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最吸引我的是它的典雅與綿密壯麗。三島自己有這樣的註解:「《春雪》是王朝式的戀愛小說,即寫所謂『柔弱纖細』或『和魂』。」另外,就是小說本身的張力--從清晨細雪中兩手相執,櫻花樹下偷吻,到旅館的幽會,聰子與清顯的情感併發是有層次的,而且每一次併發之前都有長篇的舖敘,將讀者及兩個角色的壓抑、期待推向極致。
蓼科向老爺剖明真相的一節尤其出色,雖然有點「 twist 」的味道,但它的出色處絕不在「 twist 」,因為無論有沒有那一段兩個家族的宿怨,故事的發展也應該一樣,但它在情節上和藝術上將小說提昇到另一層次,一來故事不再是聰子與清顯兩個人的事,而是一場因果冤孽,很有古典小說的味道;二來,一旦事態原來有蓼科的參與,那麼聰子的舉動有多少是自己的心思?有多少是受了蓼科的影響?尤其初次幽會一幕,那「無限地誘導、無限地拒絕」的姿態......成了千古之謎,而這種曖昧正是小說最出色的部份。蓼科事件是精緻的極惡,單從審美角度而言,美艷得讓人屏息,像精雕的白玉惡魔像--它的美令你忘了他的惡,或者說,甚至連惡都是那樣動人。通過溫潤的玉光,細味事件本身的殘酷,那不忍成了痛快。
三島總愛將人物推向病態邊緣,讓他們執迷於絕望、背德或禁斷而生的愛或熱情,最終將自己引領到自毀之途:「人為了折磨自己,可以傾注的熱情是無限的。正因為喪失了希望,才能傾注如此的熱情。」(《愛的飢渴,頁123)。《愛的飢渴》的悅子藉以燃燒生命的不是對園丁的愛,而是對得不到愛的嫉恨;她的快感來自親手造就園丁與美代的婚事,希望來自對失望的期待;《美德的徘徊》的節子也不見得是愛上了情夫,倒是從不為對方所愛的感覺中找到了為愛瘋狂的理由,《禁色》的俊輔更加是個執迷於報復的自卑老人。
那樣的執迷對我來說毋寧是歇斯底里、耽溺、與病態。同樣是被逼到邊緣,《春雪》的清顯有一份清純,他的熱情也並非由自虐式的幻想或渴望引發,而純粹出於希望幻滅,因此本書的「優雅」展現與其他三島作品不同的風貌,少了病態,多了凄美。一般認為清顯與聰子的愛是受外來阻力(敕許)禁斷的悲戀,這樣的看法是錯誤的。他們的處境--與其他三島筆下的人物一樣--是自己一手造成,清顯本來可以名正言順與聰子結合。所以小說寫的不是受強權壓逼的愛情悲劇(甚至不是悲劇!),而是三島個人的執迷:「所謂優雅就是觸犯禁忌,而且是觸犯最高的禁忌」(《春雪》,頁172)。所以他筆下的主角非要把自己逼向禁斷之處,彷彿不這樣就無法體現自己的愛,無法喚起愛的感覺。
清顯雖然喜歡聰子,但由於自卑於年紀比她小,一直優悠寡斷,直到知道聰子受天王賜婚許配予王子,亦即直到自身終於造就了一個莊嚴的禁忌,才併出一腔熱情要佔有她。
「......於是他膝行靠近聰子身邊,把手搭在她肩上。她堅決地拒絕了。但通過手觸的感覺,他更加愛這種拒絕。這是一種大型的、典禮式的、可以等同於我們所在世界那樣巨大而壯麗的拒絕。這個優美而充滿魅力的肩膀上,壓著敕許的沉重負擔;所以她反抗,她拒絕。然而,這種反抗和拒絕,給他的手帶來溫熱,燒毀他的心。......」(《春雪,頁181》)
在這一幕裡,聰子越是莊嚴地拒絕,清顯越覺得是誘導,也從而越有犯禁的快感。
「清顯不知道怎樣才能解開她的腰帶,她背後那堅固的鼓結仍然拂逆著清顯的手指。他亂解一氣,聰子的手繞到背後,強硬地抵制著清顯的手的動作,卻反而微妙地助了他一臂之力。兩人的手指在腰帶周圍煩瑣地糾纏在一起,轉眼帶扣被解開了,腰帶發出輕微的響聲,迅速向前彈開了。這時,腰帶彷彿是自動鬆開似的。這是一種複雜不可收拾的暴亂起點,如同所有衣服都起來叛亂一樣,清顯急於鬆開聰子胸前的衣服,可是許多帶子或緊或鬆地繫著。她胸前保護著的白色倒扣的山形帶著芬芳,展現在他的眼前。聰子沒說一句話,更沒吐出一個不字。無言的拒絕和沉默的誘導就變成無法分辨的東西了。她無限地誘導、無限地拒絕......」(《春雪》,頁181-182)
是禁斷及拒絕燃燒出熱情。王室的禁斷促使清顯不惜用卑污手段強求幽會,聰子的拒絕則激發清顯更大的愛慾,及歡愉。到聰子出家,宣示了兩人的不可能,清顯的愛隨之攀向高峰,不顧一切登山求見;再到最後聰子拒絕見他,終於激發情的極至,就是死亡。
這也許正是聰子在卷末《天人五衰》的結尾說清顯並不存在的原因:「......我並未忘記在世俗中所承受的恩愛......會不會是本多先生以為存在,然而實際上,從一開始這個人就完全不存在呢?」佛家,甚至我們,都必會說清顯愛上的是虛空。既然清顯心中有的是執念而不是聰子,聰子心中也就不會有清顯了。
這樣的題材處理得不好,會淪為《失樂園》式渲染罪惡快感的小說,但是因為三島並不把他們的愛視為不倫,甚至不視為病態,而堅信其中的精緻與壯麗,因此作品現出動人的瑰麗、莊嚴。
《春雪》電影版由妻夫木聰、竹內結子主演,選角不錯,可惜導演是行定勳,不抱任何希望。
related: 「和魂」與「荒魂」:《春雪》、《奔馬》的契合
Sunday, July 31, 2005
所謂「柔弱纖細」或「和魂」
