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October 29, 2006

更與何人說

昨日告了半天假,避開送別某同事的飯局,回港大聽研討會。

舊部 kiki 獨個兒站在明華八樓的電梯外等我,辛苦了。甫進場,各方一張張相熟的面孔朝我微笑揮手,其中一個最是雀躍,定神看看,是大小姐,拼命指著她身邊空著的位子。我一邊走過去,一邊不知誰人(是相熟的,不過一見到大小姐就魂飛魄散顧不上留意是誰了)問道:「你坐那兒嗎?」答道:「當然囉。」大小姐身旁一直笑著看我過來的,是黃小姐,我急著向黃小姐說:「我還未看《花之舞者》呀......」(應該說,「還未去尋花中的梵天呀......」)

未坐下,遠處的 sam 爸爸卻在使勁招手,我這個最不是主角的人一下子滿場飛了,越過台前走到他的那邊。還未站好,他就介紹我認識一個我早就想認識的人--看她主編的電影書長大的。談了一會,我回到大小姐身旁的座位,心裡很感謝房間裡每一個認識的人,他們都是那樣真誠,而且打從心底裡高興見到我。

大小姐前一天才回港,沒見數月,見面還是一點不生疏。研討會開場未入狀態,我們就傳紙仔說閑話(就像讀書時一樣),她一貫地為了很無聊的事發笑。 Grace 的論文裡提到中聯的成立,大小姐說:「他們真好,一班人都是朋友。」我再同意不過,對,他們真好,一班人都是朋友。這一班朋友,包括吳楚帆、白燕、張活游、紫羅蓮、李清、容小意、黃曼梨、梅綺、小燕飛、張瑛、李晨風、吳回、秦劍、李鐵、王鏗、珠璣、朱紫貴、陳文、劉芳、馬師曾、紅線女,也就是中聯商標上的21顆星。現在打著這些名字,也覺親切,一個一個像老朋友。 而他們當年對拍電影的執著與熱誠,亦叫人感動:

華南電影事業,過去由於客觀環境的種種困難,及主觀認識之不夠,我們的出品未符理想,甚且有使社會觀眾感覺失望。然而,往者已矣,來者可追,時代在不斷進步,我們願意從新檢討,深自反省,今後加倍努力,團結一致,堅定立場,堅守崗位,盡一己之責,期對國家民族有所貢獻,不負社會之期望;停止攝製違背國家民族利益,危害社會毒化人心的影片,不再負人負己!願光榮與粵語片同在,恥辱與粵語片絕緣。(〈粵語電影清潔運動宣言〉,蔡楚生等南下影人為一洗粵語片的濫拍及神怪作風,聯合粵語片幕前幕後人員共164人於1949年4月發表。可參考余慕雲:〈香港電影的一面光榮旗幟──「中聯」史話〉,舒琪編:《六十年代粵語電影回顧》,香港,市政局,1982,頁34-39。這不是一般的口號式宣傳,是表明影人的文化情操與抱負的一份宣言。)

新浪潮的法國佬都是才子,玩( cross ) reference 玩得出神入化,我們的粵語片其實也時髦調皮。記得看 sam 屆紹的《父與子》(吳回導演,中聯出品),有一幕叫我驚異不已。戲中張活游的兒子蝦仔(阮兆輝飾)為了學校的籌款活動在街上募捐,李清、容小意夫婦客串做回一對夫婦,「老點」蝦仔向正在片場抽煙的人要錢,鏡頭一轉,正在抽煙的原來是穿上長衫的吳楚帆,其後穿著民初戲服的白燕又從鏡頭走過,心想:「莫非是在拍《春》……」,果然,白燕繼而叫蝦仔問導演要錢,還加上一句:「佢先多錢呀……」,鏡頭再一轉,導演李晨風手上,恰恰正是拿著《春》(1953年上映)的劇本......對觀眾而言,儼然是由戲入真;對蝦仔而言,卻又是由真入戲。當然這幾個鏡頭不一定是片場實況,很可能是有了構思以後特意再拍的,但充滿活潑自然的即興味,令人會心微笑。能夠來一著信手拈來作點綴,可見導演心靈手巧,更加可見的是,中聯的工作氣氛一定非常愉快,演員、導演都樂於化心思玩這些小把戲--同僚都是朋友,才能在工作中穿插一點娛樂,或幽默。在高達的《女人就是女人》裡, jean paul belmondo 在酒吧遇上珍摩露,冷不防冒出一句:「《祖與占》拍得怎樣了?」,那是1961年。《父與子》於1954年上映(但很可能拍於53年),杜魯福的「作者策略」理論發表於同年,法國那一批電影(或者說那一場運動)正式被冠以「新浪潮」之名,是4年後的事。

