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想到妹妹說過的,她覺得姊姊的生命每一格都是滿滿實實的,她自己也是,不過模糊些,她的二姊則是空白幾格滿一格。」
──朱天心《擊壤歌》
* * *
啃張愛玲那段日子是孤獨的,也幸福,但短暫──算不清花了多長的時間把書一頁一頁的磨掉,最多是一兩年的光景,完成在中學畢業以前。甚麼全集?還早呢,那時是看完一本買一本地積下來的,自己就排了一套全集。隨後,研究她的也買了一堆。
直到無可再讀,心裡從此失落無依。鏡花不可攀,退而求其次,其他的書還是後繼著,但心裡明白,都不成樣子。此後經年,我是把張愛玲都丟下了,大學選課也偏不選張愛玲──也竟有這樣狂狷的人,自以為見的懂的已經夠多了,不願跟明知心思不會一樣的同學待在同一片屋簷下。要不是後來身邊出現了研究張愛玲的大小姐,連朝語不息,埋藏在心底好久的一份執迷不知何日才會重新翻滾出來。
* * *
朱天心的姐姐天文似乎比她負盛名,至少在香港是如此。我卻獨愛天心的輕靈,連悼亡與哀傷都輕靈。總是偷偷的覺得,她在姐姐的莊重霸氣下,靈巧的浪蕩著,在人世、在文章裡都如是。
讀過的其實不多,為了做論文,當年翻過《古都》、《我記得......》、《想我眷村的兄弟們》、《漫遊者》,最後鎖定滄茫的《漫遊者》。學生時代總有那麼種跟小蝦一樣的拗性,覺得課堂的東西都是浪費青春,不肯用心看待,對天心的作品也不例外。也就是寫過那篇論文以後,我如同放下張愛玲一般放下了朱天心,好長一段時間不碰,不談,不想起。
然後完全是意外──要不是大陸版《獵人們》的封面辣黃得那樣放肆,不會一踏入書店便留上神,因而重新拾起了朱天心;而要不是朱天心,也只會把它視為跟千千萬講小貓如何可愛任性的閨房小品,不屑一顧。
不加思索買下兩本,一本給黃小姐。天心筆下的貓的國度,跟人世沒有兩樣,各有性格際遇,悲喜交集。野也好死心眼也好憂鬱或強悍也好,沒有一種性格比另一種優越;優勝記略或遍體鱗傷也是太陽底下交替發生的事,不值得驚駭,也無須乍喜乍悲。我訝異於自己在人世虛活多年,卻不曾明白過這種道理。每每惶惶於自己的陰鬱,或有過份的感傷,倒是通過貓的世界,初次學會了接受自己之為自己,珍重人世的豐盈與殘缺。
可知天心愛貓惜貓到甚麼地步。
* * *
為了張愛玲買的37期《印刻》,封面竟又是天心,我願意相信這是一種神秘的召喚。新作《南都一望》以個人傷痛穿插對時世的悲憫,氣象教我喘不過氣;而隨手拿起的《擊壤歌》,我竟是犯渴一般,一翻便停不下來。那樣又纖細又大冽冽的青春啊,自怯又狂放的少年情,每一頁都在催我狠狠的看。
《紅樓夢》以外,張愛玲以後,看得我這樣義無反顧,唯有一個朱天心。
胡蘭城:《擊壤歌》序言
聯合新聞網:朱天心要女兒盟盟叛逆點
Friday, December 29, 2006
閑夢遠 南國正芳春
驚夢
「我真的肯以整個生命付與粵劇!」
──仙姐,仙鳳鳴第四屆(《帝女花》)演出特刊
演《蝶影紅梨記》的某一夜,仙姐收到一張短短的觀眾信,指出曲文裡的錯處。她明白,那都是出於觀眾對她的愛護,對粵劇的執著,為此深感快慰。
* * *
不說不說還須說。