Saturday, July 30, 2005
寶玉何許人
我就知道要說「周圍撩女仔」的哥兒專情是會引起公憤。但寶玉的情純粹,未能以世俗的「花心好色」一類觀念概括,他去勸隱在園中一角偷哭的齡官,或是讓晴雯狠狠撕扇,背後都沒有甚麼動機,並不是要包羅萬有兼收並蓄。他愛女兒的柔弱纖細,但心裡就一個黛玉。
最近一次看《紅樓夢》,印象最深是寶玉聽了紫鵑的戲言,以為林妹妹要走了,一時激動失心瘋。
寶玉聽了一個「林」字,便滿床鬧起來說:「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們來了,快打出去罷!」賈母聽了,也忙說:「打出去罷!」又忙安慰說:「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絕了,沒人來接他的,你只放心罷。」寶玉哭道:「憑他是誰,除了林妹妹,都不許姓林的!」賈母道:「沒姓林的來,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一面吩咐眾人:「以後別叫林之孝家的進園來,你們也別說『林』字。好孩子們,你們聽我這句話罷!」眾人忙答應,又不敢笑。
一時寶玉又一眼看見了十錦格子上陳設的一隻金西洋自行船,便指著亂叫說:「那不是接他們的船來了,灣在那裡呢。」賈母忙命拿下來。襲人忙拿下來,寶玉伸手要,襲人遞過,寶玉便掖在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一面說,一面死拉著紫鵑不放。(第五十七回)
這種痴是寶玉性格的精髓。脂批說:「寶玉是多事所誤。多事者,情之事也,非世事也。」
再引一段我最愛的章節之一,如何區別「二世祖」與「愛物之人」?答案就在其中。
寶玉笑道:「既這麼著,你也不許洗去,只洗洗手來拿果子來吃罷。」晴雯笑道:「我慌張得很,連扇子還跌折了,那裏還配打發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盤子,更了不得了。」寶玉笑道:「你愛打就打,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它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別在生氣時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晴雯聽了笑道:「既這麼說,你就拿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撕的。」寶玉聽了,便笑著遞與她。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嗤嗤」又聽幾聲。寶玉在旁笑著說:「響的好,再撕響些!」正說著,只見麝月走過來笑道:「少作些孽罷!」寶玉趕上來,一把將她手裏的扇子也奪了遞與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作幾半子,二人都大笑。麝月道:「這是怎麼說,拿我的東西開心兒﹖」寶玉笑道:「打開扇子匣子你揀去,什麼好東西!」麝月道:「既這麼說,就把匣子搬了出來,讓她盡力的撕,豈不好﹖」寶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這孽。她也沒折了手,叫她自己搬去。」晴雯笑著,便倚在床上說道:「我也乏了,明兒再撕罷。」寶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一面說著,一面叫襲人。襲人才換了衣服走出來,小丫頭佳蕙過來拾去破扇,大家乘涼,不消細說。(第三十一回)
你可以說他太懂得女孩心思。但這不能是錯。
當然,也有人認為《紅樓夢》不過是將頹廢靡爛寫得「懶」有格調的誨淫小說,對此,我就無話可說了。
寶二爺
路過 sam 的辦公室,他正好出來,我擦身而過沒有回頭打招呼,省得刻意,誰知他在我肩上戳了一下。我回頭,他一臉得意洋洋,還作勢向後一閃--一副頑童模樣。黃小姐也說過,跟 sam 在一起(工作),儼然「湊住個仔」。
老早覺得 sam 是「死女」的一類,不是說他輕佻,更不是輕浮,而是他(對女孩子)是那樣的貼心,遇上認識的人總會聊點甚麼,專注傾聽諾諾點頭,答覆的聲線抑揚有致,而且總說到人心上去,隨便談上幾句,便已如沐春風。雖然是蓄著鬍子(且還有點花白)的堂堂男子,但一點不看輕女兒心事,叫人很想親近,沾一沾那溫厚。日前看到邁克一句「......(羅隆基)頗得賈寶玉真傳,懂得低聲下氣討人歡心」就更讓我想到 sam ,他就是心細如塵,絕少會開罪女孩的人--就是真的開罪了,也很肯放下面子認錯陪罪。
喜歡搖著紙扇在公司大搖大擺,管這管那,沒他份兒的熱鬧也要去沾一沾邊,寫稿老是定不下來......人間是讓他東穿西插看熱鬧的場地,他對萬事萬人都抱著一份好奇,不就是「無事忙」寶二爺?
