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因為你可愛。
那天下午三時多,知情同事神神秘秘遞上一個公文袋,打開一看,「嘩!」是最新一期 mini ,宮崎葵封面,登時滿心歡喜,工作拋到九宵雲外--換了在舊公司,我會拿著雜誌繞一個圈,四出告訴人「心情勁靚」,再同鄰座同事以宮崎葵為主題講足一小時(其中大概有四十五分鐘是我發言)......此為序幕,到了五點多,即將出發訪問宮崎的友人上線,更加樂不可支:電影節的網頁曾有改動,一直擔心宮崎不來,知道她身在香港終於烏雲盡散。儘管友人聲明忙碌準備問題中,還是纏著她說三道四,再三叮囑「記得錫啖佢」。過後知道宮崎原來在午飯時間來過文化中心,有點氣。晚上跟同事吃飯,八點多收到做完訪問的友人短訊,未看內容先見名字,已嚷嚷起哄,友人的文字攻勢也不弱,又興奮又感動似的,「超可愛」「我勁震」「我死啦」,雖知這個靚妹平時惡過乜,無人敢惹,我說:「你變左阿八啦!」
宮崎葵以《NANA》走紅,然後挾著辭演《NANA》的傳聞來港。我相信大部份人都是先識中島美嘉,後識宮崎葵,我也一樣。其實看罷電影,覺得這個女孩子十分趣緻,令原本討人(至少是討我)厭的奈奈演得惹人憐愛,也就完了。倒是辭演續集的新聞一出,我才火速留上了心,「曾經在訪問中透露過自己未必適合飾演小松一角,由於小松是個開朗活躍和主動的角色,而她自己則較文靜和被動」云云,真係咁有性格?
回顧宮崎曾拍過的一些電影,發現「童顏」笑容甜美得有點傻瓜的她,以往常演想法古怪走在邊緣的一類女孩,而且往往在戲裡發展出禁忌之戀,不禁為此感到非常驚異。
《害虫》
找出塵封的《害虫》DVD ,導演是拍攝《月吟》的鹽田明彥。宮崎葵飾演的初中女生,有個常常意圖自殺的厭世母親,令她對世界缺乏明亮的盼望,跟小學老師暗暗發展出一段不倫之戀。她落落寡歡,長期逃學,流連在廢墟般的工場,跟邊緣的人一起浪蕩,援交、搶劫都意圖做過,只是臨崖勒馬。鹽田名彥對社會的蒼白無力與扭曲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因此宮崎當然不像一般迷途青年自暴自棄,或者搞 attention seeking 。那些抬著「控訴社會」旗幟的電影,其實都沒有弄懂「青春」,對宮崎來說,她沒有迷失,也不是頹廢沉淪,更不能籠統歸類為反叛,不過在現世看不到希望、只看到敗壞,她寧願在游離的國度,栽種自己的小花園,這也正是導演執迷的溫柔的異色。
宮崎(戲裡戲外)的老友蒼井優努力將她拉回現實,最初也有點成效,宮崎回歸校園生活了,甚至跟男同學開始(正常的)交往,不料後來險遭母親的男友強姦,校內隨之充滿流言蜚語,蒼井優的友情之手,還是挽不回她漸漸豁出去的心,她重新回到以往自我放逐般的小花園,在廢墟與智障友人點起零零煙火,在熠熠火光下,她由衷的嚐到快樂的滋味。
只是這次,玩煙火發展成玩巨火,辣辣燒起一片民房,她不知所措了,她可以怎樣......?