Monday, October 23, 2006

孤獨的滋味

近年,日本人對「純愛(特別指 unconsummated love )電影」有一份執迷,而且自《情書》以來的「純愛電影」,拍得好的與不好的,無不貌離神合:追憶中的校園之(暗)戀、早夭、書信、久不忘情等等情節橋段,無不似曾相識,然而又都未能繼祖師有所超越。《初戀》亦不例外,骨幹仍是《情書》式愛戀不曾宣之於口(或未曾落實)的情懷──小出惠介捧著書本裝酷,在書裡遺下幾句沒有說出來的話,能不讓你想到藤井樹?唯一稍離俗套的,是洗去了一般情愛電影總捨不得揮掉的甜膩,而更著力地表現了少女的孤獨。

中文片名當然誤導觀眾,安安份份叫《初戀》為甚麼不行?故事以六十年代為背景,但無論時代或是那宗轟動的三億日圓劫案,都不過是一件大佈景。片中的佈景、服裝雖然甚具釜鑿痕跡,但是總比王家衛的假懷舊來得自然,重現了一種溫暖貼實的舊日情懷(日本朋友亦認為影片確實描繪出1968年新宿街頭的氣氛)。但是在社會氛圍上,除了一些破舊的魚店冷面店,偶爾閃出火花的電車電纜,以及那些演員們都穿得不太自然的花襯衫,最多把宮崎將對女友說的話算上:「你是想我叫你不要去相親,但我是不會管的,你自己決定。」──滿腔存在主義姿態,六十年代的生活氣息還是十分稀薄。至於那宗劫案,也只是被原作者借來作一種浪漫式(但不一定浪漫)的想像:涉案人物一個為了愛情,另一個為了政治理念,而都不是為了巨款。

尷尬的是,影片安排了好幾個支線人物──在 B jazz 聚首的一群年輕人,背景、性格並不分明,作為生於躁亂年代的人,也沒有交代他們有何抱負理想、或對建制的不滿(其中一個說是要當作家,卻也僅止於此;暴動的場面也只是含混地發生在畫面外),更遑論角色隨著劇情推進有甚麼發展,片末卻煞有介事的逐一交待各人收場,未免跡近低劣煽情劇的手法,直堪說是老土兼作狀,那由酒吧門外推進眾人昔日聚會一角的鏡頭,拍得 sentimental,但欠缺生活的痕跡;你不會覺得,曾經有那樣的一些人,在那裡存在過、熱鬧過。明明焦點都在宮崎葵的「純愛」身上,又何必刻意升格為為時代作總結?乾脆放開手在那浪漫式想像裡發揮,反而顯得不那麼裝模作樣。導演塙幸成自己也說,看完小說最強的感覺,是孤獨少女為了一句話就義無反顧奉顯一切的偏執。

以社會為題又缺乏社會性,自然是敗筆,劇情過份一廂情願,也並不合理(邁克影容周迅的「霎戇」似乎更適合用在宮崎葵身上),但單挑它犯駁,卻也是錯過了精采的地方。

看導演如何處理本以為是「戲玉」的劫案過程,可見他的功力與個性。明明是可以大做文章的場面,他選擇平淡帶過,鏡頭平穩,節奏舒暢如吐納,並沒有刻意營造叫人摒息的畫面,印像中連配樂也欠奉(試想如落在美國主流導演甚或杜琪峰手中,會是何等模樣)。宮崎葵的連番失誤,與其說是要操控( manipulate )觀眾反應,不如說完全是為了突出宮崎葵的稚氣和倔強,貓叫般的焦急歎氣,我相信大部份觀眾巴不得多聽幾聲,誰有為她是否能劫到那筆錢緊張?

宮崎葵在訪問中說,戲中的她所以會被小出惠介所吸引,以至參與當共犯,是為了他的一句「必須要靠你(お前が必要だ)」。她忽略了一個更重要的原因:美鈴是一個孤獨的女孩,沒有朋友,沒有親人,也沒有一般的社交生活。這種人,一旦有人重視自己的存在就會傾心,一旦傾心就沒有保留,說得動聽叫天真,刻薄一點就是「戇居」,看你怎 interprete ,我當然是取前者。

宮崎葵擅演脾氣古怪的女孩,比美鈴更乖僻的也演過不少(與 CM 中清純爽朗的形象大異其趣;在各界貫徹「小惡魔」性格的看來還只有一個黑澤優),但不是「有性格」一類,而是「不起眼」一類,我偏喜歡她不耀眼的特質。她在本片的外貌扮相並不具備六十年代的感覺,演技也絕對算不上圓熟,但恰是這種稍欠自信也略缺力度的表演,出奇的與角色相配。看她暗自滿足於駕著電單車亂闖,只有一個人,不需要誰的陪伴,並不寂寞,她是孤獨。那夜,電單車在彎道一滑倒下,說不清是意外還是放手不顧的任性;她在濕滑的柏油路上翻了幾個身才肯停下來,動也不動,只是仰望星空,你知道她在想甚麼?後來她坐在小出惠介身旁,兩人中間隔了一塊小石碑,她依戀身邊有一個人跟她一起看夜燈:「你可以多陪我一會嗎?」,你明白她的感受?

