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December 27, 2012

神劇之神

我不是電視劇或電視 series 迷,看得不多(我的天,時間雖然是要來浪費的,也應該浪費在能令你有快感的東西上),更從來不寫。但半被逼看了三季 Breaking Bad (應該還要看下去),尤其昨晚看到一超白痴 narrative device ,實在不吐不快。

Breaking Bad 在豆瓣上有「神劇」一譽,在美國接連獲獎,在本地(澳洲)的評價也很好,我身邊有很多狂迷--而且都是有點頭腦的人,製作人(監製、編導) Vince Gilligan 是現今正得到 "godlike worship" 的 "TV auteur" 之一(見 The New Yorker 十一月號,Emily Nussbaum "Queer Eyes, Full Heart" )(我的天,我心中只有一個 TV auteur : Ricky Gervais )

但對不起,就算純粹從觀眾的角度,我也看不出此劇何「神」之有。

就從那個超白痴 narrative device 說起。第三季第五集,劇情忽然閃回到第一季,交待 Jesse 與 Walter White 正式拍檔之前,買 RV 的細節。看過的人都知道,明顯是編劇需要一個細節發展新劇情(或拖長劇季),但之前沒埋伏筆,於是隨心所欲閃回到舊劇加料。這也太爛了吧???這樣編劇也就同亂編無分別,既然可以亂編,也就甚麼都可以發生,當甚麼都可以發生,也就不可能有絲毫趣味,因為不會再有真正的「意外」。當然一般電視劇觀眾大概不覺得有問題:只要一直有得看就可以了,請按時繼續供給我肉緊(劇中甚至沒有多少緊張刺激)。

至第三季為止,沒有一個人物是我關心的(且慢--此劇真的有人物嗎?讓我們看看......),也沒有任何一個人物的任何一個決定、行為、動機是 make sense 的。不 make sense 不是因為超乎常理(超乎常理幾乎是任可 narrative art 的主要吸引之處),而是因為這些決定、行為、動機完全沒有心理背景,幾乎是完全 random 的。

也就是說,此劇是 plot driven 不是 character driven 。我相信大部份一般觀眾都認為他們對劇中人物有點認識,啊他本來是中學物理教師,他是他從前的學生,她是他的妻子,點點點,但除此之外呢?這些人物完全,是完全,沒有性格可言,這些人物做任何事的出發點,都只是為了劇情繼續發展。這些人物,根本不是人物。

說是 plot driven 是嚴重抬舉它。講到劇情,我的天(我知道這是我第三次使用這個 expression 了),我真是不覺得扭橋扭得很厲害,我甚至很少覺得意外,大部份時間我都知道接下來發生甚麼事。不是我聰明--剛剛相反,而是編劇不停丟下大量漏洞,令人物做一些很愚蠢很不 sensible 的事,驚死你無得戥佢肉緊,因此你知道接下來一定有某某問題。

拿拿拿,我可能自打嘴巴了。上述也許就是此劇「神」的地方:要吸引電視劇觀眾,得罪講句,亦即不大願意用腦的觀眾,劇情不可已寫得太深太複雜,而且令他們肉緊之餘適當時候必須滿足一下他們「估到下一步」的快感,這是基本的 conditioning ,這才能保證收視呀:

"The popular novel cannot be complex, not even in the invention of plot." - Umberto Eco

此劇還有很多乞我憎的地方,例如第二季,每集在片頭「製造懸念」,交待 Walter White 家中一件慘劇的不同片段,真相在最後一集才成形,我未看到最後已經覺得好無x聊,而那*所謂*真相,無稽之餘, random 到是甚麼也可以,而且與主要劇情毫無關係,對劇情發展百份百無影響,某些(或大部份?)觀眾會覺有恍然大悟之感,但讓我告訴你,這恍然大悟完全 pointless 的(要是 Walter 或其中一個主要人物死左再翻生,我就話你好野嘞)

人生苦短,浪費在這種垃圾劇集上已經夠悲哀了,還要浪費更多時間來數落,我都真係太唔化。附上另一段艾柯( Umberto Eco )談 feuilleton (報刊連載小說)的話作結:


"In the popular feuilleton, however, since revelation "sells well", it is repeated to the point of excess, thus losing all dramatic power and acquiring a purely consoling function, in the sense that it provides a drug that the reader comes to depend on and cannot live without. The overuse of this device reaches extreme proportions when the revelation is obviously completely pointless in terms of plot development,  and the novel becomes stuffed with it purely for publicity purpose, so that it can be promoted as the ideal serial novel and worth every penny." - "I Am Edmond Dantes!", Inventing the Enemy

Tuesday, December 18, 2012

藝術作品的「意味」

上月寫一篇即日用的講稿,介紹電影節一部電影(因為太忙根本沒時間之前寫好),想引用一句看馬蒂斯(Henri Matisse)展覽時讀到的 quote ,我記得抄過在筆記,貼過在 facebook ,就是沒有貼過在這裡。

當時手邊沒有筆記, facebook 沒有搜尋功能,我每日貼的垃圾實在太多,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找到,唯有放棄,用自己的文字演譯意思。

今天想起這件事,找筆記一看,才發覺那 quote 不是在馬蒂斯展覽讀到的,而是在再早一點的超現實主義展覽讀到的,話者也不是馬蒂斯,而是馬格利特(Rene Magritte)--汗!

還是抄在這裡,以備下回再用......

"People who look for symbolic meanings fail to grasp the inherent poetry and mystery of the image. No doubt they sense this mystery, but they wish to get rid of it. They are afraid. By asking "What does this mean?" they express a wish that everything be understandable. But if one does not reject the mystery, one has quite a different response. One asks other things."

The Beauty of the Flame

"A Lucky few still have a fireplace, and this is where I would like to begin. In the 1970s I bought a house in the country with a fine hearth. For my children, then between ten and twelve, the experience of fire, of burning logs, of flames, was something entirely new, and I realized when the fire was lit they lost all interest in television. The flame was more beautiful and varied than any television program - it told countless stories, it could flare up at any moment, it didn't follow the set patterns of the television show."

Umberto Eco, 'The Beauty of the Flame", in Inventing the Enemy

I remember, when Tim's parents' house where they lit the fire at their fireplace, staring at the log for a long, long time....

P.S. and Proust would have agreed.

Saturday, November 03, 2012

Les Biches - JLT - 對話摘錄


 Jean-Louis Trintignant 熱潮繼續,今天下午重溫查布洛(Claude Chabrol)的 Les Biches 。呀哈,記得從前經朋友介紹在 youtube 上看完全片,看來看去都覺得是自己的故事,事隔多年別有一番滋味,依然深深覺得那 Frédérique 是某人寫照,JLT 只是行行企企......  

