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有活力很有生命力,見面時,每覺得像來了一陣活的、翻滾的、不止息的浪,有點像我認識的另一個雙子女孩。雖然愛皺眉,但很難想像她會自怨自艾、怨天尤人之類。她神態自若,眼睛很亮,有時會束兩條粗的孖辮,有時弄一條小辮在腦頂,頭髮 set 得很趣緻。有點神經質,思考的方向你猜她不著,老是給我驚喜。說話有時很無聊,但不是無腦,低 b 中其實有智慧──喏,像誰呢?像《斷了氣》的珍茜寶,像其他其他的 anna karina 。當然囉,我看上的女孩不像法國人像誰(得得,知道珍茜寶是美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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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一個現代舞班,算是我負責的第一個 project 的第一個活動(之前零零碎碎也看過別的活動)。那時剛上任不久,前一天還跟藝團的 admin 鬧得不快,上班時心情極度惶恐。
到場時那 admin 未到,倒是有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後來翻查她畢業的年份,可能比我小一年),拉著塞滿了波波的紅白籃膠袋,站在活動室外。我猜想這是導師,但萬沒想過年紀這麼小,心裡覺得怪怪的。因為她不認識我,我又不確定她的身份,沒有打招呼。她幾乎都沒有望我,我心裡顧忌不知是否 admin 跟她吐過甚麼苦水,令她刻意「寸寸貢」。
後來 admin 來了,介紹我們相認。
小休的時候,跟她們寒暄幾句,她拿著手機問我和 admin :「有無人好小狗呀?」理應跟她相熟的 admin 頭也沒抬,十分冷淡:「小狗呀?唔好。」情形頗惹笑。我覺得這個人低 b 得真有意思,於是說:「有 video 呀?我唔好小狗,不過我睇丫。」她把手機交到我手上,興奮地介紹她的小狗。
雖然低 b ,教起舞來又有紋有路。
課堂完結, admin 先行離去,我留下跟她再談了一會,內容已經忘卻。不知是緊張還是談得太興奮,當時竟沒發覺她一邊跟我談話,一邊在換衣服:把牛仔裙套上,然後脫下跳舞的褲子──我在分別後才猛然醒覺,暗罵自己沒有禮貌。不過我想她絲毫不介意吧,雖然我們只是第一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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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見她是一個戶外演出,我留意到四個表演者之中,她的表情最豐富,明明是個舞蹈演出,她投入得像演戲。
完場不久就是她的班,她問我可不可以把帶來的波波留在場地,待會回來用,不用拿來拿去。
不知她那兩個小時去了哪裡鬼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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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舞蹈班的最後一節,用了一套意念新鮮(或許只是我孤陋寡聞)的方法教學員感受和表達時間、空間的流動。我看得很 impressed 。(其實這一個班,每一節都用些小道具教學員探索各種觸覺)
期間她想調暗/關掉活動室裡的燈光玩效果,我去找來場地的工作人員,她在活動室裡面卻不懂開門給我們,隔著玻璃對我使勁搖頭,做皺眉的怪表情。
下課後,她問我有沒有被悶死。我說當然沒有,覺得很不錯!那是真的,事後我還在給 admin 的電郵裡特別讚賞這一堂課。
(早知,去晒佢 d 班啦)
***
她們排舞。我匆匆出現又要趕下場,好像沒跟她談得上兩句──說起上來,我跟另一人談得興起的時候,她還來打我的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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規模較小的一個正式演出,我要「懶正經」地當值。
入場時間,我站在場外,場地那邊的當值經理也在。
副廳的門忽地打開,她跟另一個導師一陣風似的衝了出來,走到遠處;隔了一會,又一陣風似的捲回來,經過我身旁時,狠狠在我腰際捏了一把。我回過頭去,半個身闖進副廳跟她打眼色。
場地經理朝我們望了一下,一定係覺得我好唔係路啦。哈。
本來 admin 要她回來出席 evaluation session ,她趕著帶另一班學生去看表演,口頭上說盡量,結果也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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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插曲:男同事有天忽然問我,跟她「傾唔傾到計」。我戒備:「還可以啦,我跟她不相熟。」原來男同事家人搞遊船河,男同事叫了她(他倆是好友),打算把我也叫去。
我想了想,決定調假去。
繼續跟男同事談她:「她很活潑,又低 b ,好得意。」
男同事:「佢好多暗湧架……你識落佢就知……」/「我本來唔鍾意佢。以前同佢一齊上堂……佢成日問好多問題,我0個陣覺得呢條友好鬼煩……」
──嘩。正。佢一定係雙子座!
