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February 13, 2012

焦慮‧抑鬱──張愛玲的色與性(由《色,戒》談起)

2010年的文章,原來一直沒放上來。話題可能有點過時,望讀者不棄。

李安的《色,戒》上映之際,影片對「色」之刻劃在華語電影界以致文化界引起軒然大波,一切評論都離不開性愛場面的分析討論。姑勿論那些場面是否通往原作深意的通道,李安的詮釋絕對屬大膽張狂,亦是絕大部份張迷、學者未曾設想過的。

眾聲喧嘩之時,張愛玲的《小團圓》遺稿仍然塵封在皇冠出版社的夾萬,沒有人想張愛玲會如此赤裸、透徹地反映自己內心。現在有了《小團圓》,張借鑑自身經歷寫〈色,戒〉的王佳芝的說法,幾乎已毫無疑問,從這個角度重看李安的《色,戒》,更富有一種耐人尋味的神秘感。香港電影資料館現正舉辦「借銀燈——張愛玲與電影」節目,放映張愛玲編劇及據她小說改編的電影作品,正好提供一次以全新角度審視《色,戒》的機會。

李安曾公開對媒體說「......(看完〈色、戒〉小說後)老覺得逃不出去,被它困惑,我很想用拍電影的方式去尋找答案」,這句話令人覺得有點誇張,效果就像他當年說「每個人心中也有一座斷背山」,宣傳意味十足。但假如將〈色、戒〉切換爲《小團圓》,卻一下子變得理所當然。試問把《小團圓》看到尾的讀者,哪一個沒有陰戚戚揮之不去的夢魘感?

《色,戒》‧《小團圓》

《小團圓》寫的的九莉和邵之雍就是張愛玲與胡蘭城,讀者大抵沒有異議。《小團圓》裡,九莉說之雍曾經不止一次對她說「我看你很難[1],九莉認為之雍的意思「是說她很難找到喜歡她的人事實上這句話可圈可點,要指涉到性的意味上,也不是不可以。李安在《色,戒》電影裡,碰巧也寫了一句相似的對白,似乎有意無意與《小團圓》對話,並提供他對這句話的解讀:易先生第一次與王佳芝相好,約她到酒店房裡,王佳芝起先抗拒親熱,易先生禁不住說了一句:「有這麼難嗎?」「難」的意思似乎是「難把你弄到床上」,因為接下來,王佳芝命令易先生坐下,在他跟前從容寬衣,企圖以自己的方式主導兩人的(性)關係,但是易先生一下子就衝過去撕開她的旗袍,宣示主導權在他手上,表示要把你王佳芝收伏,一點不難。

九莉是一個拘謹、彆扭的人,自成一片天地,之雍是她第一個戀人,她對性的態度一定不會隨便,也「不好意思預先有甚麼準備」[2],以「難把你弄到床上」這個意思解讀之雍的話,似乎也未嘗不可。

《小團圓》對性愛並不忌諱,甚至時有刻意提及的感覺,卻並不代表九莉/張愛玲的態度坦然;反之,每次提及性,九莉都有一種委屈感,而以之雍岀走前夕的一次,最爲動魄驚心:

但是不疼了,平常她總叫他不要關燈,「因爲我要看見你的臉,不然不知道是甚麼人。」他微紅的微笑的臉俯向她,是苦海裡長著的一朵赤金蓮花。

「怎麼今天不痛了?因爲是你的生日?」他說。

他眼睛裡閃著興奮的光,像魚擺尾一樣在她裡面蕩漾了一下,望著她一笑。

他忽然退出,爬到腳頭去。

「噯,你在做甚麼?」她恐懼的笑著問。他的頭髮拂在她大腿上,毛毿毿的不知道甚麼野獸的頭。

獸在幽暗的巖洞裡的一線黃泉就飲,泊泊的用舌頭捲起來。她是洞口倒掛著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遺民,被侵犯了,被發現了,無助,無告的,有隻動物在小口小口的啜著她的核心。暴露的恐怖揉合在難忍的願望裡:要他回來,馬上回來——回到她的懷抱裡,回到她眼底——[3]

這一段已完全超越色情(eroticism)的層次,張愛玲瑰麗剔透的修辭,呈現的也並不是文學美,而是一種複雜、纏擾(disturbed)的心理狀態。性愛在張愛玲的筆下絲毫不是愉悅而神魂交顫(ecstatic)的,而是焦慮、難堪、心有旁騖的,她的快感(假如我們也同意她享受到快感)伴隨著靈魂的顫慄不安。她追求的亦並不是肉體歡愉,而是一種兩人相依的感覺:「回到她的懷抱裡,回到她眼底」。