Les Biches 很是一個時代一個階級的寫照(但不是「批判」,因為沒有甚麼好批判的,到底不過是人之本性),對人與人之間(不限於女人,雖然女人之間比較複雜,也更深不可測,看 why 與兩個 jester 對 Frédérique 搭上 Paul 的不同反應,便可知一二)支配、依存、嫉妒的關係看得很銳利。

它其實是非劇情的,是 an expression of (a social) sensibility 。最有趣的隱喻,是 why (及 jesters )代表的藝術家,對比 Frédérique 代表的中產階級:藝術家希望向中產階級靠攏(在 jesters 的例子是獻媚了),是既艷羨又嫉妒;中產階級樂於收藏藝術,不為欣賞或喜好,卻主要為娛樂自己,所以 Les Biches 不是(至小不止是)刻劃畸型三角關係,卻是社會畸型現象的縮影。why 看似是較被剝削的一方,其實各打五十, 而兩者之間更匪夷所思的,我認為是為求偽裝成 Frédérique 完全放棄個人身份的這個 why 。警世呀。

Tim 經過問我在看甚麼,我停下來給他看一個 JLT 特寫。

Tim (rolls his eyes 無我咁好氣): You are obsessed.

Me: Yes!

Tim: How come, he wasn't acting, he wasn't doing anything (in The Great Silence)!!

Me: Yes that's exactly why I like him, I like that he looked like he didn't want to be there (in The Great Silence) at all. He is the antithesis of a Western hero!

Tim: You are full of it.

Me: Full of what?

Tim: Full of Shit.

Me: Why?

Tim: 'coz you are making something out of nothing.

哈,他開始知道我的邏緝了!


Tuesday, October 30, 2012

Jean-Louis Trintignant

姑且先不談暮年的他,因為 Amour 還未看,對上一部看的他是十多年前奇斯洛夫斯基(Kieslowski)的《紅》了,一個憤世嫉俗緊繃著臉的法官......記憶不太靠得住。

年輕的他啊,從前看伊力盧馬(Eric Rohmer)《慕德家的一夜》(My Night at Maud's)已經驚為天人,端莊的知識份子不作他人想,《同流者》(The Conformist)裡貫徹那冷若冰霜的形像,但在體面中散發一種性感。

布里斯班國際電影節今年辦 Spaghetti Westerns 回顧展,來自意大利的客席策劃 Giulia d'agnolo 強調 Sergio Corbucci(原版 Django 的導演)的 The Great Silence 不可或缺,我千山萬水從德國找來一個新印拷貝。Trintignant 主演本片有一條件,就是不要唸任何(意大利文)對白,因此--他是 Silence !(潛台詞是不是對這類型的不屑?他拍過好些其他意大利片,完全可以照講法文,反正影片上映時都會配上其他語言--大部份 Spaghetti Westerns 在北美上映時都配上英文,我找到的這個版本是德文配音。)

The Great Silence 不看由自可,一看便迷戀了他。因為,怎麼可能在粗擴、比較俗氣的西部片裡,出現一個文質彬彬,又憂鬱又優雅又敏感的英雄?他仍然似之前般有點冷,但眼神那麼溫柔,像個孩子,一點殺氣都沒有,儼如是泥中之蓮。並且他是個啞巴,哀愁無法言傳,全收在眼底,是《悲情城市》梁朝偉的先驅......這簡直是 anti-Western ;Silence - Trintignant 是所有西部片英雄的 antithesis (Tim 不同意,說所有西部片及西部片英雄都是這樣的,並說本片根本就是奇連伊士活片子的倒模,我同意倒模說,因為所有西部片幾乎都是三數條公式,不過認為本片也有刻意求 camp 甚至戲謔類型片的場面;但我不信英雄都似 Trintignant,我看的西部片不多,願乞指正)。


Monday, October 29, 2012

護生護心

今早收到友人寄來,香港藝術館出版的豐子愷《護生護心》畫冊(《護生畫集》之節選)。開封後才發現是綫裝本,排板不錯,選紙也極好,真有心思,除了局部放大的一些圖版「起格」--其實真的不必放那麼大,多點留白更好。

好多年前記得見過內地版的《護生畫集》全集,上次回港完全找不到,不知是不是我發夢。

這麼好的書,你說假如在 ipad 甚麼的看,多麼剎風景。

Candy --郵費貴得不合理,回來請你打邊爐!



Sunday, October 28, 2012

閑人如吾兩人

轉引自友人微博: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蘇東坡 〈記承天寺夜遊〉(短文合102字,是東坡的微博乎?)

舊時是有個朋友是這般交情,為她也(在此博客)著墨不少。不過更好的交情也不一定要長久的,落葉聚還散。有時也會想起她,想到如有她在,多好。但也並不惋惜,想想就好。

我的微博是 @makuranososhi ,不多發,但比這裡更隨意(或隨便?)

Saturday, October 27, 2012

有何深意

睡到半夜醒來,有蚊。

及有點難過。

當你為一件事費盡腦筋好些日子,另一方根本完全不在意,或者完全在意在其他地方。

是因為我不曾答應那個荒謬又不理性的「請求」?那麼這樣的朋友也根本不是朋友了。其實我應該覺得被冒犯才是,為甚麼要感到過意不去呢?

白費了曾經有的一切好意。你不與大多數人站在同一方,反而憑自己幼稚的直覺支持另一方,到頭來又怎樣呢?

或者可以是非常簡單的 out of sight, out of mind 。不聞不問。

所以,又有甚麼可惜? Get over it 。

想不到我竟然寫下這種 sentimental 的東西。

寫過就算了,當是 get it out of my system ,慢慢的不要再去想它。

就似《追憶似水年華》, 我們常在各種情感間跌跌撞撞,其實對身處的周圍非常懵懂,有些事與人,要經過很久很久,一代甚至更長的時間,其深意才漫漫浮現。


Sunday, October 21, 2012

《聖殤》之惡

金基德抑鬱症後捲土重來的新作《聖殤》(Pieta),奪威尼斯電影節最佳電影金獅獎--簡直不可思議(不過反正對獎項越來越冷感)。《聖殤》是少數我看得極度反感的電影,它是惡魔、怪胎、受魔鬼詛咒的人的嬰孩--Rosemary's Baby 大概是這個樣子。

不要誤會,再變態的電影我都看過,以上評語並不是基於男主角徹底冷血,而是電影的態度。假如《聖殤》重頭到尾只說這男人有多冷血,或許反而不那麼醜陋。片中無厘頭的殘忍、救贖、覺醒,與贖罪,完全沒有說服力,也無有感情,空洞虛偽到極點(所謂母親救贖兒子,很是借體發揮,與藝術史上聖殤像的真正涵意風馬牛不相及)。我猜想金可能有意排除所有動機與心理描寫,拍一個荒謬的故事。但請告訴我,這樣的荒謬有甚麼意義?它是寓言嗎?它是隱喻嗎?它有宗教意識嗎?