(不過船河告吹了,因為她要去迪士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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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另一次正式表演的 dress rehearsal 。我最初坐得很後,後來為了看真她(們)坐到前面,但不想他們分心,沒有特意打招呼。
後來他們也見到在前台後台走來走去的我,紛紛跟我揮手。
別的舞者在休息時間會放鬆下來,或躺或坐或站,她就總是跳跳紮,停不下來。
我為了跟進幾件事出出入入,幸運地在她離去時碰上了。她拍一拍我的手臂:「你聽日係咪同阿x(男同事)一齊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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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前,我跟 SM 等人在舞台一角商量點甚麼,她跳下舞台,躺在地上,雙腿貼著舞台邊橫了個一字馬,嚷嚷:「你地唔好行埋黎呀!」我作勢嚇她。
演出完了,我很感動──這個不提。想找她說兩句,不過忙著應酬別的人。送走了上司急急回去,她已經不在台面了,大概回到休息室。我交待完零碎的事再繞回去看看,舞台更是已經空蕩蕩,只餘下搬景的工作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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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 was all too brief.”
Friday, May 26, 2006
"It was all too brief"
Monday, May 22, 2006
夢之浮橋(七)--小倉山二尊院/敷石
雖說拿著地圖,其實也是亂衝亂撞。過了清涼寺,左彎右彎的就來到了二尊院。嵐山這裡很多跟皇族有關的石碑,清涼寺有一座「聖德太子殿」石碑,這兒則有這一座:
天皇天后啟行在所,現在是泊單車的好地方。別以為是甚麼古蹟,據石碑左側的刻字,是平成三年(1991年)所立,十多年的光景而已。
翠綠的苔痕,灰白的敷石,山露的潮氣,令人產生踏入雲深不知處的遐想......我對這些石級的迷戀幾近病態。在日本的庭院規劃上,這些小路的石頭叫做「敷石」,據別冊太陽《京之名庭》的介紹,那些看似隨意天然的敷石小道,其實都經過人工安排,而且不同的舖疊方式,各有不同的名堂。--多吊詭,庭院那看似自然、遁世的氣息,原來是最人工的堆砌。而日本人就是有這種以人工突顯天然的能耐,正如小津的電影,是那像精緻嚴謹,整齊有序,又充滿自然生趣,其中更有最真最醇的生之甘美。
(當然,上圖的只是石階,並不是正式的庭院敷石小路。)
單車遊嵐山很受歡迎--只是這些都比我的漂亮。
Thursday, May 18, 2006
花時間去愛
貓貓來了!下星期去看《巴黎牆上的貓》,一定要把相機也帶去。
可有看到 Monsieur Chat (與 Guillaume-en-Egypte) 的 flyer ?兩隻貓貓神神秘秘,一鬼馬一懵懂,煞是可愛。如果你有閑情並且夠無聊,連背頁的鳴謝欄都嚼透,會發現一個「特別贊助法國神秘貓先生香港之旅」的贊助商/Exclusive Sponsor for the Trip of Misterious (C) from France to Hong Kong 。這樣尊重 Monsieur Chat ,把牠當一個人物看待,而且特別將牠的「來港活動」劃成一個贊助項目,這份不為甚麼只為好玩的心思──一般來說,將贊助商的 logo 通統堆出來就是了,也沒多少個人會去看──正是法國人愛開的玩笑。我想法國這個國家是永遠年青的,因為她永遠有這份孩子的淘氣。
