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February 06, 2012

靈巧與堅執--高峰秀子的演藝人生

1924年於北海道函館出生,原名平山秀子,四歲生母病逝後被生父過繼予姑姑平山志夏子。志夏子與丈夫同是默片解說人,1929年志夏子丈夫帶秀子到松竹蒲田片場試鏡,一試成功,從此秀子襲用志夏子的藝名高峰秀子,展開五十年演藝生涯,首作為野村芳亭的《母親》(1929)。童星時代曾與小津安二郎、島津保次郎、五所平之助等名導合作,與田中絹代情誼甚篤;因為終年拍戲,沒有機會上小學,一直求學心切。1937年被藤本真澄以讓她入讀女校為條件羅致到東寶(前身為PCL,戰後因工潮分裂為東寶及新東寶)(可惜上學的機會仍微乎其微),參演山本嘉次郎的《綴方教室》(1938)、《馬》(1941)等作。 1941年首度與成瀨巳喜男合作,演出《售票員秀子》(原名《秀子の車掌さん》),高峰秀子從演以來的最佳作品,大都出自成瀨之手,兩人有一種天然默契。1950年參演阿部豐的《細雪》(比市川崑的改編更細緻,亦更能表達原作描寫的京都人之含畜、典雅、迂迴),與谷崎潤一郎及畫家梅原龍三郎結為知交,同年與小津及田中絹代再結片緣,演出《宗方姊妹》。1951年初度與木下惠介合作,演出木下特為她編寫的日本首部彩色片《卡門還鄉》(黑白、彩色版本同步攝製),此後脫離新東寶,成為自由演員,同年被邀請到康城影展,她改為要求遊學,在巴黎遊學半載,歸國後繼續與木下及成瀨合作無間,代表作包括成瀨的《浮雲》(1955)、《女人踏上樓梯時》(1960)、《放浪記》(1962)、《情迷意亂》(1964,原名《乱れる》,基本上是成瀨遺作《亂雲》的原型)、木下的《純情的卡門》(1952)、《二十四隻眼睛》(1954)、《笛吹川》(1960)等。1955年與木下的助導松山善三結婚,並主演松山執導的首部影片《同命鳥》(1961)。1958年隨日本影界代表團訪問美國。1976年出版自傳《我的渡世日記》。1979年演出木下執導的《衝動殺人》(原名《衝動殺人 息子よ》)後息影。除演戲外,高峰秀子遊歷甚豐,著作共二十五部,包括散文、飲食記、遊記等等,常載有她執筆的插畫。2010年12月肺癌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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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年前跟前輩黃愛玲談起高峰秀子的自傳,愛玲告之內地曾出版中譯本(雖然只是節譯),並贈送予我,我抱回家即一口氣讀完,感慨良多。是次執筆本文,本來只打算翻查一些細節,一讀下去即不能釋卷,又再從頭到尾讀完,被書裡的真率深深打動。

高峰秀子五歲當上童星,演出不曾間斷,因此讀書不多,屢屢提及自卑感,覺得自己是一個失敗的人,那不是故作謙厚:她自述連乘數表也背不來,三十歲後才在丈夫指導下學懂查字典。偏執地爭取讀書(坦言不是因為喜歡讀書,而是感到必須讀書,因此我說她不是故作謙厚,對人對己都非常清醒),明顯失學是一個心結。她也許有自卑感,但不自卑,反而執拗倔強,也反斗,魯莽直率的反應常帶來意想不到的幽默效果。她的自傳使人看到一個立體的人,讀著讀著,發現銀幕上的她與銀幕下的她,界線並不那麼分明。

三位日本最負盛名的女星:原節子、田中絹代與高峰秀子,各自氣質不同。原節子溫柔敦厚,田中絹代委婉清苦,高峰秀子秀逸孤高,說孤高是說她有一種過人的清醒,既虛無亦反虛無,幕前幕後都有一種心底裡咬緊牙關的氣魄 。

自傳提到田中絹代1950年訪美歸國後,西化形象受記者攻擊,曾萌生自殺念頭,高峰秀子心想「我真希望她能身陷逆境不低頭。但是,她和我這個調皮鬼不同,她是一位規規矩矩的千金小姐,她漸漸地失去了信心……」她不會被這種中傷擊倒,只會看穿背後的無聊。我們慶幸田中沒有自殺,這才有了溝口健二的《西鶴一代女》(1952)、《山椒大夫》(1954)、熊井啓的《望鄉》(1974)……田中那種幽幽的鬱結,自成她的氣質。同拍「女性電影」,溝口顯然與成瀨巳喜男不同,就如高峰與田中之不同,溝口的自然主義色彩濃烈,苦難俱是命運播弄,他的女人如浮萍一般飄流,自主/自覺的意識不重──取而代之的也許是佛性。 