那就是孤獨的滋味。

現代的女孩子……女人,精明,幹練,簇擁著的群體一堆又一堆,不愁玩樂,也許偶爾知道甚麼叫空虛,卻不會明白孤獨的滋味。宮崎葵那樣(無腦地)義無反顧,似乎只會在那個「追尋意義的年代」發生,就為了那份鏡頭下的孤獨,對於原作及電影的不完滿,我還是偏心的。









(圖:日本朋友送來的《初戀》特刊)



Sunday, October 15, 2006

辱華?

聽到李安開拍《色‧戒》,一直逃避著不去想像小說是怎樣的不可能被拍成電影,特別不可能由李安來拍,到後來又按捺著不想梁朝偉太官仔不對易先生的鼠臉,免得一發不可收拾氣苦了自己。漸漸的放開了……以為最難以想像的事情都已學著接受了,原來還早著哩。

大陸的《紅樓夢》「海選活動」已經鬧攘了一陣子,我卻是近幾天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而且一闖進眼前就是一幅一幅「幸運選手遊園照」──已經不容你去想接受不接受,是鐵鐵實實的在進行了,我的魂魄散了好久才勉強懂得回來,直到現在還是死心眼相信自己不過時運過低,無端看到不屬現世(而走來獻世)的鬼狐仙怪,不不,鬼狐仙怪有著靈氣,林妹妹還是個耗子精呢,是陰陽怪氣的無常吧。事緣北京電視台有意重拍《紅樓夢》電視劇,由執掌《雍正王朝》的胡玫導演,音樂則由譚盾負責──想想已經冷汗流了一背,情痴萎靡的大觀園不比側重權謀欺詐的宮廷,庭林水榭間的絲竹管弦也不是無論音樂風格或創作模式都完全西化的旅美華人能夠理解。毛骨悚然的事還在後頭:為了選角,有關方面在全國進行大型的「海選活動」,任何人都可以報名參加,官方網站上更設人氣投票。這種選秀模式據說是由國內的甚麼「超級女聲大賽」帶起,其實我無意深究,活動的恐怖程度請自行參看網站

內地人早前痛罵日本的色情遊戲《紅樓館奴隸》辱華,將林黛玉改裝為混血性奴云云。罵的人也許不知道,中國人搞的《紅樓夢》 h-game 在十年前已經有了,我都懵盛盛買過,玩了一會才知道有「景轟」,至於借小說人物發揮的咸古更是無處不在,更莫說不知是誰個領頭拿寶玉的住處開刀--現今「怡紅院」只會讓人聯想到煙花之地,有多少人知道「紅香綠玉」、「怡紅快綠」?其實也蕩遠了,《紅樓夢》本來不乏意淫情節;借個意念去開發成人遊戲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自己人、外人也好。要說糟蹋侮辱,其實是你(我)們中國人沒尊重過自己的傳統,還去說人家。重拍《紅樓夢》,不專注於如何發揮原作的精髓,卻去搞甚麼「海選」,拿這一部中國文化、文學的精品來亂做比三流電視台更低下的搞作活動,不提我們跑進大觀園吸風飲露以消永夜的人有多痛心,只是若說別人辱華,你們才是最惡俗的黑手

Sunday, October 08, 2006

章子怡與周迅

我常說,我是力排眾議的喜歡章子怡,至少是喜歡看。眾人例必噓聲一道。

「cheap」、「娘」、「姣」、「耍手段」、「以為自己好巴閉」……但她真係幾巴閉喎。然後她巴不巴結貴公子關我甚麼事?英文說得不好?難道 Julie delpy 演《情留半天》你就沒聽出有口音?老弟說本地傳媒喜歡尊稱她「國際巨星」──例必加上引號,我也不管她國際不國際,倒是接著問:那張曼玉呢?這位小姐我就真是從不覺得怎麼樣,說高貴說氣質,穿旗袍比她好看的大有人在;說智慧說個性,她那能真正懂得法國女人的隨意率性?說 glamour 更加唔該行埋一邊。她的臉只能讓我想到四個字:不可一世。她老人家倒真的自以為是國際巨星呢!