去年台灣出版了一本《侯麥-四季的故事》,編者黃慧鳳與盧馬的相會也充滿盧馬色彩:平素拒絕上鏡的盧馬竟然心血來潮,連連說「不」後忽又興起讓她拍下兩張照片,據她說,連雪美蓮都嘖嘖稱奇。書本輯錄了六篇台灣影評/文化人的文章,集中討論「四季的故事」,似乎希望理出盧馬電影的一些常規,某些理念。眾聲喧嘩,卻還是前《電影筆記》總編輯 Laurent Roth 的寥寥數語,既不引經據典,也不執著於畫面分析,憑的是平常法國人眼光,淡淡然道破盧馬電影的魅力:對「調情」的嫻熟及樂此不疲(黃小姐在《戲緣》也有提過)。
「在法文裡 faire l'amour (做愛)有兩種不同的涵義……一種是古典、含蓄有禮的意思,『做愛』指的是『求愛』,並不一定有動作;而另一種現代的『做愛』代表性行為,而且僅限於此。
……(在美國文化主導的影響下)我們被逼接受快速、集中且無法讓人滿足的 making love ,或是 having sex……
看侯麥的電影就是反這種衝動:是花了時間卻不知道自己要的是甚麼,然後希望自己甚麼都不知道,簡而言之就是花時間去愛。」
由貓貓說到盧馬,好像不相干,其實都一脈相承,假如你沒有愛從細微處著眼的淘氣,從不異想天開;假如你不享受花時間去愛──而只想著花時間得到愛,你不會理解其中的快樂。
(我幾乎每天都有源源不絕的 fantasy ,很多朋友說我見一個愛一個,好像只有女皇大人明白我又花心又忠誠的吊詭──就是為了愛嘛)
Sunday, May 14, 2006
「一寸一寸都是活的」
昨天女皇到尖沙咀監督 IMD 攤位的佈置,順道「車」我回舊公司午飯,為某同事慶祝生日。她兩個男手下也在車裡,她卻整個身子滑下了一半,雙腳頂著前坐,像貓兒挺屍般懶洋洋,然後話題談到震蛋,她鄰座的男手下唯有噤聲不語,正襟危坐。
我們在太古城下車,先逛了一會再去餐廳,當然成了最遲的兩人,女皇命令:「陣間話因為你要去買xx的禮物。」好有威嚴,明明被屈都不敢不從。
我堅要幫 sam 「夾」,他說我像 Katharine 般專橫──他剛剛跟學生講完《祖與占》,我斜瞥身旁的女皇,說:「那是她。」
飯後,在公司擾攘了一個下午。這天邁克也來了,眼鏡跟從前見的有點不同,不過怎知是新還是舊,腕上的 tintin 手錶倒是新的,配在他手上特別 cute 。
四、五點的光景, sam 忙完了過來約我下午茶,把黃小姐也叫來了。不過這次下午茶我有點恍惚,哎也,覺得頭骨裡面裝的都是沙土,吐不出美言美語,自己的生活相比他們又忽善足陳,覺得跟大家接不上。為此,整個晚上悶悶不樂。
到今天起來,陽光飽滿,我覺得自己的生活不能再死氣沉沉,雖然空氣罩著煙霞,一點多還掛起甚麼雷暴警告,還是決定收拾行裝,並且帶上黃小姐的《戲緣》,入西貢搭街渡,去半月灣。驚喜是買了一條粗用毛巾,粗條黃白相間的黃鮮美得要嚷出聲來,夏日到暈,只售五元!
黃小姐的書當然已經看了一遍又一遍,但是昨天午後,對黃小姐的 air 還有說不出的依戀。黃小姐的優雅不同於姿姿整整、事事都要「高貴」的那些女人,她的優雅之中有著隨意、任性,以及對自然、對生活的熱愛。有一次跟黃小姐一起看《小孤星》,完場後是她的講座,因為未開始,黃小姐就起來走出座位通道準備,一邊跟我和同事聊聊。我們說:「不如你返埋位坐下先啦。」她搖頭說不用,然後很隨意地坐在通道的梯級上--她那天穿的是長裙!我和同事驚歎:「你真係法國人黎架!」 正是:「是真明士自風流」。
因此帶上這本書,去最懶洋洋的地方,感受黃小姐脫俗的優雅。書以她最喜歡的盧馬為序幕,而要說盧馬,必然又說到海灘,夠晒應景。
在沙灘蓆上躺下,雲不多,藍天擴得很闊很闊,海邊還有個綠綠小島,我猛然覺得工作上令我厭煩的人、事,那些庸俗的人,都縮得那樣小那樣小。我的世界很闊很闊,但是再闊,都沒有他們擠進來的餘地。哼。
要感受海的活力,必須在陽光最放肆的時候。海水又鹹又腥又膻,是青春獨有的鮮味,死寂的東西,只會發出惡臭,而大海永遠青春。
要看到一串一串肉不難,只是「一寸一寸都是活的」人,在香港這個不大「活」的地方,倒是比較難找。
在回程的街渡上,有一對親密但不肉麻,無言但有交流的情侶,健康,明亮,十分惹人可喜,雖然女的拿著《達文西密碼》,有點煞風景。看著他們,腦筋好像忽然清醒不少,指的是對混亂不堪的男女關係。不過對我這種人來說,清醒大概只是一刻的光景......