有西方影評說《聖殤》反映韓國經濟衰退,金錢或資本主義之萬惡(金本人也在訪問中談及),真是得啖笑:刻劃大耳窿為惡、窮人「走投無路」明知無力虧還也去借錢,就叫做批判資本主義,會不會比北韓的宣傳電影還要膚淺?說到刻劃韓國經濟衰退對社會的影響,去年金重炫的《鲠骨人生》(Choked)就比《聖殤》立體複雜得多。

我喜歡金基德好些舊作講的佛性、因緣,特別是《春夏秋冬...》、《弓》(雖然不喜歡女主角)及令他幾乎發瘋的《夢》(《夢》的構思魔幻迷離,令人想到波赫士 Borges 的小說, Christopher Nolan 之流,想三生三世也想不出來)。《夢》結尾一場自殺戲,女主角幾乎當場死亡,金大受打擊,同時被同業出賣、遺棄,乃在深山避世數年,過苦行生活,拍下天問式的《亞里朗》(Arirang),我想來想去說不上喜歡或討厭,但至少其中有血有肉,是一個靈魂的哀歌。金從前的電影總有憐憫之心,主人公再惡,不過是執迷之人,為貪嗔痴所困。但《聖殤》完全缺乏這樣的人道立場。我憐憫不起來,只有一份冷感。

Saturday, October 20, 2012

《遊戲規則》

時常念及回來更新,只是心力都負荷不來。寫長文還是有點吃力,但希望每三數天寫點百字短文,叫大腦不致乾枯。

最近才終於看了尚雷諾亞(Jean Renoir)的《遊戲規則》(Rules of the Game),該片在最近的 Sight and Sound 影評人十大中位列第四(在舊的十大中位列第三)。雷諾亞對人物,時勢的評價,似中國《紅樓夢》的春秋筆法,不是沒有褒貶,而是非常的含蓄、簡接,完全在一個字、一個表情、一個鏡頭間完成,而最終誰「好」誰「壞」也不重要了--其實當然沒有正反好壞,每個角色的行動,都是基於其階級、教養、背景(因此,結尾的悲劇幾乎是必然的)--,所有人物不過是一個 organic 的整體,受縛於「遊戲的規則」,這些規則不是一個人或一個階級訂下的,而是所有人所有階級共同製造出來的,同哀。

學者從不同角度分析它的偉大,切入點都有不同--這也正是它的偉大之處了。 Robin Wood 在 Sexual Politics and Narrative Film 一書中撰長文,認為仍未有人說得出《遊戲規則》真正偉大的地方(該書1998年出版),他的女性主義觀點是,《遊戲規則》/雷諾亞的偉大,是他在潛意識裡批判了父權制,及為鞏固父權制之一夫一妻制的遺害,同時嘗試提出別的可能性。

最近碰巧在讀蘇珊桑蒂(Susan Sontag),偶然讀到三言兩語,說的雖不是雷諾亞,也可以套用說明 《遊戲規則》的偉大,而且更精要:"allows the readers' emotions more rather than less freedom"(出自 Against Interpretation ,上述引文,說的是李維史陀的 Tristes Tropiques)。

Monday, June 11, 2012

普魯斯特的大衣

Proust's Overcoat 緣起自作者採訪協助維斯康堤( Luchino Visconti )構思改編《追憶似水年華》( In Search of Lost Time )的 Piero Tosi ,引出普魯斯特( Marcel Proust )遺物、手稿收藏家 Jacques Guerin 的故事。

巴黎香水商 Jacques Guerin 二十歲起就是普魯斯特書迷,1927年因盲腸炎結識普魯斯特的弟弟、腫瘤科/外科醫生羅拔( Robert ) 。Guerin 在羅拔家看到一些普魯斯特親筆修改的手稿(普魯斯特於1922年逝世),改得密密麻麻。六年後,羅拔亦不幸過世,遺孀 Marthe 生前與普魯斯特關係淡薄,將大部份藏書、書信、手稿等燒掉。Guerin 從為她賣掉遺物的代理人 Werner 口中得知,隨即設法阻攔,買下有幸未被燒掉的東世。Guerin 對  Werner 窮追猛打,問他還有沒有其他的遺物--作者筆下的 Werner 與 Guerin 是一對活寶, Guerin 戀物到執迷的地步, Werner 則採一種 sadistic 態度,老是說沒有,但又會暗示還有一點甚麼。再三追問下,Werner 終於透露他還保留了大部份家具, Guerin 一概買下。

人們最愛談的其中一件普魯斯特佚事,是他大熱天都穿上厚大衣外出,就是在飯店用餐,亦衣不離身。而這件大衣,竟然被羅拔遺孀轉贈予 Werner ,供他釣魚時鋪在腿上保暖。 追問到最後, Werner 也不得不把大衣的下落告訴 Guerin,因為不好意思,不收分文便給了他。

書中列出部份 Guerin 收藏的普魯斯特舊照、書信,也談及普魯斯特與弟弟、弟婦的微妙感情,不無唏歔,不過大部份資料都在其他傳記中有提及, Guerin 的熱情與執迷反而特別動人。

Guerin 通過 Werner 在羅拔家「拯救」回來的其中一幀照片--幼年的羅拔與馬塞

法國前總統密特朗( Francois Mitterrand )曾親自拜訪 Guerin ,希望為國家圖書館( Bibliotheque Nationale )接收部份手稿/書籍,Guerin 招呼周到,但不賣帳,不過臨終還是將大部份收藏捐增及拍賣。普魯斯特完成《追憶似水年華》時的睡房原貌,現在 Musee Carnavalet 展出;大衣因為不適宜長期展示,好好躺在博物館儲存室。

本書作者是意大利女記者 Lorenza Foschini(譯者則是 Paintings in Proust 的作者 Eric Karpeles),行文明快,用詞比較溫厚,有維護憐惜的意味,不諳普魯斯特作品或生平的人,讀過也會喜歡上他。相比之下,普魯斯特傳記作者 Edmund White (另有多種傳記,例如 Jean-Yves Tadie 的,但未曾拜讀)則非常硬梆梆。

雖然有點「花邊」性質,但是極好看的一本小書。

網上圖片





Saturday, June 09, 2012

The Void Does Not Exist

上星期終於拜訪了本城的共濟會( Freemasons )昆士蘭總部( lodge ,不知中文叫甚麼)。早先在網上看,說是開放予公眾,已經嘖嘖稱奇,覺得匪夷所思。更神奇的是,到訪當日大門緊鎖,卻有告示說免費導賞團每天準二時開始。免費導賞團?

