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y 10, 2006

「和魂」與「荒魂」:《春雪》、《奔馬》的契合

三島曾說《春雪》(「豐饒之海」卷一)寫的是「所謂『柔弱纖細』,或『和魂』」(援引自《春雪》譯者唐月梅,真實出處無從稽考,不過就算沒有夫子自道,《春雪》寫「和魂」是明顯不過的),即日本神靈溫和、優雅的一面。《奔馬》(「豐饒之海」卷二)則毫無疑問是寫「荒魂」,即日本神靈憤怒的一面。「和魂」會帶來福惠、平和,《春雪》的舞台因而滋長了愛情;「荒魂」的力量則會掀起戰爭、禍患,因此《奔馬》的骨幹是主人公策劃的一場刺殺行動。當然,兩者都以悲劇收結。

眾所周知,三島由己夫在《奔馬》中轉載了整部山尾綱紀的《神風連史話》。《神風連史話》其實一點不難讀,只是行文氣勢,徹頭徹尾就是右翼宣傳( propaganda )小冊子的格調,末尾起事失敗的四十六人(一共是四十七人,其中一人被殺)相繼以不同方式切腹/自殺,在我們的眼光看來是滑稽多於悲壯(這也是叫三島忿忿不平的地方:「可是現代,道德脫離了美學。道德根據卑賤的市民原理,站到了平庸、最大公數約數的一方。美成了誇張的形式,變得古色古香,是崇高還是滑稽,哪邊都可以。」──禁色》)。話雖如此,將神風連以至三島的信念簡單歸類為「右翼」/「軍國主義」,其實流於表面,並也反映大部份中國人不能/不曾真正理解日本民族的精神底蘊。

神風連一眾黨人,因為不滿明治的開明政策有違古道,其中尤以「廢刀令」的推行令他們鬱結難舒(《黃昏清兵衛》對此有很感性的刻劃),因而起事(所謂起事,其實是破壞)。「廢刀令」是禁庶民帶刀後,又禁軍人、警察、官吏帶刀。刀是日本武士之魂,也就是昂揚雄壯的「荒魂」的象徵,廢刀之舉,直令篤信神道教的神風連黨人有被閻割之感。《神風連史話》以緒方小太郎深心不忿的一句話作結:「……我們神風連怎麼可能做出那樣娘娘腔的事?」(奔馬》,星光,頁114)所謂「娘娘腔的事」,日語原文為「手弱女のごとき振る舞い」,意指淑女的風儀,明顯含有諷刺意味,指的就是武士不佩刀,有如男人失去陽物,成了窈窕淑女。與「手弱女」相對的,是「益荒男」,即有氣慨的男子,可見「荒魂」與男子氣慨,在日本人──至少是神風連黨人心目中不可分割,而這種男子氣慨,又與刀不可分割。

「手弱女」與「益荒男」的對比,使人聯想到「和魂」與「荒魂」的對比,因而進一步聯繫到《春雪》的清顯和《奔馬》的飯沼勳。《春雪》與《奔馬》刻劃的,就是日本神靈之魂的這兩種純淨品質,清顯近乎女子的纖細優雅,其實就是緒方小太郎口中的「手弱女」,三島在《春雪》中極盡推崇清顯這種「和魂」氣質,把他寫成水晶般冷峻通透,出塵自居,而潛藏「荒魂」氣質的學僕飯沼,鬱鬱不得志,最後只能寫出一篇沒能引起甚麼迴響的詆毀文章。《奔馬》則一反纏綿感傷的色彩,歌頌「荒魂」的剛強。被清顯視為侮辱纖細感情的劍道,在今卷大行其道,劍道高手飯沼勳的剛健體格和堅毅意志,綻放鮮活明亮的光芒。

飯沼勳正是學僕飯沼的兒子,清顯的摯友本多認定他是清顯的轉世。飯沼勳對世局不平,不忿財政閥界為了私利蒙蔽天皇,決心要起事改變現狀。與其說飯沼勳受了《神風連史話》的感召,不如說多少因為父親的關係,他一出生就已被賦與了這種崇尚陽剛氣的精神。不過,他的「忠義」,不同於神風連對「荒魂」不興的悲憤──他沒有對神靈的狂熱崇拜;另一方面,亦不見得是因為對天皇有卑恭的尊敬。他的計劃主要是破壞,其後改為暗殺,沒有甚麼實質目的,因此明知計劃不會成功,而且同志相繼離去,他反而更形堅定。行為的目的被架空,主導飯沼勳的不是功積,不是要復興神/皇道的信念,而是要成為「益良男」的執迷,欲獻出自己的心與生命的執迷。甚至可以說,為了要成就自己的昂揚剛烈,計劃必須艱巨,然後必須失敗。

為甚麼三島歌頌了「和魂」,又要歌頌「荒魂」?因為這兩極的精神源流,其實是一體兩面,都是日本神靈的精神根源,而它們其實是那樣的共通,有著極美的內在──純粹。缺乏了這種內在,無論是優雅或雄壯,都不過是虛張聲勢的存在。

