替她圍在頸上。果然是寶玉。而我暗暗的想,用手帕的男人,真性感。
吃完午飯,我跟 Sam 和黃小姐在陽光底下,綠葉跟前拍了一張全家福。春心無處不飛懸。爸爸媽媽都搭著我的肩膊,他們說,像拍畢業照。那一刻,卻旋即溜走。拍完照後,黃小姐與我相視而笑,那笑容,燦爛又嫵媚。
下班後在走廊遇上黃小姐,黃小姐說:「我等下給你看些得意東西,好好笑的。」我跟著她回到座位,還以為她要從電腦開些甚麼有趣檔案,但黃小姐拿出一個白信封,一張一張竟是昔日少女時代的照片,由中六畢業,到初為人母,到遊學巴黎,一段又一段花樣的年華,教我好不羨慕。有一張在羅丹美術館拍的,黃小姐坐在長櫈上,背後全是藤蔓般的綠葉,反射著零碎日光,我一看就說:「非常盧馬!」其他同事在外面聽到我們的笑聲,有相熟的陸續進來,一起又扯了好些無聊事,黃小姐又說我是盧馬的女孩,毛同事又說我沒一段情捱得過一年......
黃小姐說,她還年輕呀......
人都散去後,只剩下我,忙著將今天的照片電郵回家。爸爸卻於此時出現,在我的電腦前看照片。他看完回到自己的座位,不久,又折返:「我發現這些相片之中,沒有我們的兩人合照!」於是又去找餘下的同事,為我們再照一張。
如果大小姐也在,她會穿一件小圓領白恤衫,繫上幼幼的黑色緞帶,綁個蝴蝶結軟垂在胸前,黑白分明,腰下圍一條純黑百摺裙,黑色的長襪,黑亮皮鞋,像歐洲的小貴族.....
Saturday, October 08, 2005
清商隨風發
容蓉:小姐,他彈的是甚麼曲子?
樂蒂:不是曲子。
容蓉:哦?他是胡亂彈的?
樂蒂:不,他彈的是他的心事。
看了一部樂蒂晚期的作品《紅梅閣》。手頭資料不充裕,不敢說是她的遺作,但影片上映(1968年8月)後數月,她便自殺身亡了。
樂蒂最光芒四射的作品,應數《梁山伯與祝英台》,我也由這部戲迷上秀逸的祝英台,但心底最愛的,還是長城幾部作品,《絕代佳人》(樂蒂首作)、《風塵尤物》、《日出》、《新寡》等等中的她。──可別以為她演的是絕代佳人風塵尤物交際花或新寡,樂蒂由十六歲初入長城到改投邵氏之前,一直擔不了一線「公主」地位,只能夥拍大公主夏夢(夏夢在《絕代佳人》方嶄露頭角,還有點嬰兒胖,後來才成了紅星)、韋偉等紅星,當些小女孩、小妹妹般的配角,間或也會任性刁蠻。我偏愛她尚未沾上明星艷氣--還要是邵氏的明星艷氣--前的清新,甚至也未覺雍容,相比往後清一色的「古典美人」角色,顯著單薄,而更惹人憐。
說也奇怪,以樂蒂那幽閨自憐的氣質,本來就應與雅致的電懋風格更相配,她過檔電懋後的作品,卻都平平,沒甚發揮(當然,電懋1965年改組為國泰後,是整體的沒落了)。三部戰爭片《最長的一夜》、《亂世兒女》、《大地兒女》(胡金銓首作)都錯用了樂蒂,只見她奔這奔那,一味的忙(特別是後兩部),拍不出絲毫味道。然而,就是古裝,也抓不緊樂蒂的清幽。《金玉奴》和《鎖麟囊》都是平舖直敘的故事,前者是棒打薄情郎,後者是丈夫被害千里平冤,就算有起伏,也是公式又俗套。樂蒂演的弱女子,也就只能一板一眼,唱了上句已讓人猜到下句,連表情也樣板,因為背後是實實的悲切,斬釘截鐵。太實反而牽不動人心──不單悲切,天下的情都須得有點懸浮與婉轉,比方摸到一步,竟落了空,又或是一步踏開,驚覺還要往深處漫溯,在這些能解與不能解之間,那隱約才叫人牽腸掛肚。
同是王天林執導的《紅梅閣》,卻有出奇的驚喜,一邊看一邊眼睛發熱,心裡直呼:「樂蒂回來了!」
樂蒂本來就是古代人,一舉手,一呵氣,是古人的風姿。不能說她的戲曲做手好,因為根本不是做手,直是隨意而發,隨言而起。蘭花夜放的素手,生來就是這副意態,要練,也練不來。
她擅演的(也是本來就有的)是哀惋,那哀惋又是古人的哀惋,千絲萬縷,牽牽絆絆的,不能明言;就是要說,也是意在言外,「西北有高樓」式的。《金玉奴》與《鎖麟囊》的毛病,是她的苦、她的哀,都太分明,也太易明,沒有了餘韻。《紅梅閣》中她的憂鬱卻正正是不能言,也言不盡,因而鬱鬱雙目藏了連綿心事,等著有心人看呀,看呀,把它給看出來。最初是奸官當道,父親被害,憂國傷時又苦無知音的空虛。及後與趙雷互訴衷情,婚盟既定,卻又有賈似道搶親之禍。為救情郎一命,竟要將他痛責斷言分離--她的心應該比他的還痛。更莫說最後為保清白自絕,化成幽魂幽幽告訴趙雷此生好夢難圓的凄楚。那只有自身明白的曲折幽怨,放到她身上,才算是形神合一。
