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30, 2007

一半快樂,一半憂愁

(重新修改)

看《紅汽球之旅》,身心完完全全的放鬆下來。很久沒有一齣戲看得如此忘乎所以,單單看著畫面就有莫名的感動──記得很清楚,上一次一定是《最好的時光》;並不是巧合,再上一次,是《海上花》。

翻看朱天文──雖然這一次她不是編劇──寫的〈悲情城市十三問〉(載於《悲情城市》,吳念真、朱天文著,台北:三三書坊,1989年),那時她為《悲情城市》寫的思考札記,其實已概括了侯孝賢獨得的美學觀念,一種很中國的美學觀念:

陳世驤說,中國文學與西方文學傳統並列時,中國的抒情傳統馬上顯露出來……中國文學的榮耀並不在史詩。它的光榮在別處,在抒情的傳統裡。

只要看看希臘人一討論起文學創作,重點就不可當的擺放在故事的佈局、結構、劇情和角色塑造上。

詩的方式,不是以衝突,而是以反映與參差對照。既不能用戲劇性的衝突來表現痛苦,結果也就不能用悲劇的最後的『救贖』來化解。詩是以反映無限時間空間的流變,對照出人在之中存在的事實卻也是稍縱即逝的事實,終於是人的世界和大化自然的世界這個事實啊。對之,詩不以救贖化解,而是終生無止的綿綿詠歎,沉思,與默念。

朱天文將中國文學的傳統與西方文學的傳統相比較,指出前者重抒情,後者重情節。最後一段引文,一定會令人聯想到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強調的創作理念,但觀點也不完全是張的,朱是以另一維度看文藝作品的境界。張愛玲不好表現世俗眼光中的英雄,愛寫平凡生活裡的小人物,不歌頌明亮,偏寫悲哀,因為有深沉的啟示;侯孝賢和朱天文(以創作言,兩人根本不能分割)則拼棄一板一眼、強調劇情的敘事,而以片段(斷)詠歎人生,恰好像詩的文法。侯孝賢電影受西方(似乎得別是法國)觀眾激賞,其好處當然並不在於賣弄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中國風情,也不在於對中國社會或老上海(其他海外揚名的華人導演,除了老上海或異國情調,似乎沒有多少道板釜)的想像,而是在於戲裡獨有的中國文藝的精神,也就是朱天文說的「抒情的傳統」。

朱天文在同一篇文章裡亦說,侯的編劇法則是「取片斷,事件來龍去脈像一條長河,不能件件從頭說起……事件被擇取的片斷,主要是因為它本新存在的魅力,而非為了環扣或起承轉合」,更加印證了侯孝賢電影重抒情的氣質。

在《紅汽球之旅》裡,每一個畫面都自有它的氣韻,那麼美,而顯然不是為了追求空洞的唯美,而是營造生活的氛圍。既然重點不在於說故事,紅汽球的晃蕩是不是與情節相干,甚至影片跟舊作《紅汽球》有甚麼對照關係,都毋用太在意。

它的劇情是正正是片段的,沒有意圖交待事情的前因後果,多拍生活的細節,其中不乏侯孝賢式來自生活的幽默。蘇珊(茱麗葉庇洛仙)的這一段生命裡,有難過,也有溫情;有離別,也有相遇。北京女孩宋芳(宋芳)就是她的相遇,並不那麼戲劇性,卻更像人生。宋芳暗暗為電影提供了一個角度,她與觀眾一樣,最初對蘇珊的一切一無所知,只知道她是個大忙人,有個小男孩要她幫忙帶著。我們跟宋芳一起一點一滴地發現蘇珊的生活過得並不輕鬆:丈夫丟下母子倆,由她獨力支撐家庭,樓下的租客雖是朋友,但老是拖欠房租;為了減少雙方的磨擦,她要僱人把原本放在樓下的鋼琴搬回自己家裡。但是磨人的生活並沒有削減她對生命的熱情,也沒有令她變得憤世嫉俗,她在壓力下雖然隨時脾氣暴發;但一跟兒子談話,便充滿溫柔,投身木偶工作亦會令她渾身充滿力量。

