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倚枕釵橫鬚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己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蘇軾〈洞仙歌〉
她在池邊水殿撫琴沉吟,話到嘴邊無語凝噎……是趙雷冒失闖入了她的閨閣,抑或是她入了趙雷的夢?《倩女幽魂》中的樂蒂游走於香軟旖旎的魅惑女子與淒切憂鬱的官家女兒兩個身份,因此,當她雙眼泫然欲泣,不語間道盡深邃悲哀之際,與其說是在自憐身世,毋寧說是剎那間徨然於自我的迷失。我們都不能忘記,她匆匆解下羅衣,投向趙雷懷抱一刻所掀起的蕩漾,細薄輕紗,掩不住渾紅似火的裏衣,還有玉身輕臨靦腆書生之上,俯臉欲吻,雙目漫撒最端莊的媚態——慢着,她卻是在甚麼時候愛上趙雷的?那未遂的纏綿,是真的受指於姥姥,還是一番詩文唱和以後,小姐真的「想男人想得瘋了」?即便那真箇是一場虛情假意的相誘,那時的聶小倩對寧采臣有沒有少許的傾心;這場投懷送抱當中有多少的真,多少的假?趙雷袍袖一揮,撿起羅衣催她歸去,她臉上的哀惋,是失敗的難堪、還是失誤被罰的恐懼?是遭輕藐的委屈、為失卻分寸感到自慚、還是對自身飄零感慨?恐怕連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正是這種混沌朦朧,召喚我們一看再看,為了回味銷魂的一刻,更為了看穿樂蒂眼波浮掩的惘然。
不禁想到了《迷魂記》,金露華在影片前段受命迷惑占士史釗活,不料戲假情真,與他墮入愛河。她對他的愛固然真切,然而在真相大白後,我們仍不禁要問,當初金露華的信誓旦旦情意綿綿,是戲文還是真心?可能是真假皆有之,其實是融混在一起,無以區分。同樣地,樂蒂奉命再訪趙雷,聲淚俱下哭訴:「先生,請你帶我離開這兒……我不能違背良心,做我不願做的事……」其情切切,就算是受了指使,也必摻進了盤旋良久的心事。也可以說,小倩是借了這個「身份」來還魂,卸下女兒家的矜持,盡訴柔腸,向心上人大膽表白(甚而獻盡溫柔?),一旦有何失禮,也儘可以「那是姥姥逼的」為由推了開去。
直到她氣急敗壞,跑來懇懇相告:「我是來救先生的……」我們一一都成了寧采臣——大難過後自然舒一口氣;當下的狐疑卻只有更甚,尤其是已經知道她是個鬼,又目睹了前夜那怵目驚心的一幕:貪色同儕慘成祭品,鮮血湍流。她安的甚麼心?著實是揑了一袖的汗,背後也似乎有色字頭上那玩意兒一拂而過的颼涼,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
聶小倩的軟語柔情,究竟在真中有沒有假,假中有沒有真;又有多少是連她自己都辨不分明?(其實,她最後託寧采臣把骨灰運回故里,是不是姥姥計劃的一部份?)這是看多少遍也叫人心悸的猜謎遊戲,一切停駐在樂蒂媚婉相參的意態中。這未曾言諭的部份,正正才是這部電影——也是樂蒂——的迷人之處。雙目流轉,動人的是情致,更是那千古不解的曖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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