尤聲普演周鍾是越發輕浮,插科打諢是粵劇以致各種戲曲裡一種鮮活的力量,因此也非關爆肚。如果唐滌生寫的是亂世中投機取巧的小人,普哥倒是恰如其份;不過周鍾是見慣人情翻覆的前朝重臣,在官場打滾多年懂得存活之道不是食古不化而是練達變通,對國破不會沒有悲痛,只是比戇書生「清醒」,明白呻吟過後還是求生要緊。不是有心負舊朝,實在是空屋難守,當然有自我開脫的成份,但也是實在的人情,繁華世間的底色──唐氏除卻纏綿男女之情以外最擅寫的一環。波叔演周鍾在隨風轉舵之餘保留一份持重,才是盡得一代重臣的世故老練。
序曲與過場音樂找來高世章先生譜新章,泡製出一段段荷里活式配樂的高潮起伏,聽著坐立不安。如果不知道高世章的家世,單憑那兩部他監修的歌舞電影,準要暗暗嘀咕河水不與井水相干。母親是五、六十年代紅星,算起來是粵劇世家第三代──不是有心故弄玄虛(雖然每每樂此不疲),但各界對此不知是不知情還是甚有默契地保持低調,在此不敢造次,我相信這種因緣是仙姐找上他的最大原因,可惜不能為著對那一朵幽蘭(他的母親)的痴愛安然接受那種不協調。唯有〈上表〉接〈香夭〉的一小段,奏起傳統粵樂,也棄用了似是而非的水墨畫投射,出動人手搬景,才覺清爽舒暢。兩年前于逸遙(糟糕,不知何解一直主觀認為──或希望?──是倫永亮)為《重按霓裳歌遍徹》晚會譜曲,據〈折梅巧遇〉的旋律(我不熟知粵曲曲牌)編寫了一段鋼琴協奏,在三齣折子戲之間演奏,一曲難忘,粵曲與西樂配合得如此圓融,只此一次──卻也只合作那樣的演奏,要是正正式式當起過場音樂,還是不協調。
駙馬那句「點解在蓮座之下,有一男一女架呢……」的質問,多少人可以倒轉背誦出來。仔細看了三晚,只看到盤腿而座的觀音,不曾發現蓮座。就算我肉眼模糊吧,那麼「仙庵寶殿多清靜」,卻有一座金碧輝煌的菩薩,連金童玉女都是金──當然早有雛型,跟去年《西樓》的金如來一個模,不太扎眼睛嗎?就是蒲團也忒光鮮,怎能相信長平公主在這間廟裡備受風寒,又怎能相信亂世庵堂,平日香客都唔多一個,香油甚缺?一座庵堂佈置得如此堂皇(甚至怪誕),未能增添〈庵遇〉劫火餘生彷同隔世的哀怨。仙姐當然不會是為了迎合某些人的審美趣味,想是一時忽略?膠條搬的柳蔭,亦美感欠奉,還有看不出除了為演員添障礙以外有多大作用的階梯……
每次寧神投入於〈香夭〉的悲情之際,一陣隆隆巨響便會從上方襲來,騰雞的我沒有學乖,每一次還是免不過如臨大敵,卻原來是鋪下落花,名副其實的〈驚夢〉:《牡丹亭》的花神不是有句「咱待拈片落花兒驚醒他」?可惜意境相去甚遠,驚醒人的不是落花而是噪音。潤物細無聲的落花自然(凄)美,但是附送的機器聲,殺傷力不異於場內無端響起的電話鈴,被推向極致的悲情一下子洩了氣……。猜想意念來自歌舞伎傳統──定位當然沒有問題,一直深信我們的崑好比他們的能,粵劇則恰如歌舞伎,只是思疑本土大部份(崇日)觀眾最多懵懵懂懂看過幾部催淚日劇,文藝一點的也不過含糊捧著村上春樹當神品,缺乏肅然體會物哀之美的修養(或習慣),片片落花牽動的驚喜,足以令他們將台上正準備在花燭夜赴陰司的一對夫妻拋到九宵雲外。就算能當機戲聲以致飄下來的紙屑如無物,也難保不被騷動略略分神……
說到在舞台上挖空心思,仙鳳鳴首屆演《紅樓夢》就已試用利舞台的旋轉舞台──但不就是發現效果不好,後來還是棄用了?《蝶影紅梨記》玩燈光,那是為了戲。仙姐的構想從來比觀眾走得更前,一如她將無謂討好的爆肚減至最少,如果佈景與機關最終分散了觀眾對戲的專注,甚至成為某些人最津津樂道的話題,能不擔心本末倒置,離棄了仙鳳鳴年代以來對演、唱、詞的執著?