結尾,拐帶少女的男人問稍一回頭的宮崎:「怎麼了」,宮崎為等不到營救她的小學老師掠過一絲憂色,旋即歸於平靜,漠然應答:「沒甚麼。」無聲無息走向自毀,這個平靜安穩的鏡頭,帶來極度的不安。
《青春電幻物語》以蒼井優自殺作結,你以為這就叫殘酷?《害虫》以宮崎葵邁入深淵的序幕為結尾,生的世界,更為可怕。
回想前段一個幻想鏡頭,一臉稚氣的宮崎俯在不知那裡來的私家車後座,攬著一個蘋果睡得香甜,童貞與童真,好好的被保護著,其實一直是小女孩的心底渴望,她卻一點一點向這個願望偏離。少年人的問題,也許不是無夢,不是意志消沉,而是社會蒼白,成人世界猥褻,他們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走,可以往哪走。這個控訴比起只談新一代空洞,深沉得多。
宮崎葵在這部影片裡憂鬱寡言,很少擠出笑容,跟她的公開形像大異奇趣。她那時年僅十六,樣子很嫩,演技卻一點不嫩,這不嫩,又絕不意味早熟或老氣橫秋,她有一副小朋友的倔強,在天真與世故之間,正正就是那游離的姿態。
戲裡也有耐人尋味的同性愛暗示,蒼井優力排眾議每天早上上宮崎家意圖拉她回學校,已經有點不尋常,知道男同學愛上宮崎後,二話不說替二人撮合,「事成」後又酸溜溜的發自己脾氣;後來宮崎在校內惹來奇異目光,蒼井優上前一巴拉著她的手,兩人十指緊扣穿過走廊。這一筆隱約曖昧的同性之愛,可能也正是很多少女讀書時期的一些點綴,在鹽田明彥不落俗套的處理下,散發奇異光芒。
《R-17》
同性愛的刻劃在宮崎葵主演其中一個單元的日劇《R-17》更為明確。《R-17》以中谷美紀主演的駐校諮詢師(類似我們的社工)為中心,探討日本社會的青少年問題,當中穿插桃井薰的神經質行徑,大智若愚的無聊話往往「點醒」了中谷美紀--很典型的戲劇元素,卻也很精采。因為是大眾劇集,可以想像比《害虫》主流、浮淺得多,但宮崎參演的單元,也頗為話題之作。事實上,媒體早前就曾就她在劇集裡的演出大做文章。
宮崎其實不甚起眼,我當年看《R-17》是為了黑澤優,對宮崎可謂全沒印象,今次重看,才驚訝她曾有這樣破格的演出。她飾演一個患有哮喘病的文靜女孩,病發時使勁喘氣又急著要拿出噴劑來吸服的表情可愛得不得了(雖然這樣說有點變態),正因為她沉默又弱小不禁風,惹來班上一班女同學莫名的針對,她們在她病發時搶去她的藥,又把她困在洗手間裡施虐……
品學兼優的富家女看不過眼,好好教訓了那班女同學一頓,自此與宮崎成為密友。她原來心儀宮崎,行為越來越過界,甚至將宮崎監禁在自己的房間裡,正如報章所說,又強吻又非禮,宮崎只能苦著臉接受。雖然如此,宮崎的心地非常善良,沒有怪那位女同學,後來富家女的前度男友上門尋仇,宮崎為了救友一刀捅進對方腹內,徬徨不已;得中谷美紀告知對方沒死,又馬上鬆一口氣,演活了一個張惶怕事的小孩。
《R-17》2001年在日本播出,《害虫》則是2002年的作品,宮崎憑此奪取了第23屆法國南特三大洲電影節最佳女主角,卻不知是否因為《R-17》時期尚未走紅,獲分派一個如此備受屈辱的角色。不過焉知非福?這一段,絕對是她演藝生涯中的異彩。我無緣親自訪問她,不然真的很想問問,接拍這一個劇集,以至這裡提到的電影,有多少是出於她的個人意願,如果多的話,我會很高興。
《富江最終章》
遮遮掩掩,旁敲側擊?《富江》的同性愛才叫明目張膽,宮崎向富江(安藤希)明言愛慕,兩個女孩在草地上相擁,還附上一幕充滿挑逗意味的吮吻手指(不過,拍得很差,浪費)。《NANA》裡中島美嘉突如其來的一吻原來並不新鮮,早在《富江》裡已經有過了,不過當然是中島美嘉與宮崎葵的化學作用看得人撲通撲通。娜娜可真像呵護小狗一般疼著阿八,看到阿八濕淋淋的回家,她捧著她的臉心痛得不得了,不加思索就貼著唇吻下去,這一吻比蓮與娜娜的「例行公事」之吻更叫人心跳臉紅。娜娜的魅力就是愛你愛得如此直截了當,如此毫不猷豫,如此理所當然。
把《NANA》也計算在內,一數下來,宮崎倒已拍了四部涉及同性愛的電影了,有趣有趣。面白いわよ!