側門開啟通向辦公室,進去一看,辦公的是女士--即肯定不是會士,但為甚麼會讓非會士+女士處理那麼機密(!)的文件?裡面還有售「紀念品」:圍裙,帽子,公文袋,白手套(!)等等,全都印有共濟會會徽。

準時回到 lodge ,除了我和來探訪的死貓,只有另一個巴西男人在等候。一問之下,這個男人是會士,從隸屬昆士蘭的另一個較小 lodge 來「朝聖」的。

帶團的男人(下稱團長)春風滿面,笑容可掬,穿整齊西裝,配上會章,知道巴西男人是 fellow brother 隨即跟他握手,但當然沒跟我們握手。

共濟會相信有一 supreme being 的存在,但不信奉羅馬教會的神(因為據說是源自中世記的聖杯武士,是為 Jacques de Molay 復仇,因此也有說 supreme being 指的就是魔鬼), grand hall 內沒有祭壇,只有 grand master 寶座,及其他兩個要人(忘了等級!)寶座。

團長竟然主動讓那巴西會士登上 grand master 的寶座。我吃驚, grand master 的寶座可以這樣兒戲的嗎???

團長態度非常友善,逢問必答,但我感覺身處一奇異氣場(可能因為我希望感受這一奇異氣場),本來打算問他 initiation 的儀式等等,一句也問不出口,如果再去一定要問。

這是一個非常「交貨式」的導賞團,是帶我們進了 grand hall ,任影唔嬲,但不讓進那些小小的 practice room ,也沒講解它們的用途。lodge 裡的圖書館,只是遙遙一指,我問可不可以進去,他才勉為其難說可以,但匆匆地很婉轉很有技巧地趕我們走,氣氛十分古怪--其實不讓我們看,我反而覺得更合情理。

最後問,我想辦公室裡發售的會章是只賣給會士的吧?團長面露難色,說道:嗯,理論上是供會士配戴以識別身份的不過假如你是收藏家之類,也可以破例。非常吃驚+疑惑,但當然堅稱自己是收藏家。 我問,不是說不能表明共濟會會士身份的嗎???(我有個同事,在她祖父死後才驚覺他生前是共濟會會士),巴西會士說,現在我們很開放的了。汗......

所以,我的理解是,這種看似開放的作風,配合那些「面有難色」,其實是為了令你更加覺得神秘,認定背後必定有更大秘密。而艾柯( Umberto Eco )一定會說,神秘兮兮掩掩徉徉,是要令你覺得他們在隱藏甚麼,因為其實並沒有甚麼可供隱藏。

"the void does not exist."



地下大堂。圖書館在右角,全都是繕本參巧書
the grand hall 。中間肯定是儀式進行地。背後有一二十年代的 organ。
這些木座全在室在製作,不曾見過天日

 

不同級別會士的圍裙
那黑色書是他們的手冊,團長飛快地在我們面前翻了幾秒,裡面是大量的圖和密碼。死貓拍了內頁照片。
最低級的會士的圍裙
grand master 寶座。留意高高在上的「眼」
這個在寶座前面,沒有講解
兩個 brethren 在交流之際,兩個 asian 在背後拍照
不讓進
圖書館內的會章 collection ,有很多猶太教的東西,所以肯定跟猶太教有關
導賞團完畢,有單張一袋

Friday, May 11, 2012

書店

蘇珊桑蒂( Susan Sontag )的 The Volcano Lover 最近在大陸有中譯本刊出,名為《火山情人》。我多年前在香港已買下這部小說,一直未看。這幾天看到大陸的報導,心癢癢又在這裡多買了一本,其實也未必有時間看。原沒想過可以在本城買到的,昨天闖進聞名的 Folio 書店, Modern Classics 少得可憐。今天午飯時無意進 Dymocks ,店員問是不是找甚麼書,隨口說了書名,想不到真有。有些人是不屑進 Dymocks 這種書名的,我倒不在乎,事實有好幾次都是在這裡找到想買的書。




有次我在一個藝術家聚會提起 Dymocks ,Tim 促我噤聲,因為本城獨立書店 Avid 的老闆的女兒就在附近云云,我心想也真霸道,有甚麼說不得的,甚至不是她的地方。他解釋獨立書店不似連鎖書店能以較低價進書,然後低價賣書,所以他們都不喜大書店,覺得搶了生意,事實上獨立書店的定價也往往較貴,因此生意不及大書店(與香港的情況剛相反,香港是獨立書店一般比較便宜,也發優惠券等等),當然我覺得更有 Hip 份子看不起大眾化書店的心態,我真是不以為然。他們的定價,也真是太高了--等於 Amazon 上的三倍吧。
Tim 買書的話總光顧獨立書店,以示支持,我則恰恰相反,不喜歡那種姿態(根本就是一整個 Hip 的文化),而且書本來就不必那麼貴,為甚麼偏要花更多的錢支持他們?當然 Tim  的情況不同,他大抵還有友情的原因。
 
到底我還是在 Dymocks 而非獨立書店找到這書。我才不管你獨立不獨立,故作高姿態,最重要只是有好書。
 
最近可能是越來越 cynical 了。

Belief or Nonbelief

In Belief or Nonbelief, a conversation between Umberto Eco and Cardinal Martini (no this is not a cocktail), Eco posed the question of why the Church has always rejected women in priesthood, citing a huge amount scripture to prove that the Bible/Christ had always advocated equality in sexes. Eco also referred to Thomas Aquinas’ implicit skepticism on the issue though bound by his time he held the belief that men are superior to women. I thought the Cardinal would have given a more insightful answer than this: "A Church practice that is profoundly rooted in tradition, and that has not really been deviated from through two millennia of history, is linked not solely to abstract or a priori reasoning but to something that maintains its own mystery. The fact that many of the reasons gathered over the centuries justifying why the priesthood is accorded only to men have lost their validity today, while the practice itself endures forcefully, tells us that we are up against not merely human reason but the Church’s desire not to betray those redemptive events that gave rise to it and that derive not from human thought but from the very will of God.”

