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pril 24, 2007

玩樂與迷失

大概布紐爾《中產階級的審慎(或譯拘謹)魅力》( The Discreet Charm of the Bourgeoisie )的片名太家傳回曉,有些人以為說一句布紐爾「撕破中產階級假面具」一定不會死錯人,難免的,畢竟不是人人讀過 Roger Ebert 對布紐爾的精僻見解 “he was deeply cynical about human nature, but with amusement, not scorn”。《青樓紅杏》推翻了所謂「中產階級」對女人只屬丈夫一人專有閑來留在家中繡花就好等等期望,也顛覆了妓女、嫖客的從屬關係,誘人處不在(男人愛看的)丹露無懈可擊的線條與胴體(當然布紐爾不能自拔的 fetishist gaze 仍然落在丹露雙腿和她的高跟鞋,一如他的其他電影,這也正是影片的複雜性,既有男性凝視,又反男性凝視,而你甚至可以討論下去:丹露的性幻想場面不過是更深層的男性凝視),而在 Séverine 富 Margritte 色彩的性幻想,以及她在被嫖中的自得其樂,一切快感都以女人為中心,男人淪為製造歡愉/ scenario 的配角,而不自知(我實在不能不想到曼楨的名句:「我不知道嫖客跟妓女是誰更不道德」,而且斗膽為它加個後續,是誰更黎賤)。布紐爾正正是抱著 amused 的姿態審視一個女人的 amusement (同時也在借妓女的自我陶醉暗笑盲流般的嫖客),審視她如何在自己的病態性幻想中感到無上滿足──慢著,甚麼是病態甚麼是常態?我們得先上個福柯的課程啊。在有意無意間同觀眾一起目不轉睛膜拜於丹露的肉背而失去理性的男人,有的全面臣服作清潔工,有的有幸以施虐者或戀屍癖的角色客串一場,不想做太監的唯有化身野獸亂來一通,實際還是 Séverine 的遊戲單元──連對手都稱不上。戲外呢,招架不住嗜於享受快感而把男人視為工具( not even an obscure object of desire )的女人的人,臨急臨忙搬出假道學的一套用詞將 Séverine 貶得一文不值。我的天,原來真有人無知到主角亂說一句 “I am so lost” 就照搬為她的寫照,標籤她為空洞、迷失,罪名還有胡塗和不光彩──怎麼?夜伏晝出偷偷摸摸不就是貪求刺激那麼簡單嗎?好的好的,就算為了瞞著丈夫也無非因為受縛於一套以男人利益為中心的「道德」觀念吧,而覺得她不光彩的不過是另一個男人,從來不是她自己。或許容我說得再明白一點,如果《青樓紅杏》裡跑去翻天覆地的是一個男人,你又會不會說他「空洞、迷失、胡塗和不光彩」?玩樂者與迷失者的角色從來涇渭分明,用上那種字眼形容 Séverine 的會是甚麼人?要麼是無能為力的沙文,要麼是根本沒看懂電影(又自以為懂了)的人, or both 。不知道自己時運低讀到的屬哪一種,不過天下奇事太多了,一笑置之。



2 comments:

DoA said...

makuranososhi,我總覺得,電影拍了出來就屬於觀眾。特別是我這種從來不會拿電影來作研究學習的人,我一直都是用自己的眼光角度來看,只求自己高興,不求甚解。對你這類有研究有學識,甚至以文藝作為事業的人來說,覺得看不過眼,覺得我寫的太typical(用你給我的字眼),我不會感到太意外。在我自己來說,布紐爾(或其他任何一個導演/作者)是怎樣想法,有甚麼真正意圖,都不是我最關心的。我關心的是我自己感受和思考到甚麼。為了更認識自己,把觀後感寫出來,情況就如照鏡一樣。照鏡就是,我不能化妝,也不能把別人的面具貼在自己臉上當成是自己的皮相。如果我真的是個無力的沙文分子,又或者是個看不懂電影的人,這也沒法子,一切自然會老實反映在我的文字上。所以你那些聽上來很不客氣的、針對我是個怎樣的人的批評,我不打算申辯,也不是我去申辯就有用吧。更何況,類似的批評,從你口中聽到也不是頭一遭了。我也見怪不怪,惟有一笑置之。不介意的話,讓我多談幾句電影本身吧。