無獨有偶,《色,戒》片中的多場性愛,雖然大膽露骨,卻沒有一種活色生香的情慾感,反而顯得陰鬱妖異,加上鑼鼓連連的配樂,充滿緊張、焦慮的氣息。性愛的過程中,鏡頭會忽然剪到窗外正伴隨哨兵巡邏的獵犬,將性與野獸——亦即危險、威脅——連在一起,一如上面所引《小團圓》的段落。做愛的時後,王佳芝總要瞪著易先生,怕他會走掉了似的。而電影裡他們的最後一次,王一邊扭動身體一邊緊盯著牆上的鎗套,當然是死亡的伏筆,同時也令人聯想到《小團圓》的另一幕,九莉和之雍「在沙發上擁抱著,門框上站著一隻木彫的鳥[4]。兩人那種歇斯底里,如同末日般的做愛方式,亦使人覺得他們追求的已不是快感,而是似九莉渴求一種赤裸而真實的相依為命。

我們並不知道李安在改編的過程中是否有受《小團圓》的啓發,而這些細微的呼應都是次要,重要的是李安對性愛這種扭曲、妖異的刻劃,怎麼看也不獨是對〈色,戒〉小說的延伸演繹,而完全與《小團圓》複雜、纏擾、陰鬱的調子暗暗呼應。

王佳芝在小說裡是個世俗平庸的女孩,張愛玲也絲毫不同情她,落筆盡是冷冽反諷。受過《小團圓》的洗禮,現在我們大抵明白,那是張愛玲對自己的一種刻薄,一種反芻,一種責難,從而得到伴之而來的超脫。李安的改編與原著的最大分別,除了添加性愛場面,便是對王佳芝的同情,以及整部影片的感傷色彩。有影評人認為這是敗筆,但是假如我們設想《色,戒》裡的王佳芝其實不是王佳芝,而是九莉(甚或張愛玲),也就不難明白李安的感傷了。

我為電影資料館撰寫的《色,戒》簡介亦曾提及電影雖多借題發揮之處,細看卻總似在與《小團圓》對話,憑影像踏足張愛玲心靈殿堂;電影的焦慮抑鬱,與《小團圓》的低語呢喃如出一轍。李安對他心目中這個充滿九莉氣質的王佳芷,是同情多於一切,連場末世般的性愛後一曲「天涯歌女」,是王佳芷、易先生(九莉、之雍?)的愛情輓歌,安排易先生在片末撫摸她睡過的床單偷偷落淚,不啻以藝術超渡《小團圓》裏喘息低吟的亡靈。

張愛玲‧阿耐斯寧

事實上,對性的焦慮是張愛玲多部小說的元素,〈第一爐香〉,〈第二爐香〉都談及對性的恐懼,或將性愛視為禍患的根源。葛薇龍的自甘沉淪,是跟喬其喬在定情夜有了關係之後開始的;愫細對性之「太古洪荒」般的恐懼,成為她與新婚丈夫的夢魘。曾被搬上銀幕,電影資料館節目亦有選映的《傾城之戀》、《紅玫瑰白玫瑰》(小說原題為〈紅玫瑰與白玫瑰〉)及《半生緣》,亦同樣瀰漫對性的執著與焦慮:女主人公對性放不開懷抱,無法將它獨立於愛,也無法單純享受它的歡愉,亦多少因為這種偏執而吃苦——這當然亦是中國千年傳統文化遺留下來的影響,對中國女性來說是無可奈何,亦是難以避免的。在《傾城之戀》裡,白流蘇與范柳原一直處於拉鋸的狀態,范柳原明顯追求隨便的關係,不一定——最好不要——牽扯到愛情與婚姻,流蘇則是將性、愛、婚姻連在一起思考,因此她總不能放開懷抱「戀愛」,柳原便曾說:「我們那時候太忙著談戀愛了,哪裏有工夫戀愛?」。在《紅玫瑰白玫瑰》裡,本來是王嬌蕊先挑逗佟振保,完全是她佔上風,一旦有了性關係,她卻想放棄丈夫與振保廝守,一下子嚇跑了振保,成了被拋棄的女人,嬌蕊的「失敗」(起碼在前半部來說),就是為了在肉體歡愉之外進一步想得到振保的愛。《半生緣》的曼璐為了留住丈夫祝鴻材,不惜佈局讓他強姦曼楨:性成了手段,也簡接是世鈞與曼楨無疾而終的原因——兩人齟齬的根源,在於曼楨的姐姐曼璐昔日是舞女,而且曾經與振保的父親有一手。換句話說,性在《半生緣》裡簡直是負面而邪惡的。