可惜的是後半太過胡鬧,樂蒂的幽魂扮相,確實不太敢恭唯,誠為憾事。
有關「紅梅閣」故事,唐滌生編了一齣《再世紅梅記》,其中演賈似道的梁醒波,也為這部《紅梅閣》演了同一角色。我以前還真不知道,波叔也與樂蒂演過戲!
〈西北有高樓〉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上有絃歌聲,音響一何悲。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歎,慷慨有餘哀。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願為雙鳴鶴,奮翅起高飛。
related: 花徑
Tuesday, October 04, 2005
〈鬱金香〉
才剛買了《沉香》,自己的一份外還有別人的一份,昨天又有張愛玲的遺稿出現,驚喜之餘不免惆悵,十天半月後想必會有「增訂本」,到時又如何是好呢。
同事覺得小說一般,我倒是讀得入迷。當然是沒有顛峰作的神采,但我特別喜愛張愛玲寫舊家族。
更甚者是相信她必定寫得津津有味,金釧兒(說是晴雯也可以,反正張愛玲考斷金釧晴雯本作一人)事件被搬過來改寫了一遍,金鳳遭了「寶二爺」「猴上身去」調戲(雖不至要吃胭脂),反而要被太太數落一頓;老姨太憶述洋船風光,不就是鳳姐吹噓王府接管進貢洋貨的勢態?還有寶初一邊聽無線電裡話劇化的《王熙鳳大鬧寧國府》──想必也是張愛玲頂愛的活動之一,一邊替娘姨在扇上寫個「榮」字。張愛玲在此中的《紅樓》情結,至為張揚。
金香的鬱,是隻字不提,又無處不在。她花了好些日夜造的白緞子糊的小夾子,才子佳人小說裡的定情信物,到了張愛玲筆下一點作用都發揮不來,倒被嘲弄了個夠,「寒酸」、「小氣」、「且麻煩」,寶初埋在一角還嫌它勾起「心裡一陣凄慘」。所謂凄慘,大概是提醒了他這一段難堪往事,提醒了他自己的偽善,而非因為錯過因緣。丟掉卻也不忍,終於找了個冠冕堂皇的藉口「送走」,還打量著它會自己衍生一段佳話……與金香的事於他是襯衣上一淡洗不掉的胭脂,色是漂亮,但讓人尷尬。
金香自是懵然不知。直到數十年後,還在枉擔著喜歡寶餘的虛名,亦是懵然不知。寶初也會惦她,當有些甚麼勾起了思緒,也會難過一陣子,卻也只限一陣子,一程升降機的光景吧。然後一切又如舊,他繼續過他的生活,以此為足。
──有些人的情,就是只能到這一步。
事是舊社會的,情卻是通透千年。淡薄的是人情,鬱的是金香,那鬱又是不自知的,因而才更鬱,一縷幽幽的香。
甚麼有緣無份,門第不對,都是廢話,「……只是因為他不夠堅決的緣故」。昨天才跟人談起《半生緣》的悲劇收場何來,說穿了,也是這句話。
Saturday, October 01, 2005
痴及局外
寶二爺( sam )不嫌我淺薄,打電話來叫我出去跟大家一起午飯。到了才發現席上都是大人: Michael ,黃小姐, Grace , Mable ,毛同事(嘿),只有我一個後輩格格不入。吃的是上海菜,我們坐的一席靠窗,外面闖進來溫和不暴烈的陽光,落在 Michael 額上,幻幻的不太真實,卻真像戲裡光影。
由侯孝賢扯到胡蘭成、紅樓夢,直像做了一場夢,想到的是《海上花》裡的飯局。侯孝賢想拍胡蘭城--受朱氏姊妹影響太深。那麼,誰演胡蘭城? Michael 二話不說,直指向 Sam 。 Sam 大呼「啋!」我們乘勢說,黃小姐作張愛玲。那雷博士是甚麼?「桑弧」......
回到公司很晚。 joyce 說:「這麼遲!」我指著 Sam :「一起的。」 joyce 說:「你老闆不是一起......」 Sam 聽了有點苦惱。
過了一陣子,電話響起, Sam 叫我拿水杯到 pantry 。我先看到他的背影,正在沖咖啡。「我累你被責怪,所以請你喝咖啡呀。」其實他讓我去吃飯,我高興都來不及。而且老闆也沒有責怪--也不是這樣小器的人。至於咖啡,其實他常有預我的份兒。
