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肯以整個生命付與粵劇!」
──仙姐,仙鳳鳴第四屆(《帝女花》)演出特刊
演《蝶影紅梨記》的某一夜,仙姐收到一張短短的觀眾信,指出曲文裡的錯處。她明白,那都是出於觀眾對她的愛護,對粵劇的執著,為此深感快慰。
* * *
不說不說還須說。
尤聲普演周鍾是越發輕浮,插科打諢是粵劇以致各種戲曲裡一種鮮活的力量,因此也非關爆肚。如果唐滌生寫的是亂世中投機取巧的小人,普哥倒是恰如其份;不過周鍾是見慣人情翻覆的前朝重臣,在官場打滾多年懂得存活之道不是食古不化而是練達變通,對國破不會沒有悲痛,只是比戇書生「清醒」,明白呻吟過後還是求生要緊。不是有心負舊朝,實在是空屋難守,當然有自我開脫的成份,但也是實在的人情,繁華世間的底色──唐氏除卻纏綿男女之情以外最擅寫的一環。波叔演周鍾在隨風轉舵之餘保留一份持重,才是盡得一代重臣的世故老練。
序曲與過場音樂找來高世章先生譜新章,泡製出一段段荷里活式配樂的高潮起伏,聽著坐立不安。如果不知道高世章的家世,單憑那兩部他監修的歌舞電影,準要暗暗嘀咕河水不與井水相干。母親是五、六十年代紅星,算起來是粵劇世家第三代──不是有心故弄玄虛(雖然每每樂此不疲),但各界對此不知是不知情還是甚有默契地保持低調,在此不敢造次,我相信這種因緣是仙姐找上他的最大原因,可惜不能為著對那一朵幽蘭(他的母親)的痴愛安然接受那種不協調。唯有〈上表〉接〈香夭〉的一小段,奏起傳統粵樂,也棄用了似是而非的水墨畫投射,出動人手搬景,才覺清爽舒暢。兩年前于逸遙(糟糕,不知何解一直主觀認為──或希望?──是倫永亮)為《重按霓裳歌遍徹》晚會譜曲,據〈折梅巧遇〉的旋律(我不熟知粵曲曲牌)編寫了一段鋼琴協奏,在三齣折子戲之間演奏,一曲難忘,粵曲與西樂配合得如此圓融,只此一次──卻也只合作那樣的演奏,要是正正式式當起過場音樂,還是不協調。
駙馬那句「點解在蓮座之下,有一男一女架呢……」的質問,多少人可以倒轉背誦出來。仔細看了三晚,只看到盤腿而座的觀音,不曾發現蓮座。就算我肉眼模糊吧,那麼「仙庵寶殿多清靜」,卻有一座金碧輝煌的菩薩,連金童玉女都是金──當然早有雛型,跟去年《西樓》的金如來一個模,不太扎眼睛嗎?就是蒲團也忒光鮮,怎能相信長平公主在這間廟裡備受風寒,又怎能相信亂世庵堂,平日香客都唔多一個,香油甚缺?一座庵堂佈置得如此堂皇(甚至怪誕),未能增添〈庵遇〉劫火餘生彷同隔世的哀怨。仙姐當然不會是為了迎合某些人的審美趣味,想是一時忽略?膠條搬的柳蔭,亦美感欠奉,還有看不出除了為演員添障礙以外有多大作用的階梯……
每次寧神投入於〈香夭〉的悲情之際,一陣隆隆巨響便會從上方襲來,騰雞的我沒有學乖,每一次還是免不過如臨大敵,卻原來是鋪下落花,名副其實的〈驚夢〉:《牡丹亭》的花神不是有句「咱待拈片落花兒驚醒他」?可惜意境相去甚遠,驚醒人的不是落花而是噪音。潤物細無聲的落花自然(凄)美,但是附送的機器聲,殺傷力不異於場內無端響起的電話鈴,被推向極致的悲情一下子洩了氣……。猜想意念來自歌舞伎傳統──定位當然沒有問題,一直深信我們的崑好比他們的能,粵劇則恰如歌舞伎,只是思疑本土大部份(崇日)觀眾最多懵懵懂懂看過幾部催淚日劇,文藝一點的也不過含糊捧著村上春樹當神品,缺乏肅然體會物哀之美的修養(或習慣),片片落花牽動的驚喜,足以令他們將台上正準備在花燭夜赴陰司的一對夫妻拋到九宵雲外。就算能當機戲聲以致飄下來的紙屑如無物,也難保不被騷動略略分神……
說到在舞台上挖空心思,仙鳳鳴首屆演《紅樓夢》就已試用利舞台的旋轉舞台──但不就是發現效果不好,後來還是棄用了?《蝶影紅梨記》玩燈光,那是為了戲。仙姐的構想從來比觀眾走得更前,一如她將無謂討好的爆肚減至最少,如果佈景與機關最終分散了觀眾對戲的專注,甚至成為某些人最津津樂道的話題,能不擔心本末倒置,離棄了仙鳳鳴年代以來對演、唱、詞的執著?
戲好看的話,連一桌兩椅都搬走還是好看。
雖然一切一切,都左右不了我對她們,對唐滌生的愛。仙姐的心血許是太著力了一些,始終是立意鮮明身體力行,為馬馬虎虎對藝術還未有一份覺醒的劇團所不能比擬。畢竟是下了那麼多心力的一台戲,血肉勻整,爐火純青,重溫舊夢的得以重溫舊夢,未有前緣的也通統一見傾心──也不是沒有看過粵劇,但全盤地為了藝術的追求而投入至此,認真嚴謹至此,從來未見。因而首次發現了粵劇的力量,對仙鳳雛鳳心存敬重與艷羨。對仙姐,更有無盡的感激。
我會永遠永遠的記得,與《帝女花》初會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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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December 29, 2006
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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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comments:
幸會。因為《帝女花》而摸上門來,彼此看法縱有不同,還是很欣賞我這輩子也別指望學得來的細膩和感性。
沒想到blogger中人願意在profile裡透露自己是唐滌生先生粉絲的只有咱們兩個。因為這點緣分,有空請來作客,多多指教。
你好你好,在真正的戲迷面前,我是個劉姥姥了,胡混的地方不要見笑。早已拜讀過閣下寫《帝女》、《西樓》,你對這門藝術的熟悉,論述之周詳與全面,還有那一份深厚感情,才叫我自愧不如!而且很多觀點也十分同意(例如輝哥不夠入戲,例如你說及兩人在愛情以外的胸懷與抱負......)。想最大的分歧是對駙馬的觀感吧(笑)。
我想我們還有另一個共同「偶像」:樂蒂。定當不時造訪偷師,請請。
不敢。如此稱許,真折煞人也。
深厚感情是有的,畢竟相伴十多年光景,無功也有勞嘛。論述周詳云云則未免過譽了,蓋因好友莫不譏之為拖沓冗長的催眠劑呢。=P
我對駙馬爺的確沒好感,不過那是我的問題,與人無尤。
至於樂蒂,很久沒有碰到她的粉絲了,而且年紀跟自己差不多的(臭美中……)。既然有此佳緣,有空請多來作客,或者給我電郵,正好讓咱們大醉三天三夜。呵呵。
关于任、白、唐的文字真是太少了,或许在香港还是比较容易找得到的,但在大陆就难得多了。或许因顾及在生的人吧,要对他们作更客观评述也是不容易的,makuranososhi的文章带有强烈的个人审美视角,很痛快,渴望也看看anonymous的文章,却是找不着相关的网面,请赐网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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