小津安二郎也看準了這種不同,安排高峰秀子、田中絹代合演《宗方姊妹》(1950),飾演性格南轅北轍的兩姊妹。小津曾起用童年高峰演出《東京合唱》(1931) 對她精靈、淘氣的一面大底印象深刻,再度合作時為她安排一個時髦、任性的角色,與保守、矜持的姊姊對照。笠智眾飾演的父親(小津的化身)對姊妹的矛盾不置可否,《宗方姊妹》的珍貴正在這種隨和一任天然的態度,雖然可以感到小津還是傾向傳統的。

木下惠介與高峰秀子合作共十三作,同樣傾向刻劃高峰淘氣、大而化之的一面,《卡門還鄉》(1951)及《純情的卡門》(1952)雖然很受歡迎,但喧鬧成份多,並不深刻。兩人的代表作自然是《二十四隻眼睛》(1954),高峰飾演的大石老師,既看著學生成長,也經歷個人成長,前半部風流靈巧,後半部流露對人間創傷的理解、寬容大度的母性、及苦難流離中的堅靭。佐藤忠男認為高峰秀子在本片的演出令她堪稱「國民女優」,因為她承受著所有的悲哀,為個人而哭泣,亦為所有人而哭泣。

但是,誰為這個身負所有人悲哀的「她」哭泣?說哭泣或太沉重;有誰關注她們的命運?

成瀨與高峰秀子合作十七作。在《售票員秀子》(1941)及《稻妻》(1952)等作中,仍可見少女高峰秀子的輕靈跳脫;陰鬱的《浮雲》(1955),最後有高峰回眸一笑的鏡頭(當然那是個沉痛的鏡頭,暗裡道盡純情的消逝磨滅),但成瀨看高峰秀子,顯然比其他導演更為深沉渾厚。

雖然高峰秀子未曾用上「虛無」一詞,我認為她很早就看透人生虛無。她自幼在片場出入,看盡人生百態,知道有時須得表面順從(事實上,她沒能力亦沒條件反抗)──而且只須表面順從,內心可以反叛。她懷著一種無可無不可的態度,以清醒抵抗命運的荒謬。她沒有過溫暖的家庭生活,養母是一個不快樂的人,隨著女兒漸長變得不可理喻,「母女」關係既親密亦疏離,而且很大程度建立在金錢之上。養母(隨後還有生父一家)依靠她過活,直到二十多歲出國前,雖然得到很多電影人的眷顧,事業也非常順利,她的生活仍是非常拮据。在她,人生如逆旅,道路且不是她選擇的,也就沒有甚麼意義或目標可言,家只是暫時棲身的旅店,她總希望有天能離家自主。對養母/片廠安排的事業與人生,她沒有怨言,但自有主張,第一步是私自推卻新東寶與松竹已簽訂的外借合約,拒演木下的《破裂的太鼓》(1949),促成木下特為她編寫《卡門還鄉》,也令她更有自主的信心;隨後脫離新東寶,到法國遊學,自己選擇夫婿,都是這種決心的體現。

成瀨的作品主要圍繞女人與家庭的羈絆,及女人心底的哀愁(也涉及金錢之「惡」或無情)。在改編林芙美子原作的《稻妻》裡,高峰飾演的清子難耐崩壞的(舊式)家庭,離家出走求自主,片中的母女情複雜微妙,難言好壞,彷彿就是她人生經歷的變奏 。

人生經驗成為高峰秀子演出的底子,成瀨多部電影與她人生相似相照,使人猜想高峰的經歷或多或少亦影響成瀨的創作。這個假設並非毫無依據,成瀨在松竹當副導及導演的六年間,雖未曾直接與高峰合作,應目睹少女高峰的人生點滴;高峰1937年加盟東寶,獲置一座臨近片場的住宅,隔壁住的就是成瀨及其妻。電影學者大久保清朗推斷,成瀨1940年編寫的《與父共行微風中》(原名そよ風父と共に),根本就是取材自高峰童年:片中女主角亦名秀子,並由高峰秀子主演;影片講述秀子與養父相依為命,為替養父浴場打工而缺課,但自樂在其中,未幾生父出現,而養父原來是她是生母之兄,秀子一時百般滋味在心頭;成瀨、高峰之另一作《流》(原名流れる,1956),亦描繪類似的感情變化。成瀨因病將本片交由山本薩夫執導──試想假如成瀨親導本片,將是多麼完美的首度合作!