身為蘇珊的幫傭和朋友,宋芳在知道她的境遇後沒有全身介入,又不獨是一個旁觀者。她默視著生命的奔波,飄零,煩惱,喜悅,彷彿就是那個老是靠近小男孩的紅汽球──明明是無情的死物,然而它輕輕貼近地鐵的玻璃門,閣樓的小氣窗,分明有纏綿不捨的情意。本片與舊作最一致的,也正是這個沒有生命的紅汽球,抖動得那麼溫柔,使人深信它其實感情豐富,甚至有點多愁善感。宋芳與紅汽球在浮浮沉沉中處之泰然,任由生命流過;他們各自又是一個自顧自走過去的生命;看人,也被看。影片正是對生命的「綿綿詠歎,沉思,與默念」。

宋芳拿著攝錄機對紅汽球亦步亦趨,未嘗不是侯侯孝賢對重新塑造舊作的一種自我投射。而紅汽球,宋芳,侯孝賢,不啻是三位一體,也不啻是侯對自身的思考:

讀完《沈從文自傳》,我很感動。書中客觀而不誇大的敘述觀點讓人感覺,陽光底下再悲傷,再恐怖的事情,都能以人的胸襟和對生命的熱愛而把它包容,世間並沒有那麼多的陰暗跟頹廢,在整個變動的大時代裡,生離死別變得那麼天經地義不可選擇,像河水涓涓而流……」(轉引自《戲戀人生》,林文淇、沈曉茵、李振亞編,台北:麥田,2000年,頁33)

這正是他孜孜追求的一種藝術境界:在抽離淡泊中充滿感情,而且是一種達觀的襟懷。《悲情城市》裡的悲傷是家國的,《紅汽球之旅》的悲傷是個人的,都被他以一種超然俯視的態度淨化,因此電影不曾流於傷感。千蒼百孔的生活,沒有在觀眾心上留下陰霾,反而帶來一種經刷洗般的新力量。

影片末段,法國老師帶小學生參觀奧塞美術館,問小孩子對紅汽球油畫的印像:畫裡有一片明亮的土地,卻又有幽暗的林蔭。孩子心靈天真,憑直覺便說出了大部份成年人看不破或不願面對的真像:「那是一半快樂,一半憂愁」。

侯孝賢以鏡頭抒情的苦心,同樣見於《給康城的情書》裡的《電姬館》。《電姬館》刻劃回憶的幻得幻失,彷彿沒有甚麼事在發生,事實有萬千種情態,從中更看到侯對回憶的鄭重。這段短片使人想到張愛玲小說〈桂花蒸 阿小悲秋〉那種現實的惘然與虛浮:「下面浮起許多聲音,各樣的車,拍拍打地毯,學校嘡嘡搖鈴,工匠搥著鋸著,馬達嗡嗡響,但都恍惚得很,似乎都不在上帝心上,只是耳旁風。」本來是平淡的白描,末句「……只是耳旁風」一筆點睛,將提到的各種聲音串連成一個新的意象,也匯聚獨特的氣氛;侯孝賢出眾的地方,正是同樣的天然的敏銳,從細節中提煉感覺。



Saturday, December 15, 2007

戀父少女 ludivine

看《雙面嬌娃》的陸蒂芬珊妮雅( ludivine sagnier )看到痴痴迷迷,完場回過神來以後,馬上想到一個問題:她演 Lolita 還要(能)演多久?雖然演得那麼好那麼好──情挑老人家眨眨眼扮純情又洩一點掩不住的意淫,兩邊都恰到好處不過火,因此長做長青,芳齡廿八的她前年誕下小女嬰,現已身為人母,仍然一副小妖精模樣。上一次看她是法國五月的《巴黎戀曲》,片子爛不要提了,她還要早在開場二十分鐘無厘頭瓜老襯,把我看下去的意欲磨蝕淨盡。還是算再上一次吧:去年法國電影節的《巴黎我愛你》,她登場的一段時為傍晚,燈光灰暗面目從頭到尾都看不清楚,但看內容就知道必然是她:十八廿二死靚妹與年過五十的西裝男人一邊踱步一邊談得閃縮曖昧,內容夾雜酸風醋雨,分明兩個有路啦!導演找她來演這一段表達巴黎風光,証明她在彼國廣大群眾心目中的形像正是專惹上老色鬼的神經質少女。有趣的是短片偏偏開這個 expectation 的玩笑,路到盡頭赫然揭露少女跟男人親得不能再親,兩父女是也。無論是第一部參演的奧桑電影《乾柴烈火》( Water Drops on Burning Rocks )或是讓她一舉成名的《泳池情殺案》,她都曾經跟叔伯級男人胡天胡帝,過後且是一臉無知理所當然;看完《泳池情殺案》很難不認定她是 Lolita 的最佳人選,在 humbert humbert 古肅坐在沙發看書時用腳趾挑他的書頁,肯定揮灑自如。繼後還有《莉莉的誘惑》,作客男友家,不得了,一個唔該戀上男友的父親── Bernard Giraudeau ,又是他。無怪女皇對她的印像是:她是法國人嗎?像美國人(一貫的直覺論斷,真得意)。《雙面嬌娃》裡的她比較 sophisticated ,並不是以無腦少女的形像現身,倒是太天真地相信愛情。查布洛眼光尖銳,看透她這種男人們理想的欲望對象,落在現實社會只會淪為祭品,任由上流社會慣於體面與自我合理化的男人宰割。