戲好看的話,連一桌兩椅都搬走還是好看。
雖然一切一切,都左右不了我對她們,對唐滌生的愛。仙姐的心血許是太著力了一些,始終是立意鮮明身體力行,為馬馬虎虎對藝術還未有一份覺醒的劇團所不能比擬。畢竟是下了那麼多心力的一台戲,血肉勻整,爐火純青,重溫舊夢的得以重溫舊夢,未有前緣的也通統一見傾心──也不是沒有看過粵劇,但全盤地為了藝術的追求而投入至此,認真嚴謹至此,從來未見。因而首次發現了粵劇的力量,對仙鳳雛鳳心存敬重與艷羨。對仙姐,更有無盡的感激。
我會永遠永遠的記得,與《帝女花》初會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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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義、待踏馬蹄清夜月
Wednesday, December 27, 2006
Friday, December 15, 2006
情義
「仙姐,你好靚呀!著 mink 喎今日!」身後的阿太們興奮地叫嚷,台上的仙姐聽得見似地樂透,像個小孩。不過今晚,阿嗲最靚。
* * *
星期一晚看完《帝女花》的友人,在我追問之下報上惡耗。並不當作一回事,任由友人略帶刻薄(其實還是關心)形容凄涼景況,心裡一廂情願為阿嗲抱病演出喝采。
抱著七份恭敬三分支持到場,入座前做好心理準備,肅然面對一切的失準。公主一開聲,那種撕裂聞所未聞,再周詳的意料也料想不及,馬上湧出了淚水──不大清楚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彷彿血肉中某個部份無辜中了一刀。沒有誇張,那一把聲音唱出來的文辭,積累了多少個千年的文化、人情,更兼多少人的心血,幾代人的回憶?清清楚楚是屬於我們的血肉。不曾親身在現場,不會明白那種震憾。
前前後後開始竊竊私語,也是人之常情,本來想怒視後面嚷嚷「叫她不要唱吧」的阿太,聽到接著的「傷透了」,心又靜下來了,也對。
一路演到〈庵遇〉,想阿嗲也不想觀眾太難過,把調門降至極低,平平實實的唱──那是〈庵遇〉,太不能出差錯了。雖說是降低調門,一直還在調整,每到有覺得可行的那麼一句,她必匯集渾身的力,把調門重又升高,許是唱得一句是一句的執著,煥發一種不屈的生命力。全場摒息靜氣,不必宣言的同心暗暗流動,在她失準時報以掌聲;接著一句唱得圓潤清亮,又更更報以掌聲。我暗暗思索,還有誰有這個膽量,這種堅持,抱著一把傷缺的聲線面對上千觀眾,儘管身負重病,還盡力把每一個字唱到最好?而且不單是一場,而是十多廿場的演下來。
這是任白教出來的徒弟。從前伶人把捱苦視為應份的態度不一定為我們所理解:靚次伯憶述舊時做戲,三十五度的天穿上一身袍甲,戲棚舖滿厚帆布,打滿十幾萬火的燈……
行政架構完善或者做大茶飯的劇團,遇上這種情況不會大驚小怪,最理所當然的解決方法是停演退款,不用演員辛苦(事實上演員也未必肯為你操勞),也無須面對觀眾的指謫(特別是現今的觀眾這麼眷戀於投訴),撇清了一乾二淨。代唱、播帶是停演以外的權宜方案,不過魚目混珍珠這種沒志氣的主意,根本連想都不屑去想。仙姐倒是一力要把演員與觀眾的關係揹上身──像對纏夾不清的戀人,含含糊糊,對錯從不拿出來計較便過了一年又一年。〈樹盟〉裡長平公主有一句「做夫妻係重情義0既0者......」──亦是這次特別使我驚心的一句,看雛鳳看仙姐的觀眾,也是重情義的,畢竟,在這樣一種戲台如夢的時光裡,「連錯都是好的」。
餘記
──文化中心太空曠太壓人,演藝的場地較好,一切悲喜都更貼心。只是文化中心的氣氛熱烈數倍,啊,或許因為看的是首場?