你說 Séverine是享受玩樂而不是迷失,我沒敢異議。坦白說,我不懂這個女人(向來都是你比我更懂女人吧)。她那些到今天社會尺度來說仍然是驚人的行為,我實情不覺得特別下流,I am amused。她又那麼漂亮動人,就更難討厭她了。如果她能享受當中的樂趣,我也為她高興。令我不能釋懷的,是那她自己還是有一點點感到不自在。所以到了結尾她無可奈何的放棄阻止Henri向她丈夫「報串」,我其實為她高興。欺瞞被揭破也不是壞事,至少她不用再惶惶然了。我在文章提到她時用上「空洞、迷失、胡塗和不光彩」,是順著世俗眼光來向普通讀者介紹這個人物,我在若干電影簡介都讀到這類字眼(反而卻沒記得她說過:「I am so lost」)。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我感覺這些字眼是頗中性的,不過於貶義的。在我看來,這都是城市人(特別是受過高等教育不愁衣食的Bourgeoisie)常有的精神狀態(如果叫「病態」是政治不正確),我自己也時有感到空洞、迷失,覺得自己做事胡塗和不光彩。我雖然是男人,也沒有Séverine玩樂得那麼厲害,但我也頗能感受到,人會有類似的心理矛盾(為何一定要分男女呢)。反正我沒有太在意Séverine是清白之軀還是病態女人。我在意的是那種偷偷摸摸和不自在。當然我也理解,有些人要偷才覺過癮(我是沙文的男人,怎會不知?)

如果我要為戲中人給予道德評分,自然是以Henri為首的那幫嫖妓男人更一文不值了,但問題不在於他們嫖,而是他們不把妓女當人看待。例如那個有戀屍癖的公爵(及其家僕),我其實不介意他那些變態玩法,你情我願誰管得你呢,但玩完後卻將Séverine丟在大雨中,這也太不近人情吧。不過這一幕很現實,中產階級也好上流社會也好,賤格起來連半點對人的基本尊重都沒有。這個假面具Henri戴有一個,去到de Oliveira的《青樓紅杏四十年》(Belle Toujours),那面具後的真面目才夾著各種中產階級派頭露出來。正如你那位Roger Ebert所欣賞的,我以為de Oliveira的手法也算做到了「嘲弄之餘卻不帶蔑視」。如果我要嘲弄或蔑視兩部電影中的角色,那是後續的Henri,而不是前傳的Séverine。我其實想你先看看後續才說de Oliveira在布紐爾頭上動土是「攞黎賤」。

說來慚愧,我向來跟那些大師名家緣淺,偶爾跟某一兩個碰上了,卻又總是同時遇上兩個三個四個權威嘴臉在你面前說三道四指指點點,令你興緻大減。我其實一點都不懂布紐爾,我只看過他的《黃金時代》和《一條安德魯狗》,但因為我知道後者根本與狗無關,布紐爾也最討厭人「看懂」他拍的是甚麼(你能告訴我你懂《一條安德魯狗》的主題嗎?),我才不至笨到因為他有部叫《中產階級的審慎魅力》的片子我就馬上跳到「撕破中產階級假面具」這個描述,這個是我的自己觀感,你可以批評這觀感是否valid(也用你給的字眼),但一開首就猜我是借甚麼家傳戶曉戲名來指點,未免太抬舉我了,我其實很laymen,寫的都是自己所想,借用戲名人名來壓驚的例子並不多。相反,不識好歹冒犯了某某名家某某權威的情況卻時有發生。

因為認識你,容我再多說一點八卦花邊材料,好讓你更準確地修理我。我那篇文章想談的其實是《青樓紅杏四十年》,看這部片子時有位文藝青年想是怕我獨自觀影會空洞迷失,特意call我一起進場。我挺喜歡這部看起來頗緩慢悶人的後續,但我的朋友卻說他不懂覺得沒趣。我以為,根本沒有所謂懂不懂,所以也從來不會「自以為懂」。我以前參加筆記連線,肥力搞吹水會,就發覺一部電影原來有千種看法,有時聽聽別人的觀感,不一定要同意附和,交流一下彼此的差異,對自己也有啟發。我的朋友問我電影好看在甚麼地方,我當時一下子沒說到幾句,後來補看了《青樓怨婦》,其實是想印證後續本身的完整性(觀眾不會因為不知前作不懂布紐爾而有影響)。或許容我說得再明白一點,我覺得賤格的是那個帶著中產階級假面具的Henri,而從來都不是你要守護的Séverine。

最後留下拙文的連結,好讓在這裡看得一頭霧水的朋友知個來龍去脈,也不會被我們的討論而怕了大師的戲不敢看不敢談。《青樓怨婦》也好維斯康堤也好,大師的戲論melodramatic其實不亞於《溏心風暴》或《華麗一族》,不是少數精英(或存有精英心態的人)才會看得高興。

Anonymous said...

兩篇都唔知UP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