成瀨選高峰演繹《放浪記》(1962,改編自林芙美子同名自傳)的林芙美子,一定考慮到她對人生虛無的體會。開拍時,有人認為高峰與林芙美子根本不相似(事實的確不似),更加證明了這一點。上映後,認識林芙美子的人,包括其丈夫,卻紛紛驚嘆於高峰的傳神,這當然歸功於她(在成瀨的執導下)能徹底放下靈氣,極盡表現浮世的萎靡散漫,亦因為高峰雖然沒有林芙美子的惰性,但與她在人生態度上有一種微妙的相通──洩氣之餘,兩人都以一種近乎頑固的決心走下去,沒有想過要被命運打沉。她們既不屈服,也不自憐,只是抱著明知無望的心情,昂然走下去,以堅執面對虛無。

高峰眼中的生父是個「不盡責、隨心所欲」的男人;養父則長年無業、剋扣她的工資,另有情婦。她自幼目睹對男人的不可靠,也目睹養母明知丈夫不忠也不離開(不離開?離不開?)的墮性與委屈。她或許不是《浮雲》裡明知富岡朝三暮四不可依靠,仍一心牽附的雪子,也不見得是《女人踏上樓梯時》(1960)一再錯信男人的媽媽生圭子,卻必然對這些角色的內心深有體會,也明白成瀨電影不是刻劃女性苦楚那麼簡單。《浮雲》是苦戀,也不是苦戀,雪子從頭到尾都是清醒而自覺的,一切都是她的選擇,因此沒有怨念,也不悲情,只有憂鬱,成瀨點明的不是男人始亂終棄,而是女人要堅持爭取自己想要的人生,代價可以有多大。成瀨與高峰共同造就了一種特有的女人形象:她或許悲苦流離,或許錯信男人(而不是被男人欺騙──她們從來都不笨),但總有一份尊嚴,到最後你不是同情她,而是尊敬她。

成瀨是一個沉默的人(卻必然亦是一個敏感的人),也很少指導演員,高峰與成瀨在片場交談不多。是成瀨深知高峰秀子,還是高峰秀子深知成瀨的心意?

據成瀨助手岡本喜八透露,成瀨不喜外景,因為包含太多干擾演員的因素。高峰則憶述成瀨的心願:「我希望某天可以拍一部這樣的電影:沒有佈景,也沒有色彩,只有一片白色背景......沒有任何障礙,白色背景跟前就是舞台。到時秀子會為我演出嗎?」成瀨彌留之際再次提起這個心願,只說道「約定的事」,高峰秀子馬上意會,可見相知之深。

高峰秀子在谷崎潤一郎的葬禮上禁不住哭泣,被記者指她在現實生活中的哭相,跟電影中的哭相一模一樣。事實上,怎麼不見得不是恰恰相反?她在電影裡流露的情感,是一種結合戲劇、人生與個性的真情流露。高峰的筆觸不時有一種淡淡的犬儒,並自言曾經有討厭人的情緒,總愛選擇沒有行人的遠路,但她心底還是熱情真摯的。她幼年缺課,有一位小學老師每每為她送上兒童畫冊,她感激多年,數十年後在電視台遇上這位老師,不由得上前擁抱,卻發現那人其實是老師的兒子。深刻的珍重超越時間,使人忘卻人會老去。《追憶逝水年華》裡,中年Marcel在宴會上重遇幼年迷戀的Gilberte,因為芳華不再,他錯認那是Gilberte的母親Odette。普魯斯特刻記了時間流逝,人間之世故,高峰秀子卻刻記了時間停駐,人的純真。



圖:《浮雲》工作照,原載《高峰秀子自薦十三作》

(全文原載《HKinema》第十六號,2011年11月,執筆時大部份資料遠在香港,無機會作更詳細資料搜集,好些想重看的影片也不在手邊。蒙編緝不棄。)



1 comment:

白行 said...

寫得很好,願可多看更多她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