──依稀記得公主駙馬在〈香劫〉拉拉扯扯一番以後,世顯一腳踏住紅綾,再半跪下來。公主橫心拉扯紅綾,他便連跪幾步緊追在後......阿刨年紀不輕了,減省這一番功架,是這個原因吧?
──今晚最難過的不是阿嗲狀態不佳,而是〈香夭〉急急收場。都捱過一晚了,其實不介意聲嘶,還是想兩人多一點哀怨。不過阿嗲也苦透了,罷罷,祝早日康復。
──買了 macarons 給邁克。他接過盒子,竟然眼珠滾溜溜,鬼主意上心頭,笑道:「是給我還是給仙姐?」嘩,仙姐。一時不懂反應。哪有奢想過可以把東西交到仙姐手中?認真死蠢,早知準備一批東西給仙姐,給阿刨,給阿嗲......頓了一頓才應道:「你們一起吃。」可真有跟仙姐分享嗎?
──完場後發了一陣呆才離去,路過後台遇上正在登車的阿刨。我一時興起,隨著人堆向車窗揮手(生平的第一次),站的地方碰巧四野無人,以為佔了個有利位置,一邊看真車內人,原來這邊坐的是 Emily ;阿刨在她身邊跟另一邊窗外的女人們廝混著。沒好氣跑掉,終於也趕不上尾班車。
邁克:〈帶病演出〉,《蘋果日報》,2006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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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December 12, 2006
珍寶
深信雙子座具有自我討伐的精神──別以為是一本正經的反省,到底不過自娛一番,數落過後依然故我:數下來,《帝女花》談了那麼幾篇,原來說來說去三幅帔,竟然一直不覺得沉悶累贅。人家的唱腔造手,演出的佈景服裝、道具陳設、舞台裝置一句沒提起過,果然外行就是外行。
晨早起來上班從來叫苦連天(更兼是那樣一個鬼地方),吃一頓豐盛的精神早餐猶能消解不少抑鬱,雖然難為了不知我每天要拜讀過邁克先生才開始進入工作狀態的同事,每對冷不防冒出的乾笑冷笑或駭笑感到心驚肉跳──我思疑其實有助她們更加心安理得地給孤僻的我扣分。最近兼會看看有沒有九流十家談《帝女花》台前幕後,誰知昨日某專爛作家惟恐天下不知她有內幕消息的一句話令我難過了好一陣子,今日則碰上叫人嘖嘖稱奇的言論。當然名菜上來只看伴碟是否亮麗光鮮,除了貽笑大方之外也並不是罪:面對千錘百煉的曲詞,堅執哀怨的深情,爐火純青的演出,全情投入的精神(且只是略數了最膚淺的一些熱鬧),某報編輯似乎獨好美侖美奐的舞台效果,冠以一句「就像韋伯的《歌聲魅影》」,儼然最高殊榮。實在好生奇怪,有哪一樣似?不過這種榮耀大概有很多本地製作人稀罕去接受,中國人似乎從來不認識自己的珍寶,或者乾脆覺得這個國度不會出甚麼好東西?偶有發現例必大驚小怪,馬上向外邦張望尋找可匹配的相應名詞──有所對照才放心:原來我們也有像人家的東西。
能夠對一台戲的血肉靈魂視而不見到這種地步,自甘將民族尊嚴降底,且沾沾自喜以為正往人家臉上貼金,這是看者的悲哀。
我有票了有票了!如無意外,會從邁克先生手上接過我的票。一直小心翼翼不曾濫用「偶像」這個怪名詞,但是遇上邁克的心情,從來只有小紛絲得見偶像的半帶驚惶足以貼切形容。阿刨阿嗲,星期四晚又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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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December 10, 2006
