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November 04, 2006

惜花者甘殉葬


略顯單薄的身影,斷不是挑起國家樑柱的樣子,卻也絲毫不覺纖弱;是典型的書生骨格,挺拔、秀逸,腰板比鎮守紫禁城的武將撐得更硬。崇禎問句是習武抑或習文,一副書生傲骨的周世顯儼然以文采斐然為榮,卻遭崇禎潑了一記冷水:「亂世文章有乜用呀」,令人想到《紅樓夢》的兩首〈西江月〉,不難聽出這也是唐滌生的文人自嘲。機智滑頭的周鐘以為皇上有輕視文人之意,馬上薦上習武的兒子周寶倫,崇禎幽幽自歎:不過一時憤激而已。這時,周寶倫報來闖賊入關噩耗,不用說,我們的駙馬爺對外沒有抗賊謀略,在內也未能制止崇禎引劍斬女,反而被奚落:「你既無千斤力,有萬縷情」。面對國難妻難,一介書生無力迴狂瀾於既倒,能奉獻的只有一腔熱誠。

一個得好,令人想到曹雪芹寫寶玉以至紅樓群芳的筆法,翩翩然欲揚反抑。萬縷情是真的徒然嗎?是的,假如愛與報國只有一種方式。周世顯的痴,可比擬的怕也只有一位寶二爺了。「點解,點解人地係駙馬,我又係駙馬,人地咁夠福,我咁衰既呢?」〈庵遇〉裡三分傷心七分撒野的唸白,跟混世魔王如出一徹。長平公主的性命是救不著了,世顯一疊連聲求賜紅綾,一心與她同赴黃泉。亂局以後,他巴巴尋上周府乞屍,明知陰陽相隔,也要找出香塚拜祭。其後與公主不期庵遇,她堅不相認,他百般哀求,旁敲側擊咄咄相逼,鍥以不捨達冥頑的地步,放肆間盡折清香冒犯神靈。長平罵他狂生、痴人,恰恰照單全收,皆因「我為花迷還未醒」。

好不容易求得公主再續前緣,卻被她誤會貪戀富貴改投新主。世顯深明公主不會安然委身清宮,已早有決心,一旦說服多爾袞厚葬先帝釋放太子事成,便與公主一同仰藥自盡──對方還未有想到,就是想到了也不知怎樣開口的,他都計劃好了。除了是痴情,更是一份捨身就義的抱負。

《帝女花》的主角斷不是帝女花,而是這一位戇直書生。戲裡多處明寫他涕泣落淚,〈香劫〉、〈乞屍〉、〈上表〉、〈香夭〉;不思政經大事只念鏡花水月,加上連連彈淚樂此不疲,難免被明快務實的人歸類為於國於家無望古今不肖無雙──有用無用且見仁見智,唐滌生的書生有的是面對個人真情與哀怨毫不掩飾,也不引以為恥的坦蕩,以及一心成全愛人而將個人禍福置之度外的憨厚,同時具備識時務圖苟全的武人(周寶倫)、政客(周鍾)所缺乏的梗直,正是最理想的中國書生形像。有情有性,無論是男兒女身,不都是世間難求的至寶?周世顯沒有為公主舖排安穩的生活,反而引了(或陪伴)她同赴黃泉路,她的「惜花者甘殉葬」說得對,是因為惜花,而且同心,才懂得提出結伴去走她要走的路,那怕這種順從遷就幾近病態。花燭夜,難為駙馬飲砒霜。

阿刨一副豐神俊骨,女兒秀氣包含一份剔透如小孩的痴憨率真,這才演得一個周世顯渾身活,換上任何一個男人,都不可能演得出那剛烈之中的純情,加上以自如吞納了形式,程式化的做手與內心激情渾融一體,翹掌踏步揮灑隨意,再看不出表演的痕跡。一臉都是情,怎不教人失神?而周世顯叫戲迷沉醉,是因為這個男人懂情重情得太不真實了,只能是幻夢中的人物,叫我們一代一代跑進戲曲叢中去尋他。

在他們以前,有那麼一對夢中鴛侶,不滿足於牡丹亭前的繾綣,孜孜要在更踏實的俗世求存,先考取功名,後又爭取皇帝賜婚,周世顯的惜花深情怎看都比柳夢梅實在、徹底。在圓婚的洞房花燭夜,世顯、公主雙雙殞滅於定情的含樟樹下,想像中,他們應是相傍,含笑,合眼間腦海浮現一片百花圍繞的景像,而留給世間人的,是一片揮不去的悵惘。



雛鳳《帝女花》電影劇照,吳宇森導演,197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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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看《帝女花》至〈香夭〉,起幕雖有阿嗲奔走的蝦碌場面,還是投入得落淚神傷,久久不能平伏。我跟世顯一樣耽哭,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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