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離世,回廣州治喪。
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外婆了,我心目中的她像個孩子,貪吃,固執,愛使性子,愛笑。外婆的遺容也是帶笑的,笑得那樣安祥,我只覺得她是在熟睡,一點死亡的氣息都沒有。從前脾氣不好(直到現在也是),情急之下會呼喝她,不過我想她從來都沒有放在心上,每次見著我還是嘴角含笑,逗我說話,問我過得怎樣。外婆的問候不比其他人,是真的惦著我。爸媽不准她給我零錢,她常常背著他們塞錢給我,我不肯要,她就板開我的手指,有次更在臨走時(她像《戶田家兄妹》裡的母親,輪流到各子女家中寄住)把錢放在書桌隱處,夾著一封信,信裡說一定要我收下。我呢,我怎麼想也想不起曾經親手給過她點錢買些體己東西。怎說也該由我給她吧。母親說:你外婆也凄涼,她是怕你們不歡迎她,所以硬要塞點錢。我倒覺得不全是,當中也有單純的疼愛孫兒之情吧,不過我記得我們不要的時候,她曾經難堪地說:「是不是嫌少呀?」
小時候常陪外婆去北角探親戚,她每到那天就老早爬起床,煮好一碟我喜歡吃的薯條(不是炸的,是一條一條煎的),加一隻脫殼雞蛋,裝在保鮮袋裡,好讓我在巴士上吃。我還陪過她兩個人去吃疏親戚的喜酒--還是幼年的我比較乖,後來長大了,母親有時叫我攙扶一下外婆,我心裡竟不情不願。
上一次回去看她的時候,她不住問我:「你明天才走吧?」我連連稱是,其實當晚就要趕回來了,不忍告訴她。她自己在房裡休息,又不停探頭出來,看看我們是不是還在。
(左圖:老家門外,我們擺攤檔就是在這兒;下圖:街上別的人家)
我們廣州的老家在西關,是一幢房子,我以前也說過,住的地方是一條長街,街上一排一排的房子(上海上海、好老好老),有點像上海的里弄,不過寬闊很多。九、十歲的光景,我和表妹窮極無聊,將屋裡的連環畫(連環畫不是漫畫,是圖畫下面附有文字的公仔書,多半是四大名著、歷史故事,我小時候常看)通統抖了出來,在門口搭個小攤檔「擺賣」,好像一連擺了兩天。結果?當然一本都沒有賣出,路過的人當我們小孩玩兒,我們也的確只是玩兒,雖然當時自以為很認真,還準備提供單車送貨服務。外婆近年記憶日漸模糊,偏偏牢牢記著這件我自己也差點忘記的事,管我叫「賣公仔書那個」。但也只記得我是「賣公仔書那個」。
表妹比我小兩年,我和她的性格是兩個極端,我內向,她外向;我溫吞,她直爽;我遲鈍,她機靈;我大意,她細心;我怕事,她膽大;我不善辭令,她八面玲攏,我古板,她新潮。我們小時候住在一起(其實是我媽和我六舅父兩家住在一起),直到我五歲來香港,但是分離了我們還是同床共枕扭在一起洗澡的交情,全世界都知道我們一定要睡在一起而且要為我們安排。最親的時候是十五、六歲,她每知道我要回廣州,當天老早就會呆在十八甫老家,或是五姨媽的家(視乎我們先到哪一邊)等著,我一抵步她就呼叫著迎出來。我們專等大人都睡下了才上床,聊一個晚上的話,直到天空泛白,試獨個兒不敢試或試不得的玩意;但也常吵鬧──多是因我任性,她一直很遷就我(但也很喜歡激我),要由長輩來勸解調停。從前每次回去,跟她玩了幾天又要離去,回到香港都會哭上幾天,不停回想之前一起做過的事。對對,我就是這樣不遺餘力地多愁善感。分隔兩地,總會各有各的圈子,是疏了。幾年前她來香港遊玩,我待她不太好,心裡一直過意不去,她當然也玩得很不痛快,提心吊膽的,更疏了。其實我是很疼她的,其後我們也重新好起來了。最近幾次,特別是今次回去又拾回那種親得沒有界限的交情,沒有暗湧明流不用擔心是否會冒犯對方會不會越了界線。親就是親,甚麼朋友都比不上的。從前年紀小,要她遷就我很多,例如陪我在書城待上幾個小時,她不看書的,老是「扭計」喊悶,但又會跟著我。現在人大了,我覺得自己是想遷就她多一點了。