回到家裡,馬上拿出《戲緣》首篇就說到的《獅子星座》來看。黃小姐說到《獅子星座》,總是一臉憐惜:「好慘呀!」皮埃爾本來收到電報通知繼承一筆遺產,不料遺產原來比表兄獨吞,他自己的錢很快就花光了,因為沒錢交房租不敢回旅店,每天在街上看著巴黎的春光過日子;落拓得經過一百法郎賤賣水果的小販,都不敢看──因為買不起,只能拾地上的爛果吃;好不容易在塞納河拾到別人丟棄的食物,又原來早已腐爛;累了,胡亂伏在塞納河邊睡下......
友人早在他還未身無分文時已有微言,說他就是不做事亂揮霍,連他自己都說:「我這樣的懶人竟現能活到今天!」 而我們其實都同情他,因為他有那麼點才華(而且從不拿自己的才華混飯吃),而且,對盧馬以及我們愛盧馬的人來說,慵懶絕對不是罪過,只是運氣不夠吧,盧馬對他很寬容,最後給他得回雙份的遺產。皮埃爾是窮也窮得有尊嚴的,那「無產階級」流浪漢好心帶著他演低級的滑稽劇討錢,他其實不以為然,一點都不希罕這種好心,因此驀地聽到遠方的小提琴聲,心裡沉睡的藝術家氣質猛然被喚醒。他拿過小提琴,奏出自己的曲子,然後頭也不回邁步離去,這個虎背雄腰的男子漢,在這一幕直堪以「身影翩翩」來形容──不是說他娘娘腔,而是這份不甘庸俗的自矜自傲,再窮再落拓,也是優美。
盧馬的鏡頭從不煽情,也不抒情,隱形得不要你知道銀幕上的一切,都有導演的干預。黃小姐曾經形容雪美蓮的生活「像貓兒經過的地方,沒留下一點痕跡」,我說,盧馬的鏡頭不也一樣嗎?黃小姐跟我閑聊時,說過盧馬有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貓兒都心水清又懶得理你,盧馬的角色,冷暖自知,而他那通透又不帶感情(但不是無情)的眼光,不正像趴在屋簷看人的小貓嗎?一個故事完了,貓貓打個呵欠伏下,睡醒了,又是另一片春光襲來。
Friday, May 12, 2006
從三島說起
我不是一個表達能力很好的人,有時會唯唯諾諾。不交待故事內容是偏執的習慣--除非做論文,否則純粹將人家講的演繹一遍,有呃呃騙騙之嫌,事實也懶得去做。
才剛跟大學時代的 tutor 談起,三島我覺得他是一個不能理解的人!太擅於刻劃扭曲、迂迴的內心,人物的想法常人的思考模式根本夠不著,就是鑽進他的腦髓也未必會明白,深入的程度令你覺得三島是在寫他自己;就說《春雪》和《奔馬》,他寫清顯寫得那麼的細緻,寫飯沼卻又那麼深刻,直像在剖開自己的心傾出鮮血,而他們又是那樣兩極的人,這叫人怎麼著呢?那麼多不同面相,不知道哪個才是他--而或許全部都不是。事實上,如果你問我,我會說全部都不是他,妙在他把全部角色都寫得像自己,然後,真正的自己隱沒在他們背後,在輿論背後。
因此我真的嘆句:理解不能!
