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時節,家裡的露台不向陽,海棠漸漸只剩綠葉不見花,眼看就要萎謝。誰知這一向天寒,陽光明媚,她隨即又嬌艷起來,可使我樂極了。
我對海棠是一見鍾情,那夜在黃小姐的庭院裡,就是一盤海棠的嬌艷最惹人愛,花瓣紅得如同注滿滾滾鮮血,還有一星一星的閃光。海棠之紅又如胭脂,讓唐明皇拿來借比楊貴妃的宿醉殘妝:「豈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然後有了「海棠春睡」一語。紅之外又有嬌氣,並不是病態纖弱之流,也不孤芳自賞,卻是稚嫩逼人、飽滿驕恣的,因而又有「一樹梨花壓海棠」。大多數人會記得她在《紅樓夢》裡獲群芳賦詩吟詠──詠的是白海棠──,繼而以她命名詩社,不過她更堂皇的地位,是寶二爺的精神象徵,是怡紅院的「怡紅」,一如竹林之於瀟湘館,之於黛玉:
「一入門,兩邊都是游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顆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娶縷,葩吐丹砂。眾人讚道:『好花,好花!從來也見過許多海棠,哪裡有這樣妙的』。賈政道:『這叫作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俗傳係出女兒國中,云彼國此種最盛,亦荒唐不經之說罷了。』……」(第十七、十八回,庚辰本)
賈政帶清客和寶玉遊初建成的大觀園,來到未有名目的「怡紅院」,寶玉以紅香代海棠,綠玉代芭蕉,擬出「紅香綠玉」的名堂。元春因不喜「玉」字,改為「怡紅快綠」,後來簡化為「怡紅院」。「怡紅院」的怡紅,便是海棠。
賈政眼中之荒唐,斷斷便不是作者眼中之荒唐。曹雪芹借賈政之口說幾句話,正正就是要點出海棠的女兒氣,「荒唐」一語無非為刻劃賈政的古肅。當然萬千種花都是女兒,也不獨海棠;花有不同的氣質,一如女兒各有姿態,她們在寶玉壽宴上抽花簽,各自有各自的所屬。
寶玉受命再作五言詩題詠大觀園景致,題「怡紅快綠」一詩的頸聯「綠蠟春猶倦(本作綠玉,寶釵提點他改作綠蠟──但是林妹妹索性代他作了一首!),紅妝夜未眠」說的亦正是芭蕉與海棠。以紅妝比喻海棠,早有蘇軾的《海棠》詩:「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立意新奇。
可見海棠在中國文人心目中的印像,都離不開嬌態若女兒,艷紅似胭脂。寶兄弟是女兒的知心第一人,自身也有點女兒氣質,又嗜胭脂,種有海棠的院落直是為他而設。
今天讀宋淇的《紅樓夢識要》,讀到「論怡紅院總一園之首」,重溫了一遍怡紅院的得名。宋淇有別於老派紅學家以考據為主,又不似張愛玲意向高遠以意識流寫評論;他從文本出發,讀來一點不吃力,又得益不少,高明的評論正該如此。他評寶玉與鴛鴦的情分,我看幾次也沒看出那味道來,今天讀到,殊感慼慼然。
Tuesday, December 11, 2007
紅妝夜未眠──怡紅院的怡紅是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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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comments:
如果我沒記錯,「崇光」一詞也是指海棠﹖蘇東坡詩:「東風裊裊泛崇光」,正是你所引的詩的第一句。未有「怡紅快綠」一語時,清客們就建議過此處用「崇光泛彩」四字。
能在部落上碰見紅迷,真好﹗
哈哈,謝留言和補充,有趣有趣。
不過我想說的是歷來文人喜歡突出海棠的「嬌態」與「胭脂」,「崇光」是比較空泛的讚美,並不突出海棠的氣質,這也是清客的題名(明顯也是他們/曹雪芹在拋書包)到底沒被接納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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