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ly 27, 2005

夏目漱石的創作論:《三四郎》的命題


(圖:夏目漱石故居)

「不僅被畫的人會變,畫家的情緒也每天在變......每天這樣地畫......畫著的畫上就會形成一定的情調。所以,即使從外面回來時是帶著其他情調,只要進入畫室面對著畫,立即會產生一定的情調。換句話來說,就是畫中的情調感染了人。」

「原口又講起來:『畫家不畫內心,而是畫內心在外表的具體表現......我並不是想披露里見小姐的內心來作此畫的,我是想畫她的眼睛,我很看得中這雙眼睛,便來畫它。這雙眼睛的樣子,雙眼皮的層次,眸子的深沉,我要把我所能見到的這一切毫無遺漏地畫出來。於是,一種表情便不期然而然地出現了。』」

《三四郎》是我最喜歡的夏目小說(在日本本土,很多人喜歡《少爺》,但我覺得它太浮面了一點),主角小川三四郎從家鄉熊本到東京升讀大學,對東京的嫻靜少女里見美禰子產生了奇妙的感情。以上的一段,既是書中一位畫家的創作理論,也直接觀照了三四郎的生命態度。三四郎想起美禰子時,總會心動,同時又少不免感到被一股濃霧籠罩得鬱悶。而看到畫家筆下(未完成)的美禰子肖像,則感到安祥靜謐(引文很美,但暫不援引)。

三四郎一直捉摸不着美禰子對自已的觀感,因而忐忑不安,只感到迷亂,未能靜觀其美。但看美禰子的肖像,亦即抽離地觀照美禰子本身的美態,他心裡不再有利害衝突,因而能感受真正的安寧。三四郎以欲求理解的心態與美禰子交往,結果彷如身陷漩渦;只有以旁觀者的姿態,才能安靜下來,真正體會美禰子的美。

回到創作的問題,以上一種抽離創作的態度,其實也是我所喜好和追求的。中國古代其實亦有類似的理論,王國維的《人間詞話》說:「有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有我之境也。『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 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

開首的引文雖是談繪畫,但放諸文學創作之上,亦無不可。

不妨看以下兩首詩:

《春曉》孟浩然
春眠不覺嘵,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鳥鳴澗》王維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同樣是描寫落花與啼鳥,兩者有何分別?

王維的作品被蘇軾譽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究竟何謂「畫中有詩」?說穿了,不就是以作畫的方法來作詩。《春嘵》以主觀感覺描寫情境,「覺」、「聞」、「聲」、「知」都是感官字詞,作者的主觀感情滲透其中。相反,《鳥鳴澗》純粹以視覺敘事,不涉情感,就算有聲音的描述:「鳴」、「靜」,都是客觀的,因而作品會有「畫」的味道,詩中的閑適意味遠遠超越文字的維度,比《春嘵》呈現出更廣闊的境界。

在創作中,視覺是眾多觸覺(視、聽、味、嗅、觸...)裡效果最好的一種,因為距離感最大。距離感越大,引發的想像就越豐富。

我最偏好的表現手法,正是原口那種不力求描畫內心,而通過對外在的描寫呈現情態的「無我之境」。不力求滲透感情,境界自然而生,往往最動人。

不禁想起《古都》的結尾:

「苗子搖了搖頭。千重子扶著紙格門,一直目送她遠去。苗子沒有回頭。千重子的頭髮上,飄灑下幾點細雪,霎時便融化了。市街依舊在沉睡,大地一片岑寂。」(高慧勤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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