三島切腹的真正原因,一直被廣泛討論,到現在也沒有甚麼定論,最近連莫言也湊熱鬧,發表了很有趣的見解,不過小說家言,譁眾多於實證,雖然有些論點也能看出他對三島有某種超乎理性的了解。
讀三島,第一本看的是《禁色》,但覺扭扭捏捏腌尖腥悶,那些人怎麼都把自己困得死死的?那時醉心於川端筆下節制且有距離的感情,對三島的粗獷外露不而為然。打後我曾經發誓再也不看三島,到後來被《春雪》的簡介吸引而買下的時候,自己都有點驚訝。初看《春雪》,還是不喜歡的,清顯的自卑善感令我覺得「又是老樣子!」到中段開始卻完完全全屈服於它的「美」之下,幾近溝口屈服於金閣的美之下。
這種轉變,我相信是因為年歲漸長,自己在思想上有某些變化。
之後陸續看了幾本,發覺三島也很參差,有些作品如《愛的飢渴》、《美德的徘徊》太概念化,顯得空洞。
說到這裡,應該回到譯本的問題了。這是一個我還在努力參透的問題。不單說三島,就一般譯作而言,大陸有大陸的好,台灣有台灣的壞。林少華譯村上《挪威的森林》就刪節了不少,而且有點國內腔,看上去很不慣,等於看豐子愷譯《源氏物語》,以為自己在看唐人小說;但台灣譯者又文藝腔重,甜膩膩的,甚至擅自給你重寫,高慧勤譯者《古都》(桂冠)結尾的那句「大地一片岑寂」我懷疑是她自己的添加,別的譯本都沒有,害我從前還一直喜歡這一句。這改寫的表表者是劉華亭,我對此人見名喪膽,絕對不看。
誰叫自己的日文不靈光呢?卻去怪人。
大陸有兩位日本文學權威:葉渭渠、唐月梅夫婦,我對他們其實滿有信心。隨便一本跟日本文學、文化有關的書,幾乎都由他們擔當主編,葉渭渠寫過《日本文學思潮史》、《日本文化史》等等(我覺得前者的參考價值比後者高)。我看的《春雪》由唐月梅譯(木馬),其實有點窒澀,後來我也看過邱夢蕾的譯文(星光),比較流暢,而且某些本來難懂的地方,這裡一看竟豁然開朗。雖說如此,我卻總認為唐月梅精簡古樸的文風,更切合原作的面貌。我發覺她在顧及文字優美的同時,更有顧及閱讀上一種心理的緩急,句子的長短分割,彷彿都經過推敲,因此文氣亦更有三島特有的壓逼感。
不過這個譯本有個致命傷--是我無意中發現的,就是有所刪節。不敢學張愛玲說「稍微眼生點的字自會出來」,但確實是某天隨意翻翻邱本,就看到了一段毫無印像的文字。為此,我從旭屋書店訂來日文原作,一併,果然是刪了一段比較露骨的描寫。但我的天,那是堪稱全書最優美莊嚴的一段。我很困惑,不知道是譯者的意思,還是出版社的意思,還是當年譯者手執的根本是個缺本。如果是翻譯當年國內出版社(或一些更高的權力單位)的意思,為何現在的台灣出版社或譯者本人到事過境遷也不稍作說明,好讓讀者不要蒙在鼓裡?
後來看葉渭渠的隨筆,才知道大陸當年連《雪國》都不讓出版,那麼為何《春雪》會成了殘本,就可以理解了。只是台灣出版商也太過馬虎(還是無知?),多半是買回譯本後沒有再校對原文。川端的《睡美人》,露骨場面幾乎遍布全書,不知我看的那葉渭渠譯本,又有沒有刪節(汗)。
雖然有刪節的危險,我還是喜歡唐月梅的譯本,後來看《金閣寺》,也甘於繼續冒這個險--有時我懷疑,挑譯本也不過是口味問題,反正看譯本,本來就註定隔一重紗看美人,這是好一點的狀況,差一點的,是嚼別人消化過的佳餚。好了,敲定買木馬出版社的「豐饒之海」,一查,其他三冊的譯者,原來都不是唐月梅,其中竟有我特不喜的林少華;馬上打退堂鼓,回看星光這邊,有「專攻三島文學」的人負責審稿,而譯者的文筆,雖然文氣稍遜,也還流暢,因此後三冊我就選了星光了。
喏,我也不過在摸索前行--而自己摸出來的就是有這麼種值得沾沾自喜的樂趣,說不上能推薦甚麼,以上點點,算是纏七夾八的雜談。說句實質點的話,我日文不好,根本就沒資格來論斷人家的譯文。你被騙了,哈哈!