這種本能的對性的敬畏,與《小團圓》及《色戒》的焦慮壓抑,無疑是一脈相承的。

令人想到三十年代古巴裔法國情色小說女作家阿耐斯寧(Anais Nin)。阿耐斯堪稱傳奇女作家,作品與身世同樣傳奇。她流著古巴血裔,與張愛玲一樣自小父母離異,不同的是阿耐斯跟隨母親漂洋過海,回法國以前到過西班牙、美國等地;她從不掩飾對父親的依戀,更將亂倫的題材寫入小說,父女關係耐人尋味。三十年代初,阿耐斯在巴黎結識亨利米勒(Henry Miller)及他妻子祖恩(June),已有丈夫的阿耐斯旋即被祖恩 femme fatale 帶毀滅性的魅力吸引,不久且同時愛上了亨利,期間又與心理治療師打得火熱,她與弟弟、表弟的關係亦非常曖昧,一生周旋於錯綜複雜的情慾關係。阿耐斯被目為情色小說家,其實她在四十年代寫的情色短篇數量不多,而且主要為生計寫作,不是篇篇精采,但不乏神來之筆,尤其著意探究慾念被燃起的奧妙除了亨利米勒,她在法國也結交大量文人和藝術家,深受波希米亞文化熏陶,小說常常以畫家、雕塑家及他們的模特兒為題材。她的佳作其實是十多冊的日記,其中與亨利米勒夫婦的段落由她自己改編為小說《情迷六月花》(Henry and June),大部份篇幅從日記摘錄。這部深具自傳色彩的小說,曾被菲臘考夫曼(Philip Kaufman)搬上銀幕。可惜電影拍不岀時代的氛圍,亦無法展現阿耐斯與亨利米勒等等一班文人、藝術家自由放任的波希米亞氣息。

有趣的是,張愛玲的母親三十年代亦放洋在法國,曾與阿耐斯身處同一片天空之下。

之所以想到阿耐斯,當然是因為她與張愛玲為同期女作家(阿耐斯或許早一點點),身陷於無法自拔、自甘奉獻的愛情/情慾關係,也同樣寫了一部自傳式小說,刻記自己的愛與痛。阿耐斯寫自己對祖恩卑微而帶絕望的愛情,與張愛玲寫九莉最初對之雍的極度仰望,有異曲同工之妙

“When I look at your face, I want to let go and share your madness, which a carry inside of me like a secret and cannot conceal any more. I am full of an acute, awesome joy. It is the joy one feels when one has accepted death and disintegration, a joy more terrible and more profound than the joy of living, of creating.”[5]

但阿耐斯卻又是去得更遠更徹底的:

“I love her for what she has dared to be, for her hardness, her cruelty, her egoism, her perverseness, her demoniac destructiveness. She would crush me to ashes without hesitation. She is a personality created to the limit. I worship her courage to hurt, and I am willing to be sacrificed to it. She will add the sum of me to her. She will be June plus all that I contain.”[6]

《情迷六月花》是一部非常性感的小說,對阿耐斯來說,性是天然的逸樂,她毫不掩飾對性愛的好奇與冒險精神,也大膽描寫她對肉體歡愉的沉迷,以及對自身性感魅力(sensuality)的自覺,這卻並不代表她只重性而不重愛,事實上,《情迷六月花》同時亦是一本充滿熱情的愛情小說。敏感細膩的阿耐斯為了支持軟弱而好色的亨利,在祖恩任性出走的日子裡,不停提供心靈及物質上(當然,亦包括肉體)的扶持,令亨利終於寫成《北回歸線》(Tropic of Cancer),亨利報以滿紙熱情話語,亦曾對阿耐斯信誓旦旦,以文人的機滑令她心醉神迷。但他畢竟無法擺脫祖恩的魔力,她一回到他身邊,亨利便完全臣服於祖恩之下……《情迷六月花》的電影結尾依據小說——與日記有點不同,顯然是作者經過歲月沉澱重新審視自己的經歷:阿耐斯覺悟自己只是亨利與祖恩糾纏不清、互相折磨的愛情關係之犠牲品,她終於看穿了亨利的自私,與祖恩的佔有慾控制慾。

