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27, 2007

愛我,不要拯救我


積奇。她對賭博的耽溺來自單純的欲望,和直覺,以及血液裡一股隨時失控的神經質( neurotic sense )。完全放任,不在乎後果,輸(光)了再算,賭博成了她的宗教。「不要取笑我,嘗試了解。」女人的直覺往往不被男人理解──即使他那麼那麼愛她,不止是這危險的 obsession ,積奇一直覺得旅館吊燈好像印第安人的頭顱,看到了羽毛,還有眼睛,深愛她的尚只有莫名其妙。尚看出了沉迷的危險,一方面縱容積奇隨心所欲亂拋籌碼,暗暗存下儲備金以防萬一;一方面嘗試阻止她跌出邊緣,但每一次只有爭吵,最後還是靠尚的溫柔化解。其實,尚又何嘗抵受得住積奇的魔力,嘴上說寧可留在沙灘,回頭就進賭場尋她的身影(還要被她耍了一遍!);即使她講明只是把他當成一條幸運狗留在身邊,他還是亦步亦趨。到兩人都輸得一乾二淨,連房租都無法清繳,尚不得已向父親要錢,同時再次企圖用理智「拯救」積奇,要她停止賭博,跟他過「穩定」生活。這正正是不能理解她內心躁動、瘋狂一面的表現。積奇固然知道自己無可救藥,也深知自己對賭的情感一如信仰般非理性:她說過,進賭場的感覺,一如進教堂。但尚又憑甚麼擺出一副批判的姿態,否定她的情感,或者認為理智始終優越於感情?她要的不是價值判斷,也不是對她的非理性情感的否定,更不是憐憫,而是了解與(無條件的?)包容。因此積奇態度逆轉,不要跟尚回巴黎,也驟然變得冷漠無情。她清楚自己本性難移,跟一個要「改造(良?)」自己的人在一起,不會有好結果。尚的勸說也包含複雜心理,既出於愛護,也無疑是嫉妒積奇對輪盤的激情比對他更甚。

最後,積奇是想通了尚的愛博大精深,於是奔跑出去追上他?還是純粹的反覆,一如她平常的舉動?又還是抱著賭博心態,當是再一次的冒險?就像她老是下注17,她的幸運數字……

舒琪先生說:「……她(珍摩露)與其他「紅顏禍水」( femme fatale )不同的地方,是她的spontaneity――一切都來自她的本性,沒有深思熟慮、沒有陰謀,而是近乎一種沒有任何矯飾的純真,但卻一樣的危險。一如《祖與占》( Jules et Jim ,1960 ),在《天使灣》裡的摩露再次展示出她那份可以把任何人從征服到毀滅的魔力,并且心甘命抵。」(《天使灣》:沒有好結果 )。






祖與占

新買了 Criterion Collection 版的《祖與占》,其實不特別興奮,因為這部戲的港版DVD,絕對比 feature 多多(其實很多時,你根本不會看)的 criterion collection 吸引。為甚麼?難道還要問嗎?

未有時間重看一遍,但是看看 trailer 已經感觸良多……忽然有意翻出好多年前寫過的筆記。其實到了後來,我的注意力更集中在三個人的 suffering 上。也許應該再寫一遍,這是以後的事了。

我一直喜歡祖,占太理智、太自矜。



《祖與占》的故事發生在一次大戰前後,祖是奧地利人,跟來自法國的占成了好朋友。但《祖與占》的主角,與其說是祖與占,不如說是周旋在他們之間的女人──嘉芙蓮。她是個一切隨心的女人,想到甚麼就做甚麼,不理後果,不顧他人。聽到祖一番看扁女人的言詞,她冷冷然木無表情,我們還沒有猜透她究竟怎麼想,她已一口氣跳進河中。對祖感到不滿的時候,她約會占,但遲到一小時;在跟占一起之後,又為了貪過癮跟祖在占面前調情。然而都不是單純的玩弄心態,也不能概括為純粹的自私任性。其實是一個女人的反覆心理,一種隨心而為的完全放任。也正是兩人對她深深著迷的原因,他們認為,她不是特別漂亮,也不特別高貴,但她自然散發著一股魅力。所謂的魅力,究竟指的是甚麼?那是生命的魅力。

嘉芙蓮是一個真真實實的女人,這一刻,她想叫占去幫她收拾行李;哪一刻,她想跟祖結婚。她都做了,就是這麼簡單。戴帽畫鬚裝成男人走上街,走到橋頭興緻勃發,即場提出賽跑:

「你偷步!」
「但我嬴了。」

嘉芙蓮象徵的,是一種率性而為,完全忠於自已的生命態度。她選擇自已的道路,沒有猶豫,沒有顧忌。杜魯福喜歡在她下決定或已行動的時刻給她來個突如其來的特寫鏡頭,捕捉她堅定或興奮的表情,以突出她的超然性格。她(還有祖與占)對愛情也抱著超乎世俗眼光的態度:「愛」不一定是兩個人的事,三人行(再加個小女兒),也可以是一個美好世界──最少,在一開始的時後,是多麼的率真、無邪,和美好。在祖與占與嘉芙蓮(有時還加上艾拔)那些奔跑、踏單車、海灘對話等等的畫面,三個人的位置往往構成一個三角形,而嘉芙蓮恰好處於三角形的頂尖,暗示兩(多)個男人均為她所牽引。全片貫串著明亮的燈光、輕快的攝影,表明了杜魯福對嘉芙蓮的絕對肯定。

毫無疑問,嘉芙蓮太過超越了她的情人(以至她的時代,及我們的時代),她的率性為她帶來快樂,同時為她帶來痛苦。祖是一個比較懦弱的人,嘉芙蓮打算改造他,但失敗了;而且戰爭令祖變得越來越世俗,因此他們的婚姻並不快樂。於是,她轉投向占,但占卻一直為「責任感」所羇絆:基於友情他一直不願對嘉芙蓮表達愛意,直至祖對他說 "Love her, marry her......if you love her, don't think I am an obstacle." ;後來因為曾答應娶情人 Gilberte 為妻而一直優柔寡斷。占象徵的是理性的力量,他比祖清醒,知道跟嘉芙蓮糾纏不清終非了局,甚至只有悲劇收場,因此不曾沉溺在愛情裡,懂得抽身而退,祖也慨嘆:「占,你比我聰明,你知道跟她完了就是完了。」自然,祖象徵的就是情感的力量,為了嘉芙蓮,他會面容憔悴,即使嘉芙蓮一次一次的傷害他,他都不能自拔,只有「漸漸放棄擁有她,」──但不是放棄她──「和這世上的一切希望」。

嘉芙蓮這種永遠走在其他人之前的人,往往因為無法平衡有著自毀傾向。嘉芙蓮最終無法留住占,與他一起步向毀滅性的結局,剩下祖一個人收拾殘局。

大戰前的祖與占相是多少還有夢的年青人的憧憬。兩人是文學家、藝術家,閑來談論的是文學、翻繹、歌劇。雖然趕不上嘉芙蓮,他們其實也有著奔放不羇的氣質。不曾擁有過時鐘,也不會戴手錶,家裡放置的是一個沙漏: "When the sand stops, we'll get dressed." ,含糊的時間觀念突出了他們放任隨意,不為俗世規條所羇絆的個性。此外還有那浪漫的放任──為了看一座雕像專誠前往一個亞得里亞小島 ( Adriatic island ,在意大利與南斯拉夫之間 ),因為被雕像深深吸引,對著它看上一個小時。兩人同時愛上一個女人,共同對她表示欣賞、敬佩;儘管會有妒忌的時候,但絕不會有鬥爭,他們的友情也從未因此受影響。大戰之前,三人一起經歷了很多自由、愉快的時光,配著輕快的音樂,就像過著天堂的生活。

大戰過後,一切都有了改變。占前往探訪祖,兩人互相說著對方沒有改變,嘉芙蓮不耐煩的回應: "So, no one has changed." 然後鏡頭轉到小屋裡,映入眼瞼眼的是牆上的時鐘,他們談話也貫穿著滴答滴答的鐘聲;過了不久,占拿出鉈錶來看時間。這個看似平淡的細節,其實包含強大的暗湧:經過戰爭的洗禮與歲月的磨蝕,他們已經不是當日的率性藝術家了。