母親常叫我回去看外婆:「趁她現在還認得你,到她認不得你時,見著也沒意思了。」我總是唯唯諾諾,以為還有時間。
她這次出事,一定有醫療失誤,院方諸多隱瞞。我想到她臨終孤伶伶被醫院的人擺佈(醫院很遲才通知我們去,又遲遲不讓進去),就很難過。不開心的事不想提了,她今年九十歲,都算是沒有甚麼痛苦地離去(除了最後的幾天),我也安慰。我只是很掛念她,很懷念以前的日子。當我知道再也不能見著她,才懂得去掛念她。是太遲了。
外婆有七個兒女,我媽排行第七,當我幼年還是這個么女的么女時,可算是個家族中的小混世魔王,大大小小都拿我沒法。家族人多,小時候跟父母回廣州,一家人飲茶吃飯最少分兩席,飲茶飲一個早上,緊接著又吃飯吃一個下午,他們大的有大的講經論學,我們小的有小的玩,但是也玩不了這許久,因此叫苦連天,雖然他們也是不大理會的。後來我們疏了回去,飲茶的人也越來越少,現在倒是懷念起那些時光了。這次回去,大部份親戚都聚在一起,雖然犬儒者會說母親不在了你們才聚了在一起,但怎說還是聚在一起了。大家心情欠佳,不像從前高聲談笑面紅耳熱,但畢竟有一份溫情,彷彿又回復了已經散失多年的氣氛。
昨天喪事完畢,大夥吃飯,稍酣,我和表妹移師大人席,席上懸著一個空位,位子跟前滿滿的盛了一碗飯菜,是留給外婆的。六舅母說:「跟外婆一起坐啦,你們每人一邊。」於是我們各佔了椅子的一半坐下,我心裡一陣溫熱,覺得我們真的就坐在她的膝上,彷彿還感到她正笑笑望著我們。
聽上年紀的姨媽姑爹講家族史,說到有個姨婆甚麼的因為「打瀉茶」終身沒有出嫁,我問甚麼叫「打瀉茶」,母親說:「就是相親時倒瀉茶杯囉。」長輩忙忙打住,原來是相親後還沒有結婚,男方就死去了,就叫「打瀉茶」。雖然我們這既不是張恨水亦不是張愛玲的家族,聽來卻比讀小說更有趣味。
外公在我母親三、四歲時便過世了。以前家裡開的裁縫店,後來改做當舖。我問:「他是不是二世祖?」答:「當然不是!他十多歲就當裁縫店的掌櫃了……」
最令我驚訝的是,他是趙少昂的入室弟子,有號曰滌塵。
中國大陸很多人、事讓我看不慣,但對廣州和其他去過的城市,我無不依戀不捨,要不是今天要上班,我昨晚一定不走!單那空氣就不同──也無須向老是向外張望,我們中國百姓的生活本來就富閑情和人味,以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放任。
(圖:鐵罩燈下昏黃的長巷,不過不是我們家)
說回那條長街,就像上海的里弄,白天橫七豎八晾著一家一家的衣服,到了黃昏,家家戶戶收了衣裳,便一片清氣,開始傳來飯香。晚上是靠各戶門外的鐵罩燈照明,昏昏的隱約可以看到對面人家端了幾把藤椅出來納涼。老百姓求的安穩,因此對眼前對未來都有點含糊溫吞,沒有甚麼飛揚的目標,對政局事勢似懂非懂,卻又喜歡搖著葵扇談上幾句。生活沒有斬釘截鐵的善惡衝突,最多是小市民不甚分明的張長李短,在乎的不是高遠的會當凌絕頂──你當然可以說他氣短,而是貼著大地的小惠小利。是的,在這樣的一種夜空,我啖出了張愛玲的味。一般人看張愛玲看出冷漠厭世、刻薄寡情,我常看到的是張對老百姓生活貼貼實實的喜愛。真的,不愛生命不愛「人」的人,寫不出〈到底是上海人〉,寫不出〈夜營的喇叭〉,寫不出《流言》,寫不出〈留情〉,寫不出……〈金鎖記〉。張愛玲的世界,並不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