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茲馮特艾爾(Lars von Trier)的《失落伊甸園》( Antichrist )究竟是否 misogynistic 似乎是個熱門話題。不見得片中包含女人自殘和張狂的性愛場面就是 misogynistic 和折磨女演員吧?看高達那種愛女人又認定女人等於不忠無腦飄忽兼會害死自己(或者巴望對方慘死)才叫 misogyny 。而我始終認為最侮辱女演員和女性的電影,一定是《巴黎最後探戈》( Last Tango in Paris )。《失落伊甸園》只是很忠實地拍攝一個女人迷亂崩潰的狀態,一切皆為必須,我絲毫看不到為折磨而折磨。
影片其實簡單不過,夏綠蒂甘斯堡( Charlotte Gainsbour g)與威廉笛福( Willem Dafoe )的幼兒在他們激烈做愛時墮樓死亡,甘斯堡嚴重内疚抑鬱,笛福希望用專業精神科知識拯救她。甘斯堡在自由聯想時總喃喃訴說夫婦在山間的小屋,他便帶她遷入山林深處,在這裡,最深層的秘密終於漸漸揭開,而且事態不可收拾……馮特艾爾泡製了一個夢魘般的人間地獄。
笛福並沒有嘗試了解甘斯堡的狀態,只一概宣判為非理性(其實她怎會不知那是非理性?問題是,她需要的不只是裁判),希望用理性的力量征服她(他的用詞是「幫助」她),甘斯堡則以女性本能,也是感情、感性的本能一直對抗。
甘斯堡在康城影展的訪問說,覺得自己演的就是馮特艾爾。事實上,本片怎麼看都是以女性的聲音──或者「感性」的聲音,與代表理智與秩序的男性聲音抗衡。當然除了感性,也絕對是抑鬱症、驚恐症病人的聲音,馮特艾爾通過甘斯堡一語道出了抑鬱症、驚恐症最困擾的地方:我們根本不知道促使我們憂鬱、恐懼的是甚麼,而且完全控制不了,外人的理性分析,也一點幫不上忙。我懷疑未曾有過這種經歷的觀眾,很自然地把甘斯堡看成一個瘋癲女人,甚至惡魔,因而會有 misogyny 的說法。
為甚麼山林小屋這麼重要?除了是另一件創傷事故發生的地方,它更是甘斯堡意識深處的象徵,甘斯堡的深層意識在這裡甦醒,正象徵女人與自然的精神感通;某晚笛福與甘斯堡玩角色互換,甘斯堡便稱呼笛福──即自己──為「自然」(Mr Nature),就連笛福在山林裡遇到的動物──後來的「三丐」,也都是陰性的象徵:正在產子的母鹿、自舔傷口的狐狸、洞穴中的烏鴉(而他面對三獸的態度,則是漠然、恐懼及冷血)。認為女性更屬於大地,屬於天然,這是馮特艾爾對女性聲音的擁抱。
「回歸」自然後,脆弱的女人竟成了危險的女人,變得歇斯底里且兇殘,是恐怖片慣有的橋段,但《失落伊甸園》當然志不在此,它關心的是甘斯堡的精神狀態。所謂「兇殘」,其實並不貼切,因為入山林後她已進入潛意識狀態,做事不分動機,也不是有計劃地進行殘害或報復,只是出於本能地反抗加諸她的批判和壓逼,所以片中她殘害笛福的行為,可解,又不可解,可以憑感情理解,不可憑理智解釋。笛福的舉動(殺妻)才是真正的報復和兇殘,因為他一直是理智的(而且出奇的冷靜)──這當然亦順手顛覆了恐怖片「毀滅惡魔」的公式。當然你也可以從精神分析角度看:甘斯堡因過度內疚將自己想像成兒子,因而自殘性器,傷害丈夫,引他殺害自己作報復。但我認為這些都不可能是影片的終極解讀。
上文提到本片是以感性的聲音抗衡理性的支配,也提到馮特艾爾擁抱女性聲音,卻並不代表感性一定比理性正面,一如理性不一定比感性正面;感性發展至極端,便成歇斯底里。這個世界其實一直是這兩種力量的互相抗衡,而感性一直處於下風,本片的三個章節,其實也就是以女人為代表的感性之歷程:悲傷( Grief ),但得不到理解,反而遭否定、因而痛苦至迷亂( Pain (Chaotic Reigns) ),最終還是以絕望、被扼殺告終( Despair (Gynocide) )。
中世紀教會焚燒女巫是基於恐懼和排他,將異教徒或質疑教會的人宣判為女巫。在《失落伊甸園》裡,笛福也基於恐懼、排斥歇斯底里以及不理解妻子而殺妻;本片名為反基督,也是反以拯救者自居的男人,或理性。這一則寓言好玩的是,假如觀衆認為甘斯堡是邪惡的女人,那麼小心,導演反的正是你!
(原載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網頁)
Sunday, March 21, 2010
反基督?反理性?──《失落伊甸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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