夜半挑燈
小廟廊上的花瓶,有句不相干的唐詩:「不知春色早,疑是弄珠人」
我的父親常被誤以為是個假洋鬼子,事實有顆滾紅的中國心。常嚷著要去黃小姐喜歡的缸瓦舖 do "antique" hunting ,今日難得都休假,在史丹頓街吃了個 late lunch 之後成便去了,只恨賣咖啡的何伯是日休息,沒能順道入貨。明明暗裡篤定只陪太子,結果還是破戒買下一座白瓷青花伴讀小宮燈--跟從前買過的花瓶一樣,眼睛一對上再也捨不得離開。伴讀是自己加上去的,溫弱的黃光擔當不起照明工作,乖乖蹲在案頭做伴讀剛好,火光明明滅滅教人疑心它是個小活物,顫危危跟這個沒出息又逼著它作伴的人虛耗著一更一漏。60大洋,當然算不上甚麼 antique ,就貪它粗野的民間氣息。沿著荷里活道走,還發現很多好東西。喝了在香港喝過最好的 cappuccino ,又買了芝士孝敬黃小姐。
世情
《西樓錯夢》的第三場〈空泊〉,胥長公急著渡船回錢塘與年輕小妻輕鴻相會,船家遲遲不發,為的是另一位乘客穆素徽不知道自己錯投空書,巴巴盼望著情人于叔夜到來。長公的反應先是催發蘭舟,後來憐恤小姑娘處境,允諾陪等。說來無非是尋常劇情,而且無關痛癢,匆匆幾句帶過,諒觀眾也不會窮追不捨──不是戲肉,快快過去更好。唐滌生卻不放過這點小節──亦不過是三言兩語,效果卻不止是交待劇情,還描畫出一份千古恆常的世情。長公理直氣壯句句鏗鏘,而且情理兼備,除了搬出「渡頭有例,客滿揚帆」的名文,也包含對別人的體諒,又有自己的衷情:「有女江頭盼望人,亦有人在錢塘盼望我。與其順人終誤己,不如順己不容人……須知人有舟車費,我亦有渡船錢。」只顧自己趕路堅持起行過份不近人情,一味的為對方設想又顯得濫好人,都落入表面化的窠臼,有戲劇性但缺乏力度。人世本來不是處處只有對立,長公與素徽的矛盾不過是各有處境,而長公的不相讓也是夾著無可奈何的人之常情,唐滌生對此看得很通透。
一想又口硬心軟,得知素徽原來是章台脂粉,馬上改變主意,理由明顯不只是同情,還有一份乖張:「想老夫一生不羨王侯,只耽風月。所謂將相不能讓,唯妓女嘛可情原。」胥長公在劇中像黃衫客一類江湖豪士,但據他跟千古廢人于雪賓的對話,可知曾經也是朝中重臣,亦即本來是個讀書人,這一下因為素徽不是將相侯門於是一任縱容,與其歸入一般江湖義氣,我寧可說是讀書人鄙視權貴的腐儒意氣。
等了半天不見人影,老人家同情素徽,卻不曾忘記遠岸的小妻,於是又猶疑起來:「倩女江頭如可憫,輕鴻一樣也堪憐。若將此女比輕鴻,當重家鶯忘野燕。」設想等待自己的情人也心急如焚,因而於心不忍,這種情懷在遠古的《詩經》裡已經被反復吟吟,本來就是我們擅長的混沌的情,但是後來實踐起來的人,原來卻也沒有幾個。唐滌生有心,念念著最原始最樸實的人情。
他寫情每每亦退亦進,迂迴婉轉。痴心也好,移情也罷,都免不了轉折重重--指的不是一劇之中,倒是一場之中。移情絕情,總有一番辯白,當然不免跡近自我開脫,卻也是真情實理,而且堪憐堪疼,茫茫塵世本來就多缺月殘情,念恤自身與折衷求全原也是姑煮鳳巾作藥材以外一點較踏實的苟延殘喘之徑。這種對情的豐滿體會,一字一字的鑿著,不是簡單一句情真情痴能說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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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December 07, 2006
摘得星辰滿袖行