I can’t help but bursting into laughter. So what really is the point of any conversation with the religious people if in the event of not being able to give a reasonable or sensible answer they go back to the same loop of all’s God’s will and God is beyond human intelligence and if we don’t know why it’s because it’s God’s will that we don’t know why…

怪難為情的

最近很多人指點,都是善意的,教我怎樣爭取權利,把握每一個機會,充份利用資源到 exploitation 的地步,等等,也目睹身邊有些人在經營(那種咬牙設齒扯爛塊面的嘴臉,渴望逼切到掩蓋不住,遠觀其實蠻好笑的)--其實主要因為這種人在經營,不經意不經意的就走過界,來管我的事。不過我不是那樣的人呀,也許是不在乎(不是不在乎別人走過界,是不在乎去人要我又要),也許是相信默默耕耘;懶是必然的(這麼大個人都不曾努力爭取過甚麼,完全養成一副消極的脾性!),不過最主要是不曉得,要厚著臉皮要這要那,怪難為情的。世上偏有那種人熠熠漾,真是麻煩。

Wednesday, May 09, 2012

抄書一段:遠離理性

「......那麼我們看到的世界是放棄多於堅持,混沌多於清澈,矛盾多於條理。人們更為情感化,更加遠離理性。情感是陰弱的,它有著無限的疆界,而邏輯則不一樣,它堅硬而易碎,明暸而缺少可能。在東方這片土地上,陰晴圓缺的月亮才是真正的、永遠的神,儘管在地球的另一邊,四十年前,已踏上的月亮只是一片廢墟,而這裡的人們不用去那裡發現廢墟,那個美國人費勁登上去的,不是中國人心中的月亮。」

--艾未未《此時此地》

Friday, May 04, 2012

Means and Ends

So after all, one point I wanted to make is, apple products, i-products, technology...some people see these as ends, some people, means. And I know where I stand. And I know what is really precious.

Thursday, May 03, 2012

兩種不同的人

在這裡的朋友大抵可以分兩大圈子。其實也只是一個圈子,因其中一個圈子也不知算不算真的朋友--都是 Tim 的朋友,相熟的一個星期最少見一兩次,吃飯甚麼的;不定期見面的也總會在各大小社交場合遇到。

另外一個圈子就是自己認識的人,碰巧都是歐洲人。有之前一起做事的意大利人,來自波隆那( Bologna ),也就是艾柯( Umberto Eco )講學的地方,他還去過聽課。此外是他的法、越混血女朋友,他們非常隨意,有波希米亞人風範,不時有世界各地來的朋友寄住其家。此外有住在附近的德國人,很純真的一個男孩,非常坦率,令你也可以放心的坦率。還有有一個澳洲人,我覺得他也不太澳洲人。他是 Tim 的同事,在大學教授莎劇和文藝理論,介紹我認識時 Tim 說,你要找人談艾柯 ,找他就對了。此後我們絕大部份對談圍繞 iphone 及崇拜 iphone 的人的不是、Alain de Botton 之一錢不直(請勿怪我又提一次,被人請去消費彼君的講座,對我是一等的侮辱)等等,也說莎岡( Francoise Sagan )的《某種微笑》( A Certain Smile )有多好看。諸多話題中我特別取《某種微笑》,因我思疑第一個圈子裡那些人,不可能有誰喜歡這部小說,那種隨意、非道德、渡假至上、一任懶散的心態,對那麼正經的人來說可能是洪水猛獸。有時我覺得他們很不理解「放任」......

我這些比較要好的朋友,都非常隨意,不用見面就一套問好、寒喧、稱讚的程式,除後展開很合宜的談吐,很得體的話題。在他們跟前我不必太顧忌,也知道他們一定明白我在說甚麼(我嘗在 i 產品崇拜者--提議買 ipad給 Tim 的人及她女友--跟前講波赫士 Jorge Luis Borges 的阿基里士與龜悖論,我自覺得 fascinating ,她們雙目呆滯以為碰上外星人),這是非常寶貴的。

他們還有一個共通點,就是都沒有 iphone (!)--好的我坦白:我們不約而同在上一兩個月內無奈或無意地用上了 iphone 或 blackberry ,但誰也不當一回事,就如家裡添了個暖水壺之類,不值一提。

上述一對 i 產品寶貝,坐下來就談論最新的 app ,新的 iphone ipad 怎麼了,下一個型號會有甚麼新功能,互聯網今天又進化了多少。他們在意科技如何影響人與人的關聯。我的歐洲幫,坐下來談天說地,說一些很瑣碎的事,昨天起床看見庭院有一隻 possum 甚麼的,當然也可以談 Serge Gainsberg 、蒙尼卡維蒂( Monica Vitti )。意大利的工作人其實是設計電腦程式,對電腦、科技瞭如指掌,但他不在乎,不會一天把科技掛在口邊。他會告訴我,意大利有五個作家,用「 Wu Ming 」為筆名,取其無名 / 五名之諧音,聯合創作了一部叫 Q 的小說(我後來發現,這部書他們用的筆名實是 Luther Blissett ,但同樣是玩的是文字遊戲),講中世記宗教殘酷史,很有《傅科擺》( Foucault's Pendulum )風味,我聽得津津有味。

他們在意人與人的關聯,而人與人的關聯就是這樣簡單實在的。談漫無邊際的話,自然有些東西在滋長。

假面

最近在太多場合戴上不同的假面,扮演不是自己的角色。談不上虛偽,也不一定為了甚麼功利的目的,甚至可能有點世俗認為正面的效果(例如裝出一副比無能的自己更強的姿態);就是不是自己,當自己是扯線公仔把玩。難道非得如此?假如說來說去又是一些言不由衷的,浮面的話,說了跟沒說一樣,真不想與任何一個人有關聯。那些廢話,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明知是沒有意思,但還裝作樂此不疲,還是覺得沒有意思也不是一回事,還是根本不會去想有沒有意思。又或者說把自己表現得更加 competent ,為甚麼非得要更加「正面」?統統都是多餘的。我想我對莉芙奧曼( Liv Ullmann )在《假面》( Persona )裡的隔絕,現有了另一種體會。