不過,誠意推薦《春雪》,這是真的,如果你決定看木馬,我可以附上缺掉的一段,因為實在實在不容錯過!
Wednesday, May 10, 2006
「和魂」與「荒魂」:《春雪》、《奔馬》的契合
三島曾說《春雪》(「豐饒之海」卷一)寫的是「所謂『柔弱纖細』,或『和魂』」(援引自《春雪》譯者唐月梅,真實出處無從稽考,不過就算沒有夫子自道,《春雪》寫「和魂」是明顯不過的),即日本神靈溫和、優雅的一面。《奔馬》(「豐饒之海」卷二)則毫無疑問是寫「荒魂」,即日本神靈憤怒的一面。「和魂」會帶來福惠、平和,《春雪》的舞台因而滋長了愛情;「荒魂」的力量則會掀起戰爭、禍患,因此《奔馬》的骨幹是主人公策劃的一場刺殺行動。當然,兩者都以悲劇收結。
眾所周知,三島由己夫在《奔馬》中轉載了整部山尾綱紀的《神風連史話》。《神風連史話》其實一點不難讀,只是行文氣勢,徹頭徹尾就是右翼宣傳( propaganda )小冊子的格調,末尾起事失敗的四十六人(一共是四十七人,其中一人被殺)相繼以不同方式切腹/自殺,在我們的眼光看來是滑稽多於悲壯(這也是叫三島忿忿不平的地方:「可是現代,道德脫離了美學。道德根據卑賤的市民原理,站到了平庸、最大公數約數的一方。美成了誇張的形式,變得古色古香,是崇高還是滑稽,哪邊都可以。」──《禁色》)。話雖如此,將神風連以至三島的信念簡單歸類為「右翼」/「軍國主義」,其實流於表面,並也反映大部份中國人不能/不曾真正理解日本民族的精神底蘊。
神風連一眾黨人,因為不滿明治的開明政策有違古道,其中尤以「廢刀令」的推行令他們鬱結難舒(《黃昏清兵衛》對此有很感性的刻劃),因而起事(所謂起事,其實是破壞)。「廢刀令」是禁庶民帶刀後,又禁軍人、警察、官吏帶刀。刀是日本武士之魂,也就是昂揚雄壯的「荒魂」的象徵,廢刀之舉,直令篤信神道教的神風連黨人有被閻割之感。《神風連史話》以緒方小太郎深心不忿的一句話作結:「……我們神風連怎麼可能做出那樣娘娘腔的事?」(《奔馬》,星光,頁114)所謂「娘娘腔的事」,日語原文為「手弱女のごとき振る舞い」,意指淑女的風儀,明顯含有諷刺意味,指的就是武士不佩刀,有如男人失去陽物,成了窈窕淑女。與「手弱女」相對的,是「益荒男」,即有氣慨的男子,可見「荒魂」與男子氣慨,在日本人──至少是神風連黨人心目中不可分割,而這種男子氣慨,又與刀不可分割。
「手弱女」與「益荒男」的對比,使人聯想到「和魂」與「荒魂」的對比,因而進一步聯繫到《春雪》的清顯和《奔馬》的飯沼勳。《春雪》與《奔馬》刻劃的,就是日本神靈之魂的這兩種純淨品質,清顯近乎女子的纖細優雅,其實就是緒方小太郎口中的「手弱女」,三島在《春雪》中極盡推崇清顯這種「和魂」氣質,把他寫成水晶般冷峻通透,出塵自居,而潛藏「荒魂」氣質的學僕飯沼,鬱鬱不得志,最後只能寫出一篇沒能引起甚麼迴響的詆毀文章。《奔馬》則一反纏綿感傷的色彩,歌頌「荒魂」的剛強。被清顯視為侮辱纖細感情的劍道,在今卷大行其道,劍道高手飯沼勳的剛健體格和堅毅意志,綻放鮮活明亮的光芒。