《祖與占》的攝影與剪接靈活流暢,充份體現年輕時期杜魯福的自信與活力(數年後的《蛇蝎夜合花》,情感依舊激蕩痴迷,但畫面似不復見《祖與占》的朝氣)。影片運用了很多追蹤鏡( tracking shot ),攝影機不受限制似的持續推進,沒有絲毫窒滯,呈現廣闊無限的空間感,甚至將觀眾牽引至畫面以外,令人有一種「豁出去」的衝動;此外還有誇張而流動極快的搖鏡( pans ),在同一場景內交替呈現不同人物,將觀眾的注意力緊緊牽引著;還有嘉芙蓮燒紙的跳接、她大笑的數個凝鏡、巴黎(及其他地方)的景觀鏡頭以伸縮的大小圖框展現……等等,列之不盡。總之,攝影機就是一個活潑好奇,永無止息的旁觀者,不停橫衝直撞,東張西望,開展了電影(畫面)的無限可能,也正好暗暗呼應它要拍攝的三個人物。

嘉芙蓮是個永遠令人難忘的角色,珍摩露是個永遠令人難忘的女人。



Thursday, May 24, 2007

夢幻與清醒

丹美專心致志營造一幅一幅只有年輕沒有老去,獨見鮮艷不見黯淡的畫面,但他從來沒有沉浸於幻夢而忘卻現實的世界。美艷純真的《雪堡雨傘》,說的正正是愛情的虛幻,與現實的殘酷。丹露送別要當兵的愛人時信誓旦旦,但懷孕後的困惑不安,加上荷朗嘉撒的逼切(但不是咄咄逼人)追求,軟弱畢竟蓋過了等待下去的決心和勇氣。復員回來的紀仍然深愛丹露,雪堡卻已人事全非,他只能繼續深愛下去,或另娶;結果他選擇了妥協,即使那是萬分無奈的決定。曾經深愛的兩人,重逢時相顧無言……完場時,友人不約而同問到丹露為甚麼會別嫁,當日一下子答不上來,現在才想到最好的答案:因為這不是童話故事呀。我們的生命不就是這樣嗎?

說到童話故事,《驢皮公主》最搶鏡的不是服飾設計異想天開的丹露或尚馬赫,而是《去年在馬倫巴》裡的女神黛芬西莉( Delphine Seyrig )。說出來沒有誰不嚇一跳,訝異那具高貴神聖冷若冰霜但(已經)充滿魔力的雕像竟然可以化身動作誇張姿姿整整的自私教母。雖然很難說得清她最初幫丹露「擺脫」父親是為了報復曾經「對佢唔住」的尚馬赫令他不能得逞,還是為了把情敵丹露踢到九宵雲外,但一定不會有人誤信真是基於她口中那套道得經:「女兒都不會嫁給父親」──不信看看《莫負良宵》,還有哪個導演曾經將亂倫拍得這樣光明正大?一點都不煞有介事,父親跟女兒一夜風流(雖然事前雙方毫不知情)可以平常到不是一回事。──請留意,教母說來說去其實都說不出一個很完滿的理由。

有別於童話故事黑白分明,變法讓丹露披著驢皮流落豬欄的這位教母,始終沒有被塑造成一個后母式「奸人」,反而處處流露神經質本色,幾近趣緻:自戀到連唱歌都要對住塊鏡又粗心大意老是撕破裙子( C'est la vie! ),說起國王就心裡有氣鼓埋泡腮──跟尚馬赫的反應如出一轍,好一對冤家。她的下場也一點不壞,最後丹美更讓她名正言順以繼母身份登場。童話故事裡的奸人,到了現實世界不過是有七情六慾又有點私心有點壞心眼( wicked )的人;世事難料,不也正因如此,造就了一段更美滿的因緣,皆大歡喜?沒有看過《驢皮公主》的原著,但猜想電影減低了原作善惡分明的色彩,為角色加添了一些更人性化的細節,誇大了故事的瘋狂荒誕,背後又暗暗有如斯寫實的筆觸。

丹美是將夢幻與真實融匯得天衣無縫的聖手,《羅拉》的大部份場面以自然光拍攝,佈景與街景也絕少人工化痕跡,單憑高反差的黑白攝影營造如夢似幻的感覺;明明是實實在在的海港,一切又都彷彿不大真實。自《羅拉》起,丹美有好幾部電影都是錯過、等待、重逢這個主題的變奏,故事裡往往有一個帶點風霜但依舊美麗的海港女人,帶著孩子等待舊情人,而舊情人總是意想不到地歸來,羅拉與米修、伊芳與師奶先生、美蓮與伊芙蒙丹,各自際遇不同,都殊途同歸,也許是在苦澀良多的世界裡,他給他的羅拉們的一點慰藉。只有《雪堡雨傘》始終是一個殘忍的例外,裡面的母親等不到丈夫回來,丹露亦沒有等到最後。