當然也有些人是樂於跟他們在一起的,下文續。

續:天大諷刺

田中絹代在小津安二郎的《宗方姊妹》裡,是一個傳統、頑固的姑娘。永遠記得她這句話:「只有永遠不會變舊的東西才是新的!」

呀,想翻出來重看。

Wednesday, May 02, 2012

天大諷刺

Tim 的博士論文終於通過所有考核,畢業期在七月。 消息一出來,某好友(此好友亦是月前發起買票去消費 Alain de Botton 講座的「知識份子」,真是他 x 的有知識!)即發電郵予大眾,提議合資買他一台最新的 ipad 。

天大的諷刺是,我去年底從弗羅倫斯訂製了皮製的 journal ,也可以放便條、筆、卡片等等的,封皮刻上 T.M. 字樣,原是用作畢業禮物,至今還偷偷收在抽屜裡。其實他已少用 journal ,但這種東西在辦公桌上總有用吧。弗羅倫斯的皮革,換我是想想都銷魂了。

有些人,如我,就是一廂情願。 ipad 與 leather journal 呀,你要哪樣?滿肚子不合時宜。

所以,合資還是不合資?錢完全不是問題,而且收 ipad 的人一定高興。我簡直不能想像任何人收下 ipad 會不高興。這也是我厭惡蘋果產品的原因,太沉悶了。前幾天這「好友」的女友還說我的 Mac 用四年是太舊了。為甚麼一件東西用了四年就必然是太舊了,當然這不是一件普通的「東西」,這是科技產品,而科技正在以不能想像的速度不停更新(而製造商早就有計劃在甚麼時候告訴你下一個更新......)。但我的電腦還好好的。我才不乎在她說我的東西舊,但為甚麼我們理所當然認為科技產品必須不停更新、更新、更新,而且新的才是好的,而四年就已經是太舊?為甚麼我們深信不疑?當然假如是革命性的更新,例如從水壺型手提電話進化到手掌般大的手提電話,例如從液晶營幕進化到 LCD 營幕,對生活及習慣帶來前所未有的戲劇性的轉變,那舊的一款就算一個月也嫌舊了。但假如那不是甚麼革命性的硬件進化......或許我其實也很無知。

所以,合資還是不合資?錢完全不是問題,而且收 ipad 的人一定高興。但我高興嗎?

所以,合資還是不合資?錢完全不是問題,而且收 ipad 的人一定高興。雖然我不高興,但這為的是畢業的人吧?

其實我合資不合資,完全只是個儀式,因為好友已在 google document 上分享了報名檔,所有人都答得很快,在我開始想以前,錢已經集齊了。

所以我連迷惘都來不及,也不必要。

但我還是要想,合資還是不合資。

Friday, April 13, 2012

惟愛日高眠

iphone 上有 app 謂 "sleep cycle" 。啟動後電話放在枕邊,可以感應人在睡眠中的動態,紀錄甦醒、入睡、沉睡等循環云云,因而能在用家指定時間內是最淺睡的時份響鬧,感覺比較不疲累。

試用了幾天,對我而言作用真不大。我是長年 snooze 成癮,鬧鐘響過第一次必要再響三四次才起得了床,每日不定。這 app 的 snooze 功能沒準,它總在你設定響鬧之前開始吵醒你,繼後每兩、三分鐘 snooze 一次,到設定時間止,你要再睡便自誤了。我這兩天便都誤了時!

而且那些 default 的響鈴聲,實在過份柔和,感覺完全是在世外渡假 spa ,哪會想起床?



Wednesday, April 11, 2012

當時只道是尋常

今天清晨被樂聲吵醒,一時以為還在香港,怎麼聲音那麼熟悉?再看身邊人,驚覺那是 Tim 的鬧鐘,原來回到布里斯本了。

今次回香港,不愉快經歷比愉快的多。城中的怨氣;城中人不禮貌的嘴臉,理所當然的粗暴,令人覺得家不是家,人也不自覺暴躁起來(一個截不到的士的晚上,我在 Facebook 狂鬧香港)。但最後還是捨不得離開。也不是為了要找甚麼舉目即是--只感歎時間太少,可以花費的金錢太有限--,而是那無可取替的生活味道。

我在香港住的小單位比現在的小三倍,與家人同住。但身處狹窄的房間,或陳舊「屋企樓下」的自如,甚至巴士上的座位,街上的一角,那種生活的味道,民間的吵鬧與不修邊幅,是這個潔淨、規距、道理分明的社會不會有的......

還有最難話別的,自然是每天起來見到的家人,母親做的飯。



Saturday, March 10, 2012

寫實的詩意,詩意的寫實──「阿培三部曲」

薩耶哲.雷( Satyajit Ray )的「阿培三部曲」完成於1955、56及59年,其不加修飾的寫實影像,對生命無常的思考與詠嘆,早已成為影史經典。今日重看,那種對生命的尊重珍重,人與自然、與世界的相存相依,依然銳利感人。

拍攝首作《大路之歌》( Pather Panchali )時,薩耶哲.雷採用毫無拍攝經驗的業餘演員和工作人員,畫面構圖樸實無華,懾人力量不在細意經營,卻在於真實與當下。他父親是孟加拉詩人,電影首作以孟加拉作家 Bibhutibhushan Bandyopadhyay 的自傳小說為藍本,他那種寫實的詩意,或詩意的寫實,意在言外的韻味大抵來自其文藝修養。《大路之歌》臨近結尾的一組荷塘鏡頭,先是三數睡蓮在鏡頭一角,到大雨滂沱後滿池蓮葉蓮花,暗暗交待季節更替,又以自然法則呼應阿培姊姊之死,詠嘆生命起伏循還。同樣地,第二集《大河之歌》( Aparajito )的結尾,阿培母親病亡,阿培坐在地上痛哭,鏡頭拉遠,現出身後三棵看盡人間盛衰的老樹,簡約有力的影像將個人悲痛提昇為一種對萬物的生命的感慨,伴隨舅公的註腳:「父母不可能永遠陪著子女啊。」將悲劇淨化為自然法則。在第三集《大樹之歌》( The World of Apu )裡,憂鬱的阿培總愛拿起笛子,配樂也往往以笛聲帶出阿培的心聲;阿培與妻子起齟齬,他吹出綿長刺耳的笛音,無語中有千言、有賭氣的情緒,既幽默,又含蓄。

