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anuary 12, 2007

數白欖

張愛玲英譯《海上花列傳》( The Sing-song Girls of Shanghai )到手,一來兩本,其中之一已經馬上飄洋過海,日內應該會送到大小姐手中。

最初發現的是三份手稿,據王德威在前言說,第一份是 “full rendition of the original in sixty-four chapters” ,另外兩份是改稿,後來由南加洲大學一位學者合併為一,但仍被視為 “unpolished” ,未能附印。夏志清、劉紹銘等於是請來中文大學的孔慧怡教授( Eva Hung )加以潤飾,終於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關於手稿以至此書的詳細來歷,有心人可以參閱王德威在書裡的前言,孔教授的後記,和○四年六月、八月及○六年三月《明報月刊》所載張錯和蒲麗琳的文章。

可惜的是,書無校記,無法分辨哪些地方是張的原文,哪些屬孔教授的修改,孔最多只是在自己加的註解後署名──張愛玲不知要不要偷笑,自己的未刊稿命運竟然跟曹雪芹遺作如此雷同,傳抄添改原貌不再。諸位學者都厚道,沒有多談與洋人出版社洽談的經過,我卻隱隱覺得,所謂原稿「未能附印」,需要整理,只能是不識貨的洋人的意見,不會是學者們本來的意思。斗膽說句或許會得罪人的話,我相信大部份會買這本書的中國人,都希望那一份 “unpolished” 的手稿,也有見天日的一朝......有沒有可能跟台灣的出版社談談呢?已經錯過了一部《紅樓夢》,中國人,還要再錯過嗎?

當然畢竟興奮,誠心禮拜過後,急不及待先讀張愛玲的 Translator's Note。怪怪的總覺差了一點甚麼,不心息拿她自己寫的中文〈英譯本序言〉比對,原來如此──隨引兩段在下:

「在他的夢裡,耐寒的梅花,傲霜的菊花,耐寂寞的空谷蘭,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反倒不如較低賤的品種隨波逐流,禁不起風浪顛簸,害蟲咬嚙,不久就沉淪淹沒了,使他傷感得自己也失足落水……」,英文版(極有可能是先寫好了英文再譯中文,就像《怨女》── The Rouge of the North ,中文譯名原作《北地胭脂》──因此不說「寫成英文」)是 “In his dream, he sees chrysanthemums, plum blossoms, lotus flowers, and orchids tossed by the waves and plagues by pests. These flowers, which weather autumn chill or winter snows, rise above mud or withstand loneliness in empty hills, fare worse than the less highly regarded varieties and soon sink and drown; which so distresses our author that he totters and falls in the sea himself” ,意思是完整,但那些中國人亙古熟知的意象變得支離破碎,花的氣質各自配對不上,行文也少了一份詭異;「亦步亦趨仿效《紅樓夢》」是 “closely modeled on ...” ,略嫌平淡,缺乏神情;還有「……會使外國讀者感到厭煩,……唯一的功用是引導漢學研究者誤入歧途,去尋找暗含的神話或及哲學」是 “...would only serve to mislead the stud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looking for underlying myths and philosophies” , “mislead” 開門見山說「誤導」,將負面講成正面的「引導漢學研究者誤入歧途」則暗藏辛諷兼具幽默,兩者有微妙的差別,當然是中文精采得多,以張對語言的敏感,不會意識不到。

中文版行雲流水,一貫的冷然,淅瀝瀝有敘有議。這篇英文讀起來平板了些,找不到張愛玲在中文世界裡揮灑自如的語言活力。當然這是寫給洋人看的,平板些未嘗不可,反正他們又會明白多少?這樣地道的一部小說,最初且是方言。

粗略一翻,倒是地名人名取意譯而非音譯非常有味道,張的才華在這裡盡顯,相信翻得不亦樂乎──〈對現代中文的一點小意見〉特別可見她在小處逐字逐字琢磨中享無窮趣味。姑且數數白欖:鹹瓜街,Salt Melon Street ;祥春里, Lucky Spring Alley ;慶雲里, Auspicious Cloud Alley ;趙樸齋, Simplicity Zhao ;洪善卿,Benevolence Hong ;周雙珠, Twin Pearl ;周雙玉, Twin Jade ;阿巧, Clever Baby (哈哈哈);羅子富, Prosperity Luo ;黃翠鳳, Green Phoenix ;錢子剛, Vigor Qian ;朱藹人, Amity Zhu ;朱淑人, Modesty Zhu ;沈小紅, Little Rouge ;王蓮生, Lotuson Wang ;張蕙貞, Constance Zhang ;癩頭鼋, Lai the Turtle ……如此如此,就是把酒談人名,已經可以談上好幾個日夜。嘿嘿,我還未找到「打茶圍」是怎生譯法呢。

數著數著,有股勁兒來了,《紅樓》的人物,又可以怎麼翻呢?誰來跟我玩?(未看過《紅樓》英譯本。宋淇先生曾就 David Hawkes 的譯文寫過一本《紅樓夢西遊記》,我認識的啤妹也做過研究)。

朋友問,張愛玲你最愛哪一本?嚇了一跳,點答!?每一本(篇)都是最愛──不過有一本最最愛,脫離同系列的友伴,獨在案頭佔著專享位置:《紅樓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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