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寫維斯康堤,我其實是未夠道行的。
不要太快捉錯用神,《魂斷威尼斯》何嘗是一部基片?老教授對美少年亦步亦趨,是對「美」的終極盼慕,也是面對自身日漸衰老醜陋的不堪。你有經歷過嗎?眼前人青春、脆弱、無邪、妖嬈交集,美得令你想哭。這一個斜日下的意大利,充滿焦灼鬱悶的空氣,同時有一種大限將至的漫漫,跟我們慣見的炫耀的意大利,多麼的不同。
《氣蓋山河》名字譯得不好,大概故事關乎統一意大利的一萬紅軍,連名字都革命起來,而畢蘭加士打養的浩然之氣顯然不同於 Garibaldi 遊擊於山野的浩氣。意大利統一,意味貴族階級的沒落, Cavour 完成大業後邀請這位前朝貴族加入國會,吃了一臉的灰。
“Sleep, my dear Chevalley, eternal sleep, that is what Sicilians want. And they will always resent anyone who tries to awaken them, even to bring them the most wonderful of gifts.... All Sicilian expression, even the most violent, is really a wish for death. Our sensuality, wish for oblivion. Our knifings and shootings, a hankering after extinction. Our laziness, our spiced and drugged sherbets, a desire for voluptuous immobility, that is... for death again.”
因此你不會訝異,黃愛玲的《戲緣》雖然沒有一篇文章談及維斯康堤,他還是不尋常地現過身:「不要以為頹廢很容易,在西方我也只看到一個維斯康堤而已。」(有些人可能馬上要問:那東方呢?要是沒書在手,不妨猜猜看)。而邁克好久以後補充了黃小姐未說完的話:「我不但覺得維斯康堤最適合搬運《追憶逝水年華》上銀幕,也深信他能夠把曹雪芹的世界拍得有紋有路。六十年代張愛玲編劇的《紅樓夢》,要是交到他手上……」(「克社會」,07年1月4日)
沒有誰比維斯康堤更懂得頹廢美,更不會有誰能把那種體會發揮得更凄迷。他鏡頭下的宮廷,不比一般宮廷片窮極奢華堆砌氣派──平民看皇室,不免對金碧輝煌大驚小怪(史高西斯參考三部維斯康提影片而拍成的《心外幽情》(註),便非常沉溺於細節,幾近戀物)。卻並不意味不講究,恰恰相反,是講究得不能再講究,你不曾或不懂留意的地方,都一絲不苟鉅細無遺。維斯康堤是貴族心態看貴族──切切實實的藍血,系出中世紀以降盤踞米蘭的維斯康堤家族一旁分支──,對空間與時間的處理,那麼理所當然那麼日常,不是想像中的紙醉金迷,是一份源源流在血液裡的怠惰,任世界流轉千百年還是一般虛耗的放任。在這一方面,《諸神的黃昏》比《氣蓋山河》更為深刻。巴伐利亞國王 Ludwig 二世缺乏治國的天份,卻偏好文藝,心思纖細敏感,遙遙呼應敝邦的李後主,因此也不能倖免地沉醉於春花秋月,終於被公爵以其患精神病為名篡位,他則在不能面對逆轉且自棄的心境下自殺(正史的說法沒有定論)。甫登帝位的 Ludwig 充滿年輕人的朝氣,熱情主要投放在兩個人身上:華格納與已嫁到奧地利的堂姊伊麗莎白。懷著滿溢的希望,他相信自己可以為世界帶來一點建樹,不過這種天真的盼望終落於幻滅。他深受華格納感動,不理全國上下反對,禮請華格納回國供養他專心創作,又斥巨資興建劇院,結果發現衷心敬服的天才不過是個投機小人,深受打擊。另一方面,他曾向唯一相知的伊麗莎白傾吐少年心事,伊麗莎白卻一力撮合他與自己的妹妹;結合無望令他日益消沉,後來一個守衛觸發其戀慕男色的根源,更益發疏於國事,一任沉迷於男優,縱情聲色逸樂,至形骸枯槁。伊麗莎白叩門探問,他自慚形穢不敢相見,只能自困在斗室中自責自恨。