《富江》算是 freak 版的東郭先生和狼故事,戲本身爛得不值一提,宮崎的角色卻不得不提。她還是飾演孤僻懦弱而且有點土裡土氣的女學生,因此又被強橫的同學欺負。宮崎以幻想自己是有法力的吸血鬼,為了隱藏身份才啞忍來自我安慰;又躲在家裡寫女同小說,情節涉及吃人肉,十分怪誕,除去性情怕事,其實很接近黑澤明孫女黑澤優常演的角色。她在《 gimmy heaven 》中飾演擁有「共感覺」能力的少女,更近黑澤優的戲路了;兩人另一個有趣的淵源是,跟她們演師生戀對手戲的,碰巧都是田邊誠一。
宮崎與黑澤優演這類「邪氣」角色,與名氣較大的栗山千明一路截然不同。栗山千明既酷其實又七情上面,一股「妖」氣從臉上撲出來,唯恐懾不著你。宮崎與黑澤優則從不流於陰陽怪氣,總是不動聲色,甚至純善乖巧,暗地裡裝了滿腦子怪念頭,論魅力的話,當然是後者的迷離優勝。
除了同性愛,戲裡的另一禁斷之愛是父女亂倫。只是中文字幕做得不好,傳遞不了某場父女對話因相關語而產生的豐富意涵。電影講述宮崎父親的舊情人富江神秘回歸,父親受她迷惑燒掉亡妻靈位,宮崎責難,父親說:「我現在有とみえ就夠了。」「富江」與宮崎飾演的「登美惠」在日語裡同讀「とみえ」(又是同名女子,笑),父親指的是富江,不知情的宮崎卻以為是指自己,露出異樣神色,那曖昧性可以作很豐富的解讀--焉知兩人是否都在潛意識裡期望,拋去亡妻/母的陰影,就可以名正言順展開「新生」?另一方面,父親將女兒名字改成跟舊情人一樣,又是甚麼居心?對「富江」的執迷,是不是把她視為女兒的一個他者?不過中文字幕直譯為「我現在有富江就夠了」,失色不少。
父女戀的暗示並不止於此。父親一心想跟富江重修舊好,幾乎受她慫恿殺掉宮崎,卻臨時變陣,為保宮崎一刀劈死富江。宮崎這邊呢?兩度殺掉重生的富江--雖然不是生母,輩份上根本就是母親,Electra Complex 的意味明顯不過。最後,父親為了救女兒犧牲自己。
宮崎在戲裡常常穿上孩子氣的睡衣,對富江深信不疑任她擺佈,儼然一個傻傻的「妹妹仔」,富江哄她扮演戲,她雙手被綁還咧嘴笑說:「有點緊張呢。」說她天真竟不知是褒是貶,太可愛了!
看蒼井優的手記《 From 優》,原來兩人在《害虫》後還合演過劇集《青と白で水色》,宮崎又是演一個弱小角色,被蒼井優拿花瓶的水照頭淋。怎麼老是演被欺負的角色呢?叫人看得癢癢的。
《su-ki-da》
回歸自然的《su-ki-da》則是捕捉一種平淡、寫實的青春質感,宮崎在戲裡沒有化妝,非常質樸。影片寫實的風格,靜止的長鏡頭,人物出鏡入鏡的活動(老是被排除在鏡頭之外),以及時間、人物關係在靜止的環境中悄悄流動的特點,令人想到侯孝賢的早期作品,「不是講故事而是說事兒……一點,一點情緒慢慢就滲出來了」,這是侯孝賢在訪談中對自己的作品的說法,《su-ki-da》做到的,也是這種效果。那突如其來的一場鬱鬱春雨,呼應女孩濕悶糾結的心情,像是為了替她抒發而下似的,直是神來之筆。
影片最精采的是 timing ,宮崎懷著滿腹少女心事,不知如何宣之於口,只得站站立立,把手放到口袋裡,又拿出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良久,終於出奇不意親了男孩一下──經過漫長的蘊釀,情感從懨懨的氛圍驟然湧出,然後觀眾與跟兩位主角都花了一點時間平伏,才漸漸過渡到失措與失落,這樣切實的情感,不是一般主流愛情片能做得到。
宮崎在對談環節搶答式地說明,這一段的即興成分很重,原來導演預先叫她親吻少男,卻沒有讓男孩知道,因此男孩的反應,完全是即興、自然的。這樣著重情緒的戲,要靠個人的揣摩拿捏,而宮崎在各場流露的百無聊賴、若有所思,以至時而不知所措的反應,都很有實感,粉雕玉砌的偶像派,是演不來的,宮崎在這一部戲再沒有話題性演出,卻仍是有點怪脾氣,總之無論如何不是可愛型學生妹,在甜美的笑容背後,她始終保留一點 sophistication 。
宮崎不是那種五官精緻的美人,樣貌不是「邪氣」一類(栗山千明),說不上清新(長澤正美),卻絕不平庸(上戶彩),其實她的樣子很「學生」,當然不是指那些校裙裁至膝上六、七吋,電話繩一抽五條,樣子要不超可愛要不超寸的典型「架妹」,就是那麼一副乖乖學生的模樣,惹人憐愛,又不至於想入非非;又像是有點怪脾氣,會耍倔強的小朋友。她演的日本女學生最有實感,栗山、長澤、上戶之流,是為滿足觀眾的投射與幻想而堆砌出來的形像,希望宮崎能繼續偏離這條大路,闖出自己一格。
這裡沒有多談她在《NANA》的演出,其實同樣精采,難得演一個空洞的少女,也用心、努力。宮崎葵的潛質足以令她在主流與非主流之間遊走,其實本非池中物,怎應委身小松奈奈這個無腦角色?宮崎,好好多演點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