是齡官劃薔,教寶玉看了知道她心裡有些熬煎,又恨不能替她分些,冒著雨勸她不要寫了;還是玉釧兒為了姊姊投井滿肚冤屈,教寶玉看了不忍,偏要哄她吃一口蓮葉羹,然後燙了手,也不覺......都不是。那短暫的一刻,就我們兩個,貼心又靜悄悄的,忽然真以為自己是個小丫環,闖入了《紅樓夢》的世界。想著想著,我竟有些淚光。
以後我最捨不得,就是這些最好的時光了。
附
且說那寶玉見王夫人醒來,自己沒趣,忙進大觀園來。只見赤日當空,樹陰合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剛到了薔薇花架,只聽有人哽噎之聲。寶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細聽,果然架下那邊有人。如今五月之際,那薔薇正是花葉茂盛之時,寶玉便悄悄的隔著籬笆洞兒一看,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裏拿著根綰頭的簪子,在地下摳土,一面悄悄的流淚。
寶玉心中想道:「難道這也是個痴丫頭,又像顰兒來葬花不成﹖」因又自嘆道:「若真也葬花,可謂『東施效顰』,不但不為新特,且更可厭了。」想畢,便要叫那女孩子說:「你不用跟著林姑娘學了。」話未出口,幸而再看時,這女孩子面生,不是個侍兒,倒像是那十二個學戲的女孩子之內的,卻辨不出他是生旦淨丑哪一個角色來。寶玉忙把舌頭一伸,將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兩次皆因造次了,顰兒也生氣,寶兒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們,越發沒意思了。」
一面想,一面又恨認不得這個是誰。再留神細看,只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寶玉早又不忍棄他而去,只管痴看。只見他雖然用金簪劃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寶玉用眼隨著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一數,十八筆。自己又在手心裏用指頭按著他方才下筆的規矩寫了,猜是個甚麼字。寫成一想,原來就是個薔薇花的「薔」字。
寶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詩填詞。這會子見了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恐忘,在地下畫著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寫甚麼。」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見那女孩子還在那裏畫呢,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薔」字。裏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畫完一個又畫一個,已經畫了有幾千個「薔」。外面的不覺也看痴了,兩個眼睛珠兒只管隨著簪子動,心裏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甚麼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裏不知怎麼熬煎。看他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裏哪裏還擱得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