我戀戀不捨看著伊麗莎白到訪 Ludwig 的新天鵝堡,那裡不見天日,紛擾世事佔不了半點位置──一座人工開鑿的湖,湖面浮著雪白天鵝十數,靠邊停泊一條漆金行舟,壁上刻著畫,鮮花飾滿了岩柱,沒錯,建築靈感來自華格納的《羅恩格林》。一個詩的世界,悠悠儼然時間停頓,年月止息,沒有白晝,也沒有黑夜,不存在過去,不會有未來。伊麗莎白徘徊不去,那彷彿就是我們這一群耽溺在維斯康堤世界裡的觀眾。
正史裡,伊麗莎白的婚姻生活並不快樂,因此終年遊歷,她的時尚觸覺非常敏銳,肖像曾刊登在當年的 Vanity Fair ,可算是十九世紀的 icon 。 Romy Schneider 以演伊麗莎白「聞名」,之前一共演過三部,大抵都集中編派伊麗莎白的風流逸事,演得她非常厭倦,後來還是為了維斯康堤,才願意第四次演出這個角色。既是他人婦,又是知心人,她在《諸神的黃昏》裡有著冷熱兼備的氣質,柔情與絕情、引誘與拒絕集於一身,一色的黑裝,間或配上面紗,含蓄又具挑逗意味,很難有誰會不傾心。我一廂情願地相信維斯康堤對 Romy Schneider 情有獨鐘(雖然更多的人會喜歡 Claudia Cardinale ),不然不會在拍攝《三艷嬉春》(Boccaccio 70)後十年,還是找上她,而且是演她曾經那麼厭惡的角色。是的,兩人的另一次(也就是第一次)合作,便是《三艷嬉春》,由維斯康堤與費里尼、第昔卡、還有一位 Monicelli 合導四個故事,顧(原)名可知,都取材自薄伽丘的小說。我只看了維斯康堤的一節,反諷意味濃厚,結局意外地流露張愛玲式荒涼,果然貴族之後的世故,不足為凡夫俗子道。一段無愛的貴族婚姻,妻子為了對抗丈夫對抗苦悶聲言自立,想來想去想到一份最現成的工作:既然丈夫嫖得那麼闊綽,何不把自己(的肉體)販賣給他?經不起一點挑逗,他欣然接受,拿著她開價的巨額支票進睡房。她淚水亂滾了一臉,滾到枕上,臉上不是木無表情,也不是任何一種表情,一種極端的空洞;抿著唇是笑,又不可能是笑……演得那麼有層次!那時的 Romy Schneider 年紀尚輕,猶見輕佻浮滑──雖然輕佻背後的世故令你大吃一驚,絕對不會無心錯把她當成頭腦簡單的美國娃娃。歷練十年以後演出《諸神》,雞尾酒已化醇醪,少了驕恣添了沉著,每一次出場都比前一次迷人,古典美源源似沒有盡。一直好奇, Ozon 是不是也對她傾慕有加,抑或是致敬?據說在《八美千嬌》裡, Emmanuelle Beart 一直藏在圍裙裡的,就是 Romy Schneider 的照片──法國影壇有個女演員獎以 Romy Schneider 名(男界代表為尚嘉賓),儘管後來拿獎的,倒是同場演出的小妖精 Ludivine Sagnier 。
後來,我在這裡找到了答案。不得了,原來還牽扯上蘇堤。
(待續)(對不起,修改發佈了很多次,每一次都以為是最後一次)
註:三部影片分別為《戰地佳人》、《氣蓋山河》和《清白之驅》,見Martin Scorsese and Jay Cocks, The Age of Innocence – A portrait of the Film Based on the Novel by Edith Wharton, New York: Newmarket Press, 1993, p72。《心外幽情》在歌劇院揭開序幕,既忠於原著,亦儼然是向《戰地佳人》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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