當然,他認真起來很認真。
終於忍不住對他說他可以去演寶玉(年青一點的話),他乍聽有點詫異:「寶玉那樣優柔寡斷!」我說,寶玉怎會優柔寡斷呢,他是最專情的一個,因為專情,所以懂情,繼而對身邊的人都有情,懂得體恤愛護女孩的心......一輪解釋,他才好像滿意下來。現在偶而對黃小姐笑語:「我係寶二爺......」
他煲得一手香濃的好咖啡,喝咖啡從不加奶,每年埋首趕書的時節,他就要狠狠的灌 double espresso 。
Wednesday, July 27, 2005
夏目漱石的創作論:《三四郎》的命題
「不僅被畫的人會變,畫家的情緒也每天在變......每天這樣地畫......畫著的畫上就會形成一定的情調。所以,即使從外面回來時是帶著其他情調,只要進入畫室面對著畫,立即會產生一定的情調。換句話來說,就是畫中的情調感染了人。」
「原口又講起來:『畫家不畫內心,而是畫內心在外表的具體表現......我並不是想披露里見小姐的內心來作此畫的,我是想畫她的眼睛,我很看得中這雙眼睛,便來畫它。這雙眼睛的樣子,雙眼皮的層次,眸子的深沉,我要把我所能見到的這一切毫無遺漏地畫出來。於是,一種表情便不期然而然地出現了。』」
《三四郎》是我最喜歡的夏目小說(在日本本土,很多人喜歡《少爺》,但我覺得它太浮面了一點),主角小川三四郎從家鄉熊本到東京升讀大學,對東京的嫻靜少女里見美禰子產生了奇妙的感情。以上的一段,既是書中一位畫家的創作理論,也直接觀照了三四郎的生命態度。三四郎想起美禰子時,總會心動,同時又少不免感到被一股濃霧籠罩得鬱悶。而看到畫家筆下(未完成)的美禰子肖像,則感到安祥靜謐(引文很美,但暫不援引)。
三四郎一直捉摸不着美禰子對自已的觀感,因而忐忑不安,只感到迷亂,未能靜觀其美。但看美禰子的肖像,亦即抽離地觀照美禰子本身的美態,他心裡不再有利害衝突,因而能感受真正的安寧。三四郎以欲求理解的心態與美禰子交往,結果彷如身陷漩渦;只有以旁觀者的姿態,才能安靜下來,真正體會美禰子的美。
回到創作的問題,以上一種抽離創作的態度,其實也是我所喜好和追求的。中國古代其實亦有類似的理論,王國維的《人間詞話》說:「有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有我之境也。『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 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
開首的引文雖是談繪畫,但放諸文學創作之上,亦無不可。
不妨看以下兩首詩:
《春曉》孟浩然
春眠不覺嘵,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鳥鳴澗》王維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同樣是描寫落花與啼鳥,兩者有何分別?
王維的作品被蘇軾譽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究竟何謂「畫中有詩」?說穿了,不就是以作畫的方法來作詩。《春嘵》以主觀感覺描寫情境,「覺」、「聞」、「聲」、「知」都是感官字詞,作者的主觀感情滲透其中。相反,《鳥鳴澗》純粹以視覺敘事,不涉情感,就算有聲音的描述:「鳴」、「靜」,都是客觀的,因而作品會有「畫」的味道,詩中的閑適意味遠遠超越文字的維度,比《春嘵》呈現出更廣闊的境界。
在創作中,視覺是眾多觸覺(視、聽、味、嗅、觸...)裡效果最好的一種,因為距離感最大。距離感越大,引發的想像就越豐富。
我最偏好的表現手法,正是原口那種不力求描畫內心,而通過對外在的描寫呈現情態的「無我之境」。不力求滲透感情,境界自然而生,往往最動人。
不禁想起《古都》的結尾:
「苗子搖了搖頭。千重子扶著紙格門,一直目送她遠去。苗子沒有回頭。千重子的頭髮上,飄灑下幾點細雪,霎時便融化了。市街依舊在沉睡,大地一片岑寂。」(高慧勤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