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February 14, 2007

以形式超越形式

「我便放手任由他發揮……」
──朱天心〈威尼斯之死〉

而弔詭的是,你真相信這是「放手任由」嗎?



我對〈古都〉與《古都》以至「古都」的耽溺摻雜太多個人感情,不知從何說起。〈威尼斯之死〉也不例外,但我倒是願意先說說它──自然是為了比較簡單。

小說寫一個作家的創作過程。一個喜歡耽在咖啡館寫作的作家,多麼庸俗的佈置,以至朱天心禁不住馬上調侃他的理由:一天到晚跑了去可以免卻母親向鄰人解釋其工作性質的煩惱。作家遊歷不同裝潢的咖啡館,小說也隨著咖啡館的不同「個性」,顧客的姿態,使用的餐具,播放的流行歌而形態各異。到他找到了可堪駐足的心愛咖啡館,新小說又同時因為幻想、追憶,或裡面掛的一幅畫,一步一步失控,發展出它自己的結局……

作為「主角/敘述者」的男作家,擔當了兩重任務。他時而是朱天心(作者)的化身,是而是他(角色)自己。為作者言的時候,他代她侃侃談論創作的兩種特性:隨意性(〈古都〉很可能就是以這種游徙、隨想方式寫成,而有趣的是,朱天心對這種隨意性,其實同時抱持肯定與否定兩種態度;或者應該說,隨意性之中,或許還分逆來順受式如男作家,與自我遊獵式如小蝦),和瘋狂性(創作者與精神病患為銅板兩面)。而作為角色的他,雖然看不起大部份「(女)同業」,仍然身負某些都市庸俗性,成為作者要嘲諷的對像。換句話說,〈威尼斯之死〉本身,正正亦出現失控情況,角色自己跑了出來表現自己。而弔詭的是──一來你其實不知道那個部份屬失控,而你真相信那是失控嗎?(本人都失控了,這段不是我本來要寫的。)

一個後設(我多麼不愛用的詞,往往像是為了叫別人知道自己曉得而用)的格局調侃了認定作品往往有嚴密結構,作家往往有完整創作計劃──也必須如此堅信,否則無法成事──的文學評論。

但格局只是一個有趣的框架,如同迷宮,如果只為遊人提供尋覓與發掘的趣味,不啻失諸小聰明。小說在敘述中融入了朱天心對城市人急功近利與機會主義至上的痛恨。包括作家以半日之期「踐踏」威尼斯,他的女同業興沖沖搞房地產,人群蜂擁到海濱淘金,當然還有益發光怪陸離的都市景觀──小說的重要場景:一家一家矯揉造作卻明顯頗合時人心意的歐陸?懷舊?咖啡館。

咖啡館叫朱天心哀悼都市的人工化。因著一家渾然無風格甚至因而有點混亂的咖啡店──其最天然的形態──,作家一直享受寫作過程捨不得為小說收結,這種環境為他提供創作活力,讓他放縱地追憶從前。他全盤沉溺於對A的書寫,為寫好的書稿調換次序添改細節,就是不願收結──王德威說起《奧德賽》中奧底修斯離家二十年沒有音信,他的妻子為了退卻眾多追求者,以織完手中布匹為期,然後她白天織,晚上拆,夜以繼日,延宕承諾。A,他少年後來是他少年好友的化身,一種追憶似水年華的隱喻。而當環境遽變,樸素的咖啡館某天也摩登起來了,充滿甜膩潮流味,逃避的國度紛碎,過去再沒有容身之所。如此,他輕易的下得了手,讓一直想尋死的A求仁得仁。作家以自暴自棄,結束了一場尋夢(或重溫/編舊夢)之旅。

於是我們想,他(她)真的控制不了人物?如果真的控制不了,又是為了甚麼?

現代人對傳統是極其的不耐,以不斷顛覆。而我常問,顛覆了以後,還(又)有甚麼(一絲紅衛兵的惘惘威脅霎然掠過)?在一眾小說家埋首於試驗、嬉戲、拼貼、調侃、顛覆而飄飄欲仙之際,你忽然看到,朱天還執念念於心裡的一團火,一份朱天文口中「容不得一點惡人惡事」的赤子之心,反復敘寫她對生活的熱愛,對都市的憎恨。〈威利斯之死〉以玩弄形式起,最終以深沉的內涵超越了形式。

多麼成熟,豐滿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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