丹美是愛做夢的人,因此也特別明白不切實際要面對的不幸。在《羅拉》裡,年青的荷朗嘉撒漫不經心愛做白日夢,一句太悶便丟下工作。他心愛的羅拉因為等到舊情人回來,一再辜負他,他失落地離開南特,另尋一片更廣闊的天地。這個只愛做夢不大踏實的人,最後一無所獲,但令人感動的是,丹美拍得荷朗嘉撒一點都不可悲( pathetic ),因為他愛自由、愛做夢,即使一無所有,他還是昂然的──至少在丹美的世界裡,他被賦予這一種優越感。

related: 〈直至鳥倦月明〉〈愛我,不要拯救我〉



Thursday, May 10, 2007

逐夢的人

《白夜》是一個只有夜,只有夢的世界,一個疑幻疑真的國度。那小小的城鎮儼然是個夢中威尼斯,無論走到哪裡,眼前身後都是小橋與河道,一片鏡花水月的幻像。而它又全然不是一個甜美的夢幻世界,但見四周滿佈頹垣敗瓦,因年代久遠而殘舊的建築物外牆,總是貼滿不知何年何月的舊報紙,跟《戰地佳人》及《魂斷威尼斯》裡的威尼斯一個模樣──在維斯康堤的世界裡,再不現實的空間都有著時間的惘惘威脅,在累累的歷史痕跡以至龐雜的社會規範背後,即使逃脫到夢中,他的人物還是被逼面對想攀高一點、遠一點的無能為力。戲中最精采的一個鏡頭是女主角娜塔莉亞坐在崩壞的廢墟一角,憶述新租客尚馬赫初來的情景,鏡頭緩緩從娜塔莉亞身上推移,時間空間不知不覺已悄悄轉移到當時當地,客觀鏡頭成了主觀鏡頭,鏡頭裡就是娜塔莉亞眼中那個翩翩美男子,詩一般的畫面融入了同樣詩意的傷感:她顯然自困在記憶的囚牢裡。都說維斯康堤與普魯斯特相知,對於時間、記憶與慾望對人的磨蝕,他們有著獨特細緻的敏感。

尚馬赫與娜塔莉亞發展了一段霧水因緣,但是突然遠走,他沒有說出原因,也未曾透露目的地,只是相約一年之後在告別的地方再見。就憑這個單薄如紙的口頭約定,娜塔莉亞充滿希望地等待。馬斯杜安尼某夜遇上在橋頭黯然落淚的娜塔莉亞,就此一見鍾情,一夜接著一夜聆聽她對另一個男人的痴情,儘管,有時也會忍不住數落她的執迷,告訴她男人不會回來……如果娜塔莉亞只顧一廂情願沉醉於自己的回憶與盼望,而且盲目執著,馬斯杜安尼何嘗不是一個完全無視現世生活的逐夢者,明知對方的心不在自己身上還是追隨其後?他們眼中只有心目中的最美,生活只在夜裡放光。為了投奔夢想,其他的一切隨時可以放棄,只要有那麼一點光,他們就會馬上被吸引住。馬斯杜安尼見了娜塔莉亞,死心的念頭再也堅守不住,而娜塔莉亞也毅然為尚馬赫放棄眼前的幸福──與馬斯杜安尼的一夜狂舞,細雪中的泛舟談心,還有廝守的誓盟。其實她比誰都清醒:暫時的安逸雖然貼實,畢竟只是無奈的妥協,怎比得上時刻在心頭的真正盼望?(我也痴人說夢了,想到裴禹,李慧娘,和昭容──我們中國人借愛情言志的故事)

最後,大家都以為不會出現的尚馬赫奇跡地歸來,那是黎明了,娜塔莉亞的信念終於可證並不虛妄。那真是一個天真的理想主義可以存活,可以快樂,甚至可以夢想成真的世界;一切的懷疑,犬儒與不信任都是罪孽。維斯康堤的人物都在追尋更終極的意義或理想,而在簡單純美的《白夜》裡,他們唯一一次得償所願。

這種純美始終帶點憂鬱──也正是現世的寫照,既然有幸運的人,便也有不那麼幸運的人。馬斯杜安尼放手讓娜塔莉亞隨夢而去,落空的他在嚴寒中獨自歸去,伴隨的只有同樣孤獨的小狗。逐夢而且願意相信夢的人,註定是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