法國導演們對她很是厚愛,但除了重覆演繹戀父情結,她難道不能勝任別的角色嗎?明天看《秘密》,不知會不會有答案。不過就算沒有,我還是一樣高興。






Tuesday, December 11, 2007

紅妝夜未眠──怡紅院的怡紅是甚麼?

炎夏時節,家裡的露台不向陽,海棠漸漸只剩綠葉不見花,眼看就要萎謝。誰知這一向天寒,陽光明媚,她隨即又嬌艷起來,可使我樂極了。

我對海棠是一見鍾情,那夜在黃小姐的庭院裡,就是一盤海棠的嬌艷最惹人愛,花瓣紅得如同注滿滾滾鮮血,還有一星一星的閃光。海棠之紅又如胭脂,讓唐明皇拿來借比楊貴妃的宿醉殘妝:「豈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然後有了「海棠春睡」一語。紅之外又有嬌氣,並不是病態纖弱之流,也不孤芳自賞,卻是稚嫩逼人、飽滿驕恣的,因而又有「一樹梨花壓海棠」。大多數人會記得她在《紅樓夢》裡獲群芳賦詩吟詠──詠的是白海棠──,繼而以她命名詩社,不過她更堂皇的地位,是寶二爺的精神象徵,是怡紅院的「怡紅」,一如竹林之於瀟湘館,之於黛玉:

一入門,兩邊都是游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顆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娶縷,葩吐丹砂。眾人讚道:『好花,好花!從來也見過許多海棠,哪裡有這樣妙的』。賈政道:『這叫作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俗傳係出女兒國中,云彼國此種最盛,亦荒唐不經之說罷了。』……」(第十七、十八回,庚辰本)

賈政帶清客和寶玉遊初建成的大觀園,來到未有名目的「怡紅院」,寶玉以紅香代海棠,綠玉代芭蕉,擬出「紅香綠玉」的名堂。元春因不喜「玉」字,改為「怡紅快綠」,後來簡化為「怡紅院」。「怡紅院」的怡紅,便是海棠。

賈政眼中之荒唐,斷斷便不是作者眼中之荒唐。曹雪芹借賈政之口說幾句話,正正就是要點出海棠的女兒氣,「荒唐」一語無非為刻劃賈政的古肅。當然萬千種花都是女兒,也不獨海棠;花有不同的氣質,一如女兒各有姿態,她們在寶玉壽宴上抽花簽,各自有各自的所屬。

寶玉受命再作五言詩題詠大觀園景致,題「怡紅快綠」一詩的頸聯「綠蠟春猶倦(本作綠玉,寶釵提點他改作綠蠟──但是林妹妹索性代他作了一首!),紅妝夜未眠」說的亦正是芭蕉與海棠。以紅妝比喻海棠,早有蘇軾的《海棠》詩:「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立意新奇。

可見海棠在中國文人心目中的印像,都離不開嬌態若女兒,艷紅似胭脂。寶兄弟是女兒的知心第一人,自身也有點女兒氣質,又嗜胭脂,種有海棠的院落直是為他而設。

今天讀宋淇的《紅樓夢識要》,讀到「論怡紅院總一園之首」,重溫了一遍怡紅院的得名。宋淇有別於老派紅學家以考據為主,又不似張愛玲意向高遠以意識流寫評論;他從文本出發,讀來一點不吃力,又得益不少,高明的評論正該如此。他評寶玉與鴛鴦的情分,我看幾次也沒看出那味道來,今天讀到,殊感慼慼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