飯沼勳正是學僕飯沼的兒子,清顯的摯友本多認定他是清顯的轉世。飯沼勳對世局不平,不忿財政閥界為了私利蒙蔽天皇,決心要起事改變現狀。與其說飯沼勳受了《神風連史話》的感召,不如說多少因為父親的關係,他一出生就已被賦與了這種崇尚陽剛氣的精神。不過,他的「忠義」,不同於神風連對「荒魂」不興的悲憤──他沒有對神靈的狂熱崇拜;另一方面,亦不見得是因為對天皇有卑恭的尊敬。他的計劃主要是破壞,其後改為暗殺,沒有甚麼實質目的,因此明知計劃不會成功,而且同志相繼離去,他反而更形堅定。行為的目的被架空,主導飯沼勳的不是功積,不是要復興神/皇道的信念,而是要成為「益良男」的執迷,欲獻出自己的心與生命的執迷。甚至可以說,為了要成就自己的昂揚剛烈,計劃必須艱巨,然後必須失敗。
為甚麼三島歌頌了「和魂」,又要歌頌「荒魂」?因為這兩極的精神源流,其實是一體兩面,都是日本神靈的精神根源,而它們其實是那樣的共通,有著極美的內在──純粹。缺乏了這種內在,無論是優雅或雄壯,都不過是虛張聲勢的存在。
清顯「就像一面旗幟僅僅為風的存在而存在……只是為了沒有方向也沒有歸結的『感情』而活著」(《春雪》,木馬,頁33)他對聰子的愛,不以開花結果為依歸,而是一腔純粹的執念,縱使我無意質疑清顯對聰子的愛,他們的歡悅卻毋寧是來自於觸犯禁忌,來自那舖天蓋地的「不可能」的觀念,《春雪》中反覆出現的字眼是「禁忌」,越是高的禁忌,清顯越嚐到優雅的甘甜。最叫他執迷的,不是聰子,而是觸犯禁忌而來的優雅(《春雪》,頁172),而翻天覆地的愛情,不過是此一執念實行起來的必然結果(我相信行定勛並不明白這一點)。
飯沼勳那偏執的忠義與此同出一徹,著眼點都在感情的純粹。他用過「飯糰」的例子來明志,認為忠義是誠心為天皇做飯糰──飯糰好吃不好吃、用料是否上乘,通統不要緊,總之凡以虔敬之心做,就是值得引以為傲的「忠」。因此,飯沼勳關心的並不是能否為天皇解決政治問題,最令他感到狂熱的是起事後能體現其陽剛節烈的切腹。相對《春雪》的「禁忌」,「純粹」是《奔馬》中反覆出現的字眼。本來答應幫忙的陸軍中尉臨時退出,成功的機會更渺茫,飯沼勳反而更興奮,因為那背棄令他最後的切腹更壯烈:「阿勳已臻至另一高層面的純粹,另一高準確性的悲劇。」(《奔馬》,頁297)。
清顯和飯沼勳身邊都有「告密者」的存在:為了(替綾倉伯爵)復仇而教唆聰子又假意制止幽會的蓼科,和為了佔有飯沼勳而策劃告密又作偽證維護他的槙子,甚至對飯沼勳的舉動不以為然的父親,他們都隨心所欲地播弄著事態的發展,並且只要彈指功夫,說出真相,就能將清顯和飯沼勳心目中崇高且絕對的執念,紛碎成空無一物的荒謬,令他們驚覺一直深信不疑以至賴以為生的情感,其實沒有著落點,他們理念中的世界,也不過是個幻影。然而正因為外在的世界摻雜了劣俗的人為雜質,他們的心象反而更得以昇華至純真無垢,旁無雜念--這個觀念,早在《春雪》開首月修寺住持尼的佛法講道中已帶出(頁47)。住持尼講述了唐代元曉的故事,元曉為了探求佛道跋涉名山高嶽,夜裡露宿於墳塚之間,口渴時隨意喝下身邊水坑的水,但覺甘美無比,醒來方發現那其實是淤積在骷顱中的污水,元曉頓覺一陣嘔心,把水吐了出來,從而悟出: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與骷顱無異。本多對這個故事有更進一步的思考:「......悟道之後的元曉,還能不能再次喝同樣的水,而由衷地感到清澈和甜美呢?......一個女子不管多麼墮落,純潔的青年都可以從她身上體會到一種純潔的愛情。但是,一旦青年知道了她是個極端無恥的女人,知道了自己那純潔的心象只不過是隨意描繪出來的世界,自己還能夠從她身上體會到純潔的戀情嗎?假使還能夠的話,你不覺得這是非同凡響嗎?假使能夠把自己心靈的本質同客觀世界的本質牢固地結合在一起,到了這種程度,你不覺得這是非同凡響嗎?難道這不正是親手掌握了打開世界秘密的鑰匙嗎?」(《春雪,頁47-48》)這番話其實已概括了《春雪》、《奔馬》的精髓,三島在兩本小說裡孜孜強調的,正是清顯、飯沼勳絲毫不為世界的污濁所染,一直保持清澈澄明的心象。