《情迷六月花》最動人的,是阿耐斯自身即為愛的精神亨利與祖恩明顯是一對自私的怨偶,只想到「保存他們所有的」,擺佈阿耐斯於股掌之中,生活充滿謊言與哄騙,但阿耐斯無論在日記小說中,都沒有將他們醜化或妖魔化,反倒著意表現他們的純真脆弱與無助;同時也沒有把自己寫成一個受害者《情迷六月花》珍貴的正是這種對人性(而不止是人性的幽暗面)的透徹理解與包容,當中沒有怨責,沒有懷恨,也沒有苦澀,全因為阿耐斯有一種天真率性,能自足於自己對他人的愛,因而將所愛的人寫得動人。

阿耐斯面對的處境其實比張愛玲更加病態、淫亂、絕望,但這位深受拉丁、法國及波希米亞文化洗禮的女人,會得完全將自身開放予肉體歡愉,也會得投身予自虐、單向、自甘卑屈的愛。周旋在亨利米勒夫婦之間,比張愛玲愛得更卑微更「淒慘」,但正因為她對愛情的自主,對肉體歡愉的熱愛、開放與義無反顧,更重要是對人性的放任(這一點又與另一位五、六十年代法國女作家莎岡很相似),對感情的慷慨,致使《情迷六月花》雖然一如《小團圓》沉重,卻又充滿自由、奔放、性感的氣息。

“Who's is the liar? Who the human being? Who is the cleverest? Who the strongest? Who is the least selfish? The most devoted? Or are all these elements mixed in each of us? I feel most human because my anxiety is protective, towards both of them.”[7]

這是張愛玲的性格所不能達致的。其實,張愛玲雖然愛得卑微,卻又是丁點的卑微都接受不了,因此無限放大自己的卑微。

張愛玲目睹夫母離異,在父親與親戚家見盡遺老家庭的病態與萎靡,後來又受後母軟禁,對傳統家庭及父權有一種逆恨心理(紅玫瑰與白玫瑰即狠狠地摑了傳統中國男人一巴掌)。與她親近的姑姑是個摩登、時髦的現代女性,母親更走在時代尖端,鬧離婚爭取自由,又岀國歷練,這兩人理應是她嚮往的出路,可惜兩人的愛情不如意,在《小團圓》裡,九莉便曾在不同處境下看到母親和姑姑飲泣[8],如此種種,難免令她性與愛面前顯得怯懦遲疑,無法完全開放予享樂的、奉獻的、以愛情為愛情的愛情,以性為性的性。

……薇龍,你累了,你需要一點快樂。」
-喬其喬,〈第一爐香〉


 全文原載《香港電影》第27號,2010年2月



[1] 張愛玲:《小團》,香港:皇冠出版社,2009年,頁170
[2] 張愛玲:《小團》,香港:皇冠出版社,2009年,頁229
[3] 張愛玲:《小團》,香港:皇冠出版社,2009年,頁239-240
[4] 張愛玲:《小團園》,香港:皇冠出版社,2009年,頁177
[5] Anais Nin, Henry and June, London: Penguin, 2001, p 52.
[6] Anais Nin, Henry and June, London: Penguin, 2001, p 19.
[7] Anais Nin, The Diary of Anais Nin, Vol 1, Florida: Harcourt Inc, 1994, p 135.
[8] 蕊秋到後,九莉放月假才見到她,已經與楚娣搬進一家公寓。第一次去.蕊秋躺在床上,像剛哭過,喉嚨還有點沙啞。第二天再去,她在浴室裡,楚娣倚在浴室門邊垂淚,對著門外的一隻小文件櫃,一隻手扳著抽屜柄,穿著花格子綢旗袍,肚子上柔軟的線條還在微微起伏,剛抽噎過。見九莉來了,便走開了。張愛玲:《小團園》,香港:皇冠出版社,2009年,頁122-123
及,「她聽見楚娣給緒哥哥打電話,喉嚨哭啞了,但是很安靜,還是平時的口吻,然而三言兩語之後,總是忽然惱怒起來。張愛玲:《小團園》,香港:皇冠出版社,2009年,頁145-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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