長平公主自白不認駙馬的緣由,一板一眼頭頭是道,因為太理智,令人不能滿意:名義上已死的公主,不想重現人間招來偷生欺世的惡名。真正的原因,恐怕她自己都不甚明瞭,雖有一句「你何苦挑動我破碎情懷」稍露端倪,但接著補充「令我沉淪孽境」又使人重新跌入迷霧。已經兩死兩生,還談甚麼孽境不孽境?無論是真會被指欺世,還是她自己神經質地重名多於重情,都委實太過不近人情。心死過的人大概較能揣摩箇中因由──無非是一種本能的恐懼。
並不是一個認命的人,面對崇禎的御劍,她左閃右避,不似兩個皇后欣然接下賜死紅綾。後來被周鍾救起,儼然經歷一次重生,對人世一定尚存甚至更有希望,只是又要被逼棲身庵堂避世,才甘於徹徹底底放棄重返俗世的念頭。殘破的感情,必定經過一番折磨才能歸於平靜,因為磨歷過,一旦撒手了便特別的不思回頭。
除非真的事不關己,否則提起昔日親人舊時恩義,本來就不想忘卻,而情意都還在,前塵能不湧上心頭?而且她想起的一定比他說起的還多,只是一個「怕」的念頭冒上來,又把舊夢重溫的慾望淹沒:焉知不是再一次的夢幻泡影?已經安身立命於清茶淡飯形單影隻,並且好不容意叫自己相信了往後的日子都是一般,何苦又往回看,就像她說的,把埋藏得好好的破碎情懷翻滾出來?不得不佩服唐滌生對人情的通透體會,一個倔強不易放棄的人,死了心便斬釘截鐵,不是對別人絕情,是對自己絕情。長平每一句都言不由衷,除了拒絕世顯,更為了按捺自己的情思。〈庵遇〉永遠使人緊揪著心,因為真切的人那樣掏心,口是心非的又是那樣堅決不露半點情感,聽一句唱詞要分派公主駙馬兩重悲痛,當中摻著長平近乎病態的壓抑。唐滌生似乎對這種心態興味甚濃,前一屆的《蝶影紅梨記》,生旦情景際遇大不相同,還不是讓謝素秋經歷了一次同樣的折磨?
儘管入場前離場後,細想一遍總覺隱隱不妥,幕拉開了還是乖乖把疑慮拋到九宵雲外,台上的人又那樣聲淚俱下,就放開手任她們灌迷湯,一邊點頭:嗯,她不認他;是甚麼緣由不管了。信不信由你,跑去聽戲曲的都不為合情合理,也不為邏輯──不然同一部戲,或者不同的戲千篇一律的劇情,看的不會看上十場,演的不會演上百代。一餉貪歡,台上搬演的感情許是鏡花煙雨,都弄不清,也顧不了,一律看作比現實更真實,只管如痴如醉。今夜《帝女花》在演藝開鑼,該又有不少痴客滿載一袖星辰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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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December 02, 2006
惜花人笑痴
其實不用多言,Elena et les Hommes has well explained itself, and the French! 上星期跟黃小姐吃飯,想去的餐廳客滿無虛席,我們都夠傻的,並沒有即時應變另投別家,就站在外面吹風等候。三五舊同事路過,取笑我們如此乾等,遙呼「一齊啦」,兩個笨蛋還是只管呆站。言歸正傳,黃小姐談起這套「法國到腳趾尾」的雷諾亞作品,黃小姐高度讚揚,是多大的誘惑!不得不暫時從戲曲叢中抽身,窺一窺別的曲徑。
中文片名好像譯作《歷盡滄桑一美人》,不免太沉重,倒是帶點自嘲的英譯片名 Paris Does Strange Things 更貼題,且有一種外人越不明白越是痛快的自得其樂──雖然不一定是法國人所譯。影片開始時,巴黎群眾正在慶祝 Bastille Day ,並高呼大將軍荷朗的名字。這位儀表不凡的大將軍由高克多愛將 Jean Marais 飾演,他既有功積亦有民望,一把篡位的弓已由大眾拉得滿滿,只待他發箭;他在「政經大事」上卻老是優柔寡斷,急得身邊一班智囊團團轉。荷朗的好友昂利(Mel Ferrer 飾演,他是柯德莉夏萍的第一任丈夫)在狂歡的人群中邂逅英格烈褒曼飾演的波蘭公主,並介紹她予荷朗認識。荷朗對公主一見傾心,智囊由是想出一條美人計,希望借美人慫恿誘將軍推翻現有政權,自立為主。