好好,回到正題,章子怡耍不耍手段我不管,銀幕上她就是漂亮,而且可塑性高,就這麼簡單。上海小姐,滿族郡主,鄉野少女,宮廷貴婦;任性與貴氣,淫蕩與純情,天真與世故,她哪一樣不是應付自如?你去找別個演玉驕龍更好的人來看看。她就是反串也好看,有男子英氣又有女兒家的嬌氣,既不粗魯又不嬌滴滴娘娘腔,少一點氣質都做不來。是呀,我是說氣質。有人說她天生夠「賤」,演起《2046》一類角色格外傳神,我就不信影藝界就她一個「賤」。再說,就是大家都知道她格衰,偏偏要扮純情時,冰薄細緻的五官配上喉頭一點嬌氣,再加上火候十足的演技,就是有板有眼,真的像個不歷世故的小姑娘,你奈何得了她?那一年金紫荊獎頒獎,我看著她受寵若驚對梁朝偉必恭必敬,真的歎句:「最佳女主角實至名歸」。

說真的我是有點不明白,你們那麼咬牙切齒的恨她甚麼?

章小姐在《夜宴》的演出倒是弱了一點,少了集矛盾特質於一身的變化。看她向周迅努努嘴從牙縫中拼出一句:「你以為自己是誰?」我笑了,急著向政大人說:「她的拿手好戲。」補充:「做得最好是這裡,幾真!」心底話吧。

但周迅才是我們的寶。要在這年頭找人演出民國女子、古典美人的味道,除了周迅再沒有別人,她沒有阮玲玉的苦情,比起樂蒂多了靈動,較夏夢有時代氣息。甘於淪為二線,鋒芒有增無減──當然對手本來就弱,章小姐有戲份有狠勁敵不過有氣質,比她更素淡更守拙因而更光潤如溫玉的氣質。我不清楚這是算計過的聰明還是單純的與世無爭,當然一廂情願地相信是後者,然後將效果歸結為不相爭的自然得著。

周迅半低著頭,沉聲一句:「我不是她。」是一張側臉,漠漠沒有表情,鏡頭又是那樣的短促,而我一句「演得真好」,就溜出口了。演瘋子的人常得獎,其實真正的演技在這渾然不覺中──是片中她最精彩的一瞬。

(莫非也因為是心底話?)

政大人說《夜宴》獵奇色彩重,我說如果你有看過華而不實空洞無物的《十面埋伏》、《英雄》或者《無極》(其實我還要加上一套《七劍》),你會覺得這一齣已經很好很好了,儘管這五代十國怎麼看都像戰國或魏晉,而格局實在沒有必要那麼追慕著西片,而且武將軍服上那兩隻獸頭實在核突,但起碼「討好鬼佬」以及「亂來」的觀感並不太強,章子怡的小山眉還真是有來歷的。內地人以「導演能把悲劇演繹得非常搞笑」總括對白的踅腳,精準,我奇怪編劇以為現在還流行瓊瑤嗎?一看原來是跟楚原、張徹合作無間的邱剛健,那就難怪……

動輒搬出《王子復仇記》沾光,本來也無不可,因為對白雖差劇情尚算紮實,但是原作裡個性最突出的王子殿下,到了中國變成全劇最蒼白無力的人物,不免丟人。頹廢與寡斷本來確是中國文人的特色:嘴巴可以說得鏗鏘但是往往甚麼也做不來,吳彥祖的角色就令我想到懷著一腔不忿而逃避的曹植,在放棄與進取之間踽踽前行,亦進亦退。我猜想馮小剛有心刻劃一個這樣的典型,但就是這樣為他辯解,還是不得不說,他失敗了。他似乎沒有好好想清楚要塑造一個怎樣的人物,含含糊糊把太子丟進這個父奪所愛、繼而叔父篡位的處境就了事。偏偏吳彥祖既沒有演技(表情始終如一,差點叫人以為他入戲如斯,死了父親頓時無魂無魄),又根本不具中國書生的氣質,放在一群正統中國演技派當中,是一個錯誤。

除了對白,我比較不滿意的是音樂,譚盾、郎朗,名字響啊,但是那麼像西樂又那麼澎湃,白白浪費了這麼東方(姑且饒了它的 exotic 罪名)的畫面。最安慰的是片末周迅演唱〈越人歌〉,大提琴放了她一馬,配樂只是用上古琴和琵琶,清歌斷腸。

不說你們或許不知道,我最喜歡周迅的,是她的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