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s face recalled the noblest moment of Greek sculpture - pale, with a sweet reserve, with clustering honey-coloured ringlets, the brow and nose descending in one line, the winning mouth, the expression of pure and godlike serenity. Yet with all this chaste perfection of form. It was of such unique personal charm that the observer thought he had never seen, either in nature or art, anything so utterly happy and consummate.”
Thomas Mann, Death in Venice
誰要去看一個老人的夢囈?我當然答不上,要是你覺得《魂斷威尼斯》是而且只是一個老人的夢囈。恰到好處的場面調度兼善廣闊的聖馬可廣場與佈景鉅細靡遺的酒店大堂,卻都不曾太耽美,因為貴族導演斷斷不會誤把奢華作優雅、散漫作深情,因而電影絕不會墮落為形式或唯美主義的一件空洞精品。揮霍的推移鏡頭流暢得不能再流暢,都出自一雙充滿戀慕的眼睛,突來的變焦距鏡則直搗眼睛背後的焦渴,是拜倒的,又是純潔,節制的;貪戀,但不貪婪。觸動他的明明是一副光滑完美如古希臘雕像的驅體,但渴望之中不敢有關乎肉體的猥褻,只有遠觀,艷羨,與一份藏在心底不曾宣之於口的祝願──慾望以一種異常抽象的方式浮遊在威尼斯濕熱翳悶的每一個角落。即使未曾拜讀原著,都能準確辨認維斯康堤對文學性非常敏感,並且擅以優雅的電影語言重現他的敏感,當然這本來就是事實,不用辨認。馬勒第五交響曲無形因而又像無止境的哀傷一直盤桓不去,兩個小時,怎麼可能足夠?
老教授( Gustav , Gustav ,好事之徒喜歡說那就是馬勒,造型並且那麼酷肖,然而有甚麼重要呢,是與不是?)窮一生追求和諧與靈性,深信美不會獨立於知性、智慧與尊嚴而存在,臨近晚年卻不能自拔地傾倒於純粹的感官之美,那個美少年,還象徵著他已經錯過了的青春,失落的純潔,與不曾擁有的率性──一切他所缺乏的;是對幻影的迷戀,也是顧影自憐。最初的觸手可及叫他張徨得急急離去,虧得從天而降一個回頭的藉口,他心安理得了,反正應該心裡有數,殉死不過在早晚。初抵威尼斯踏入酒店套房,事事不做先望鏡子,餘下整整一個旅程他都在面對自己,而又面對不了自己,時而是今天已經老去的自己,時而是昔日的自己,無論是回首前塵還是沉吟當下,彷彿都只有追悔與自慚形穢。亦步亦趨緊貼美少年之後卻不敢觸碰,因為塵封感情太久已成習慣,更因為對自身的醜陋太過自覺,聖潔不屬於老年人啊!他自恥於不合時宜老態龍鍾,與年輕人擠身電梯渾身不自在,在狂歡的群眾之中他甘於孤獨。化一個沖淡歲月痕跡的妝,美容師說那是還原閣下這個年紀應當擁有的臉容,然而多麼的弔詭,再粉飾不過更添難堪,越要追上越是明白來不及,支撐不住失足毋寧是一種解脫。再放肆一點,再放肆一點,說的是不見邊際地捕捉著日照金光、發亮胴體的鏡頭,和直至油盡燈枯仍捨不得放棄的凝視。那份美原來不屬於他不屬於誰,只屬於它自身,朦朦朧朧中,他帶著絕望又帶著明瞭撒手。海灘早就一片死寂,無休止地玩著堆沙的兩個黑衣女孩添上一抹荒涼,他草草被抬走,連死亡都是那麼的不值一顧。
愛的極致引向死亡,但死亡在較早期的維斯康堤電影裡有著截然不同的方式。在近二十年前的《戰地佳人/戰國妖姬》裡,女伯爵莉維亞對犯禁之愛義無反顧,為了將愛人法蘭士──自然,又是一個帶點妖嬈的美男子──留在身邊,不惜挪用革命軍的款項供他賄賂醫生脫離軍隊,然而不羈又自戀的美少年豈會就此感恩甘於委身?影片以莉維亞懷著愛恨交纏的心情告密,令辜負她的男人死於亂鎗之下告終。《家族的肖像》和《魂斷威尼斯》中的美少年依舊自足又不可企及,只是垂老的傾慕者變得遲疑、退避了,摻著矛盾與壓抑的愛其實更深更濃更無法自處;同樣是將愛人藏於密室,《戰地佳人》裡莉維亞的出發點是佔有,她主動且不顧一切,《家族的肖像》的教授則純然為了讓少年免受外界騷擾靜靜休息,心態被動且裹足不前──他其實是把自己關在門外,而不是把少年關在室內;到了《魂斷威尼斯》,老教授更甘心(寧願?)為成就美的驕矜自足而鬱死。經過歲月的磨蝕,或是對人生的領會?愛與執迷由外在的爆發,化為內在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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