為三部曲掌鏡的攝影師舒寶拉圖.米達拉( Subrata Mitra )事前並無電影拍攝經驗,自《大路之歌》起與薩耶哲.雷合作無間(後來也成為 James Ivory 愛用的攝影師),可以看出兩人磨合出一套獨特的風格,例如往往愛以特寫為第一個鏡頭,再慢慢拉遠,露出全景,或借物比興,或從細節著手渲染生活氣息,使薩耶哲.雷多的作品益法富有文學感。 整體上,薩耶哲.雷與米達拉多取中近鏡,始終關懷著人的情感變化。《大路之歌》特多「物」的特寫,反襯物質的匱乏;第二、三集的人臉特寫,則尤其深刻。《大河之歌》母親送別阿培的一幕,母親燦爛的笑容是「做」給阿培看的,阿培去後,頓變為一張憂心、落寞的臉,到兒子已漸不見,剩自己孤獨一人,她慢慢轉身,鏡頭始終追隨著她,看著她的側影,到她已返入屋中,背對鏡頭,鏡頭方悄悄拉遠,有一種隱隱的不忍在其中,這是導演、演員與攝影的高度默契,成就一個其意悠悠的場面。《大樹之歌》的簡約更趨極致,阿培在山間撒稿的幾個鏡頭,攝影機特寫阿培一張飽歷風霜的臉,背景一片空白,絕對的無聲,人與影像都去到極簡約,是純影像的敘事,流露一種宗教感(說到簡約,阿培母親獨住的小屋,刷白的牆,近乎無物的佈置,其簡約亦令人想到英瑪.褒曼)。

三部曲中,每部也有阿培身邊最親的人離世,但情感豁達, 在難過中有一種天命感,而且逝者往往成為一種力量,造就阿培的人生經歷,令他更懂得體會人間百味。《大路之歌》是未識世間苦的阿培,與姊姊一起長大,對家裡的貧窘,姊姊偷鄰家水果,爸爸離家工作等事,不過似懂非懂,一切皆新鮮。姑婆和姊姊離世促使他與父母三口搬到河邊小鎮謀生。好景不常,父親不久又急病離世,《大河之歌》 便主要是阿培與母親相依為命的故事。阿培逐漸長大,有自己的少年心事,母子矛盾也漸現。阿培到加爾各答升學,母親替他執拾行李一幕,不捨之情,關愛之切盡現其中,此後卻是遊子不顧返,終於錯過了母親的最後一面。《大樹之歌》承接第二部,阿培學業有成,也開始創作小說,巧合地娶得漂亮又善解人意的妻子,初嚐戀愛滋味,但兩人只短暫相處數月,妻子即難產去世。阿培自此展開一場自我放逐之旅,甚至在山頭散盡小說稿。

阿培的自暴自棄,其實並不只是出於愛情失意:三部曲的第一集是一個簡單的世界,雖然貧窮,阿培尚在庇蔭下成長;第二集是成長的世界,阿培開始學習獨立,放眼世界,卻仍有母親相依;第三集則是一個複雜而完熟的世界(就連鏡頭與調度,也相對複雜,這也是 薩耶哲.雷班底越趨成熟的表現),阿培終於長大成人,要獨自面臨一次一次的抉擇──是否工作,是否娶妻,是否認子,也一直在思考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他的崩潰並不是單純的失意,而是在經歷姑婆、姊姊、父親、母親、妻子接踵離世後的大幻滅。直到他再一次面對自己的親人,才懂得重新面對生命。因此,《大樹之歌》是「分離」與「重逢」,是阿培歷劫之後與個人、與生命的對話,也是三部曲成就最高的壓卷之作,所有的死亡,在最後阿培與兒子的笑臉中得到敬輓,得到重生。

薩耶哲.雷受第昔加( Vittorio Di Sica )的《單車竊賊》( The Bicycle Thief , 1948) 啟發拍出《大路之歌》,主題亦離不開貧窮與盜竊,《大路之歌》中的盜竊,同樣情不得已,叫人心酸。「阿培三部曲」的可貴,卻是在它沒有詛咒貧窮,阿培甚至一生擁抱貧窮。它告訴我們,貧窮也是太陽底下的平常事,也可亦令我們變得美好。

全文原載《HKinema》第十三號,2011年1月



Tuesday, February 28, 2012

迷宮,迷宮!

"...search for two-way influences is dangerous, since one loss sight of the networks of intertexuality."

- Umberto Eco, "Borges and My Anxiety of Influence"

(這概念不是來自德里達( Jacques Derrida )嗎?)

艾柯( Umberto Eco )曾在無數文章,不同場合提及波赫士( Jorge Luis Borges )是影響他最深的作家之一。意大利學術界曾有研討會,專門研究兩者關係( relaciones literarias entre jorge luis borges y umberto eco ,見艾柯著作 On Literature )。

艾柯的 On Literature 收錄他在研討會上的發言。研討會上學者書評人苦心孤詣追尋艾柯書中的「波赫士」痕跡。艾柯當然不會否認,但提出好些在研究「影響」、「互文性」命題上要注意的地方。

假設
1)A 與 B 是同代人
2)但 A 比 B 較早,所以只能是 A 影響 B

"Nevertheless, one cannot speak of influence in literature, in philosophy, or even in science research, if one does not place an X at the top of the triangle (note: there is a triangle in the article with A and B on the two sides and X on top). Shall we call this X culture, the chain of previous influence?...Lets call it the universe of the encyclopedia."

有了 X, A 與 B 的關係頓時有很多變化
1)B 自 A 的作品中發掘一些東西,但不知道其實來自 X
2)B 自 A 的作品中發掘一些東西,通過此回歸 X
3)B 發掘了一些來自 X 的東西,其後才發現 X 也在 A 中

艾柯真是頑皮。這個演繹本身就很波赫士,也很不波赫士,完全 self-explanatory (按艾柯寫作本文,是為說明自己如何受波赫士影響,又不止於受波赫士影響)。很波赫士,因為這是典型會令波赫士著迷的弔詭/悖論( paradox ):假如 B 受 A 影響(寫出一部作品),那麼 A 的作品,也必然受另一人影響,假如那另一人是 X ,那麼 X 的背後,也必定有,say,Y ,餘此類推......很不波赫士,因為艾柯沒有一頭栽進弔詭,而將演繹止於 X,將 X 界定為文化,為人類歷來積累的一切知識。

補充一點,說「是令波赫士著迷的典型弔詭」是有點貪圖方便,不算錯,但不全對。舉例說,波赫士常談到,並且加以發揮的「阿基里斯與龜」( Achilles and the tortoise )悖論,其實首先由古希臘哲學家芝諾( Zeno of Elea )提出。波赫士反復為文發揚光大,今人提到「弔詭」,都會先想到波赫士。(本文末段引術艾柯討論「迷宮」與波赫士的關係,亦是同理)

而這個演譯最有趣、最迷人之處,其實是暗示一切知識,一切意念亙古以有,如柏拉圖的理型世界,如波赫士的 Library of Babel ,只是等待被 realised 。沒有一個概念,是開天辟地無中生有。除非你信上帝。

"Borges's work also consisted in taking from the immense territory of intertexuality a series of themes that were already whirling around there, and turning them into an exemplary pattern."