伏中陰晴不定,片雲可以致雨。忽一陣涼風過了,唰唰的落下一陣雨來。寶玉看著那女孩子頭上滴下水來,紗衣裳登時濕了。寶玉想道:「這時下雨。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說道:「不用寫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濕了。」那女孩子聽說倒唬了一跳,抬頭一看,只見花外一個人叫他不要寫了,下大雨了。一則寶玉臉面俊秀;二則花葉繁茂,上下俱被枝葉隱住,剛露著半邊臉:那女孩子只當是個丫頭,再不想是寶玉,因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甚麼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寶玉,「噯喲」了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低頭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濕了。說聲「不好」,只得一氣跑回怡紅院去了,心裏卻還記掛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
(第三十回)
這裏麝月等預備了碗箸來伺候吃飯。寶玉只是不吃,問玉釧兒道:「你母親身子好﹖」玉釧兒滿臉怒色,正眼也不看寶玉,半日,方說了一個「好」字。寶玉便覺沒趣,半日,只得又陪笑問道:「誰叫你給我送來的﹖」玉釧兒道:「不過是奶奶太太們!」寶玉見他還是這樣哭喪,便知他是為金釧兒的原故;待要虛心下氣磨轉他,又見人多,不好下氣的,因而變盡方法,將人都支出去,然後又陪笑問長問短。
那玉釧兒先雖不悅,只管見寶玉一些性子沒有,憑他怎麼喪謗,他還是溫存和氣,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臉上方有三分喜色。寶玉便笑求他:「好姐姐,你把那湯拿了來我嚐嚐。」玉釧兒道:「我從不會餵人東西,等他們來了再吃。」寶玉笑道:「我不是要你餵我。我因為走不動,你遞給我吃了,你好趕早兒回去交代了,你好吃飯的。我只管耽誤時候,你豈不餓壞了﹖你要懶待動,我少不了忍了疼下去取來。」說著便要下床來,扎掙起來,禁不住噯喲之聲。玉釧兒見他這般,忍不住起身說道:「躺下罷!哪世裏造了來的孽,這會子現世現報!教我哪一個眼睛看得上!」一面說,一面哧的一聲又笑了,端過湯來。
寶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氣,只管在這裏生罷,見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氣些。若還這樣,你就又挨罵了。」玉釧兒道:「吃罷,吃罷!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我可不信這樣話!」說著,催寶玉喝了兩口湯。寶玉故意說:「不好吃,不吃了。」玉釧兒道:「阿彌陀佛!這還不好吃,甚麼好吃﹖」寶玉道:「一點味兒也沒有,你不信,嚐一嚐就知道了。」玉釧兒真就賭氣嚐了一嚐。寶玉笑道:「這可好吃了。」玉釧兒聽說,方解過意來,原是寶玉哄他吃一口,便說道:「你既說不好吃,這會子說好吃也不給你吃了。」寶玉只管陪笑央求要吃,玉釧兒又不給他,一面又叫人來打發吃飯。
丫頭方進來時,忽有人來回話:「傅二爺家的兩個嬤嬤來請安,來見二爺。」......那玉釧兒見生人來,也不和寶玉廝鬧了,手裏端著湯只顧聽話。寶玉又只顧和婆子說話,一面吃飯,一面伸手去要湯。兩個人的眼睛都看著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將碗碰翻,將湯潑了寶玉手上。玉釧兒倒不曾燙著,唬了一跳,忙笑了:「這是怎麼說!」慌的丫頭們忙上來接碗。寶玉自己燙了手倒不覺的,卻只管問玉釧兒:「燙了哪裏了?疼不疼?」玉釧兒和眾人都笑了。玉釧兒道:「你自己燙了,只管問我。」寶玉聽說,方覺自己燙了。眾人上來連忙收拾。寶玉也不吃飯了,洗手吃茶,又和那兩個婆子說了兩句話。然後兩個婆子告辭出去,晴雯等送至橋邊方回。
(第三十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