本多在《春雪》中還作過這樣的思考:「干預歷史的東西就變得只有一個:那就是光輝的、永遠不變的、美麗粒子般的無意志作用。只有在那裡,人的存在才有意義。」(頁109)他在《奔馬》裡重新憶起自己的這一番話,而且憑著見證飯沼勳的經歷,這個想法更加蒂固。清顯與飯沼那不顧一切的純粹,發自內心的激情,其實很跡近於這一種「無意志」。
至此,驚覺三島對「純粹」的偏執,如果隔世遊走,竟在曹雪芹身上找到共鳴。
寶玉笑道:「你愛打就打,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它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別在生氣時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紅樓夢》,三十一回)
特別謝謝日本朋友せんきちさん在我閱讀遇到困難時給予指導,對我理解這兩本小說有很大的幫助。
接下來,很想知道卷三的《曉寺》會是怎樣的光景。
舊文:所謂「柔弱纖細」或「和魂」
(很明顯,那時對「和魂」還沒有確切理解,只粗略認定是「大和民族之魂」,大錯特錯了。)
Sunday, May 07, 2006
「とても猫の多い島です。」
一直想去直島,看安藤忠雄的美術館,也看裡面的六幅《睡蓮》。不過特此說明,我並不特別喜歡安藤忠雄,因此除卻建築、美術名牌,我對島上的閑適生活更有興趣,其實這偏遠而充滿自然氣息的小島,本身就很吸引了。
比方說,島上推行了一個居民自願借出洗手間計劃,幫助旅行人士解決需要。願意參與的居民會在門外掛上小木牌,提醒遊人如有需要,可以儘管聲張。這樣體貼又有人情味的安排,單是聽聽已經神往,也可推想島上的人際關係十分平和單純。
網上找找直島的旅遊資訊,發覺直島町觀光協會的網站,沒有以安藤忠雄的美術館為標榜,只平實地介紹島上的民居、港口、海灘、神社,附上小圖。其中最令我注目的,是這一項:
「とても猫の多い島です。」
附圖是一隻夕陽下的路邊小貓,雪白短毛染了幾片啡,自顧自也不理你是否在拍它。
句子的意思是「是一個有很多很多貓兒的小島」,連很多貓也被列為特點,多可愛。都說日本人懂得享受生活,看他們介紹一個地方,不是用數字、名人、景點來嚇唬你,告訴你這裡有多了不起,而是告訴你,有很多的貓兒。這樣瑣碎入微的事,正是他們留意、他們重視的事。他們關心的是生活。
日本貓兒的腦袋都是圓圓的,毛色渾厚,特別的有靈氣(招財貓不計算在內),大概是牠們在日本的地位都比較超然?日本的建築的木地版,襯得牠們的慵懶特別有格調,倒是真的。
直島在瀨戶內海,要是去直島,一定還得去鄰近的小豆島,也就是拍攝《二十四隻眼睛》的地方。
(會忽然想到直島,是因為收到港大舊生會通訊……通常都不看,不過翻到某頁卻被直島的照片釘住了。原來他們聯同國泰航空辦了兩個高貴團……不賣廣告了。)
要去直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