用美人計令男人正經起來?一定叫數千年前已認定美人計的用途是令國君荒廢朝政的本邦人驚呼:「 Paris Does Strange Things! 」事情是這樣的,兩名法國軍人無意闖進德國邊境,被德軍拘留──雷諾亞用幾份德、法小報不同觀點的報導交待了這件事。在小報煽動下法國人群情洶湧,希望政府出兵救人。政府遲遲不表態,智囊知道荷朗為公主著迷,於是求昂利叫公主慫恿荷朗做點事。昂利是暗裡已對西施鍾情的范蠡,不情不願的應命。這其實是雙重美人計,昂利說服公主,自然是以為了國家為理由,但是公主答應,寧不是為了對昂利的情意?
昂利其實也並不那麼為荷朗著緊,一方面因為對公主的私心,一方面他另有宏願:心願是甚麼都不做,一直的無所事事( to attain perfect idleness )。公主對這些異邦人感到匪夷所思,人總應有點理想信念罷,為自己或為大眾。昂利一派從容,他同意呀,就是為全民爭取這種無所事事!──大抵是法國人惟一視為正經的大事。兩位法國男士對政治、國事都是一副愛理不理漫不經心的態度,真正肉緊的,反而是來自波蘭的公主。
怎麼禁得住英格烈褒曼典雅的誘惑?所謂美人計,不是戲媚賣笑,卻是奉上一朵施了魔法的小白花,獻的是愛情(雖然不是真的愛情),不是下流的肉慾。雛菊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荷朗馬上暈浪,發出最後通牒要求德國放人。
群眾對荷朗益發擁戴,總統看出危機,先行一步將荷朗放逐到郊區。荷朗欣然答應,他本來就厭倦政治。智囊不得不請公主再度出馬,安排她到郊區跟荷朗見面。荷朗只管不停的親吻她,一個昂藏大男人把臉頰伏在公主的粉頸中,最後通牒也好,政變也好,不為虛名,也不為權力,無非為你……(遙遙呼應唐滌生的「權勢盡看輕,只知愛情重」)
當中還有很多細節,都是憑著愛情解決,例如荷朗在到郊區之前已被軟禁,眾人要送信給他,得靠跟他手下「有路」的女傭,才能深入軍營。軍事、外交、政變,多麼嚴肅的大事,在法國人眼中都比不上花花月月,一切都在芙蓉暖帳中尋到解決方法,而所有的決定都不為權謀,而是出於對一個女人的愛。
多麼的不思進取!在深深信奉「勤有功,戲無益」的本邦,雖也傳頌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故事,不過是老百姓茶餘飯後的佳話,登不了堂入不了室。對禍水紅顏的恐懼畢竟太深,中國歷史開卷例必先數落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法國人以愛為先,正經事站到一旁,卻是那樣的理所當然。
監視荷朗的警察追到郊區小屋,昂利喬裝成將軍,分散他們的注意力,荷朗則換上吉卜賽人的服裝,準備趕到巴黎發動政變,沒有絲毫即將成為總統的興奮,但覺臨別依依。附近的群眾知道荷朗就在屋子裡,紛紛擠在外面,反而令他不能起行。昂利於是又生一計,請公主跟他在窗前深情一吻──理由是法國人都專重愛情,必定願意為了這樣美的一瞬稍稍分神……他說對了,果然屋外一對一對的情人也親吻起來,荷朗乘機逃出生天,而公主這一次,不再推開昂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