清顯「就像一面旗幟僅僅為風的存在而存在……只是為了沒有方向也沒有歸結的『感情』而活著」(《春雪》,木馬,頁33)他對聰子的愛,不以開花結果為依歸,而是一腔純粹的執念,縱使我無意質疑清顯對聰子的愛,他們的歡悅卻毋寧是來自於觸犯禁忌,來自那舖天蓋地的「不可能」的觀念,《春雪》中反覆出現的字眼是「禁忌」,越是高的禁忌,清顯越嚐到優雅的甘甜。最叫他執迷的,不是聰子,而是觸犯禁忌而來的優雅(《春雪》,頁172),而翻天覆地的愛情,不過是此一執念實行起來的必然結果(我相信行定勛並不明白這一點)。

飯沼勳那偏執的忠義與此同出一徹,著眼點都在感情的純粹。他用過「飯糰」的例子來明志,認為忠義是誠心為天皇做飯糰──飯糰好吃不好吃、用料是否上乘,通統不要緊,總之凡以虔敬之心做,就是值得引以為傲的「忠」。因此,飯沼勳關心的並不是能否為天皇解決政治問題,最令他感到狂熱的是起事後能體現其陽剛節烈的切腹。相對《春雪》的「禁忌」,「純粹」是《奔馬》中反覆出現的字眼。本來答應幫忙的陸軍中尉臨時退出,成功的機會更渺茫,飯沼勳反而更興奮,因為那背棄令他最後的切腹更壯烈:「阿勳已臻至另一高層面的純粹,另一高準確性的悲劇。」(《奔馬》,頁297)。

清顯和飯沼勳身邊都有「告密者」的存在:為了(替綾倉伯爵)復仇而教唆聰子又假意制止幽會的蓼科,和為了佔有飯沼勳而策劃告密又作偽證維護他的槙子,甚至對飯沼勳的舉動不以為然的父親,他們都隨心所欲地播弄著事態的發展,並且只要彈指功夫,說出真相,就能將清顯和飯沼勳心目中崇高且絕對的執念,紛碎成空無一物的荒謬,令他們驚覺一直深信不疑以至賴以為生的情感,其實沒有著落點,他們理念中的世界,也不過是個幻影。然而正因為外在的世界摻雜了劣俗的人為雜質,他們的心象反而更得以昇華至純真無垢,旁無雜念--這個觀念,早在《春雪》開首月修寺住持尼的佛法講道中已帶出(頁47)。住持尼講述了唐代元曉的故事,元曉為了探求佛道跋涉名山高嶽,夜裡露宿於墳塚之間,口渴時隨意喝下身邊水坑的水,但覺甘美無比,醒來方發現那其實是淤積在骷顱中的污水,元曉頓覺一陣嘔心,把水吐了出來,從而悟出: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與骷顱無異。本多對這個故事有更進一步的思考:「......悟道之後的元曉,還能不能再次喝同樣的水,而由衷地感到清澈和甜美呢?......一個女子不管多麼墮落,純潔的青年都可以從她身上體會到一種純潔的愛情。但是,一旦青年知道了她是個極端無恥的女人,知道了自己那純潔的心象只不過是隨意描繪出來的世界,自己還能夠從她身上體會到純潔的戀情嗎?假使還能夠的話,你不覺得這是非同凡響嗎?假使能夠把自己心靈的本質同客觀世界的本質牢固地結合在一起,到了這種程度,你不覺得這是非同凡響嗎?難道這不正是親手掌握了打開世界秘密的鑰匙嗎?(《春雪,頁47-48)這番話其實已概括了《春雪》、《奔馬》的精髓,三島在兩本小說裡孜孜強調的,正是清顯、飯沼勳絲毫不為世界的污濁所染,一直保持清澈澄明的心象。

本多在《春雪》中還作過這樣的思考:「干預歷史的東西就變得只有一個:那就是光輝的、永遠不變的、美麗粒子般的無意志作用。只有在那裡,人的存在才有意義。」(頁109)他在《奔馬》裡重新憶起自己的這一番話,而且憑著見證飯沼勳的經歷,這個想法更加蒂固。清顯與飯沼那不顧一切的純粹,發自內心的激情,其實很跡近於這一種「無意志」。

至此,驚覺三島對「純粹」的偏執,如果隔世遊走,竟在曹雪芹身上找到共鳴。

寶玉笑道:「你愛打就打,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它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別在生氣時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紅樓夢》,三十一回)


特別謝謝日本朋友せんきちさん在我閱讀遇到困難時給予指導,對我理解這兩本小說有很大的幫助。

接下來,很想知道卷三的《曉寺》會是怎樣的光景。

舊文:所謂「柔弱纖細」或「和魂」
(很明顯,那時對「和魂」還沒有確切理解,只粗略認定是「大和民族之魂」,大錯特錯了。)

3 comments:

hkoutsider said...

可以寫一篇有關match point的嗎?

makuranososhi said...

match point 都那麼多人寫過了......看邁克的,強力推薦。記得看他寫 scarlett johansson 。

K. said...

似懂非懂地讀完你的文章。(似懂非懂不是因為你寫得不好,只是因為我未讀過原著)我一向都覺得日本文化很難理解。
你那句「將神風連以至三島的信念簡單歸類為「右翼」/「軍國主義」,其實流於表面,並也反映大部份中國人不能/不曾真正理解日本民族的精神底蘊。」令我想進一步了解三島由紀夫。我不會日文,中文譯本有哪個版本比較忠實的?推薦一下吧。先行謝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