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25, 2007

張愛玲刻薄嗎?

可能是我孤陋寡聞?怎麼喜歡張愛玲的人,好像都只看到她(小說裡)陰鬱、厭世的一面,不喜歡以至根本不了解的人,便也漸漸相信那就是她的全部。不是要為自己喜歡的東西開脫──誰都知道我沒有這種習慣,而是實在張愛玲並不像我們想像或幻覺中那麼害怕或討厭人世。翻一翻《流言》,一篇一篇都是對生活或生活裡的細節之喜愛,戰亂中奇異的生之趣味,小火爐的煙霧,商店櫥窗的裝潢,京戲服裝的「紅裡子」,你不可能看不出她多著迷於人世中那一點俗,俗中的清爽。也不一定拿散文做例子;對生命沒有一點愛的人,不會寫得出〈桂花蒸 阿小悲秋〉那閑悶下午的一陣耳旁風,不會寫得出〈留情〉裡不太理想但實在的感情,〈等〉之中那很多個自顧自走過去的故事。

張愛玲也不刻薄寡情,卻是一種近乎殘忍的透徹。刻薄是自主的,一意拿美視而不見,把醜看得更醜;透徹是不由自主的。太聰明了,她來不及像王佳芝或翠遠一般沉醉於愛情的幻覺,比她們更快地看穿了幻象背後的冷冽。刻薄是輕快的、恥笑的;透徹是悲哀的,而且無可奈何。

〈「卷首玉照」及其他〉是放不開一件小事的碎碎念,立意是訴苦,卻也深明自己的挑剔惡習,其中有推諉,有微小的自省,又有更大的自我開脫,不禁想到〈到底是上海人〉她評自己喜歡的一首打油詩:「多麼可愛的,曲折的自我諷嘲!這裏面有無可奈何,有容忍與放任──由疲乏而產生的放任,看不起人,也不大看得起自己,然而對於人與已依舊保留著親切感。」其實正總括了「張愛玲式嘲諷」的特點。〈雙聲〉的結尾則看出她在錙銖計較與難得糊塗之間摸索出來的人生哲學:「張愛玲……問貘夢借了兩百塊,坐車用了一百七十,在車上一路算著貘夢應當出八十五,下次要記著還她一百十五元。她們的錢向來是還來還去,很少清帳的時候。」

請不要只記得「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而且只看重後半句;最少,請你記得,那之前是「我懂得怎麼看『七巧月雲』,聽蘇格蘭兵吹 bagpipe ,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顛的綠葉……」張愛玲的世界,並不一定灰暗。



2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從來不覺得張愛玲的世界灰暗, 只覺它太清太冷, 應當是透明的。

makuranososhi said...

也不大同意。張有她非常俗且貼近生活的一面,近乎暖,當然也不是溫情洋溢的暖。其實不宜用一兩句概括她的風格(不似別些女作家甚至你用一個字已經可以總結),但太多人是太著重某一側面了吧。

最近又重看好幾篇小說。小時候學生心態,難免覺得《金鎖記》最出色,現在迷《第一爐香》,和《桂花蒸》、《留情》等等,可能要「有點年紀」才真懂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