艾柯百份百承認波赫士的影響,無須懷疑。但對他來說,承認波赫士的影響,同時也是承認在波赫士以前一切知識的啟迪(也意味波赫士需承認那一切知識的啟迪),承認人類文明的豐盛。一切皆有源頭,皆可追溯。只說單向的,線性的影響,其實沒有意義。

"That every classification of the universe leads to the construction of a labyrinth or of a garden of forking paths was an idea that was present both in Leibniz and - in a very clear and explicit way - in the introduction to Diderot and D'Alembert's Encyclopédie. These are probably also Borges's sources. Here then is a case where it is not clear, not even to me, whether I (B) found X by going through writer A, or whether I (B) first discovered some aspects of X and then noticed how X had also influenced A."



Saturday, February 25, 2012

隱秘情慾.空谷足音:記《心外幽情》

說到刻劃貴族階級、上流社會生活的電影,不可能不提到維斯康堤(Luchino Visconti),尤其是《氣蓋山河》The Leopard)及《諸神的黃昏》(Ludwig)。馬田.史高西斯(Martin Scorsese)改編伊迪絲.華頓(Edith Wharton)的《心外幽情》(The Age of Innocence),亦參考過數部維斯康堤作品,主要借鑑他處理時代的手法[i];《心外幽情》開場的一組鏡頭,由舞台上的歌劇演出展開,隨後轉向指揮及樂隊,再移向劇院包廂,與維斯康堤的《戰地佳人》(Senso)幾乎同出一徹,顯然是用心致敬。

維斯康堤是貴族心態看貴族,一份源自血液的怠惰,任世界流轉千年還是不願變動的放任,對貴族階級充滿依戀、自矜與懷緬。史高西斯的家庭來自西西里,他在紐約平民區出生、長大,拍攝二十世紀初的上流社會,可說是局外人眼光,卻更能配合華頓及她的男主角紐倫(Newland Archer)那種身在局内、同時自覺是局外人的觸覺,也呼應史高西斯描述社會中異化個體的一貫母題。雖然以拍攝窮街陋巷、幫派暴力聞名,其雄性觸覺顯然無礙他處理這部女作家的貴族小說,相反,憑著對影像的熟悉與敏感,他既保留了華頓的對細節的講究,又以激烈的電影語言及剪接對照語調抽離的旁白,忠實再現華頓筆下的文明暴力,以一種精細、優雅的態度重現深刻文學性,更刻劃出一種一再延緩、錯失,卻又一直無處不在的隱秘情慾。

雖然出身上流社會,華頓不似友輩熱衷社交習俗,而愛好文學、藝術,曾旅居巴黎對歐洲文化充滿響往。華頓的小說對維多利亞時代的上流社會風俗、社交禮儀、當時流行的文藝作品、科技發展,俱描繪細緻,依戀氣息不濃,卻對其封閉偽善有尖銳的反諷。有趣的是,普立茲小說獎的評審似乎沒有看穿華頓真意,當年的得獎準則是「表現美國生活的道德氛圍及美國紳士禮儀的最高標準之最佳作品」[ii],小說固然鋪陳了鉅細無遺的社交禮儀,也有一個「合乎道德標準」的結局,但華頓的反諷精神才是精華,獲悉得獎,不免啼笑皆非。

《心外幽情》描述紐倫與伯爵夫人艾倫(Ellen Olenska)苦澀難耐的禁戀。戀上艾倫時,紐倫已有理想的未婚妻薇(May Wellend),艾倫則因為婚姻失敗與一身歐陸氣息聲名不佳,被不見得比她清高的上流社會恐懼和排擠。美麗純真的薇象徵純潔,更象徵社會跌序,歐洲歸來的艾倫卻是藝術、放任、率真的化身(即使那亦意味著保守眼光中的墮落),一個與薇背道而馳的世界,紐倫發現那是他企求渴望,又基於種種社會規範不敢爭取的世界,最終成為他錯過的一切[iii]。(薇與艾倫的對比,不難使人想到《紅樓夢》之釵、黛,《心外幽情》與《紅樓夢》的題旨則相去甚遠了。)

華頓以紐倫的角度為中心,心理描寫細膩。史高西斯基本上沿襲同一敘事角度,但給予兩個女角較多的自主性,薇的心照不宣與心機、艾倫的退讓與痛苦,都刻劃得較明顯。原作最深刻的是紐倫對艾倫的單思,影片中這種感情亦巧妙地變得雙向,片中兩人一直在進行意在言外、甚至無聲的對話,愛情與渴望在時空中暗暗流動,不曾止息;他們每一次見面都小心翼翼,保持節制,心靈之契合與情感之劇烈卻使畫面充滿情慾感,有一種一觸即發的爆炸力。原作反復述及分離即結合(we’re near each other only if we stay far from each other)、觸手可及又遙不可即(in reach and yet out of reach)的概念,彷彿是兩人的調情話語(即使他們未必自覺)。小說和影片的情慾感,正來自兩人之間的距離,以及既想衝破、又欲保留那種距離的矛盾。

表面上是三角戀愛、不倫之戀,但華頓描繪得最深刻的,其實是愛情的一種精神境界:在紐倫心目中,艾倫遠遠不止一具血肉之軀,更跡近一個抽象、觸摸不及的概念。書中,已婚的紐倫懷念艾倫,不止一次提到記不清艾倫的容貌,也不肯定是否想與她相見或交談,而任由思緒棲息在她佔據過的空間之中,銘記她曾踏足的土地之景象,或得聞她的人生點滴,生命即不覺空虛。他曾對艾倫說:「我倆似已百年未見,他日重逢也許又過百年」,親吻她如同親吻聖骨。華頓在在強調艾倫那種脫離現世的特質(甚至用上「亡靈」的字眼),她只存在於他的渴望、期待、與膜拜中。

電影有一幕很能表達這種概念。紐倫趕到路登的別墅會晤艾倫,兩人在小屋共對,壓抑的情感在斗室蘊釀,紐倫背對著她望向窗外,漸漸閉上眼睛,鏡頭接到艾倫身上,她驀地站起來,主動向紐倫靠近,以雙手環繞他的肩膊──這數個鏡頭光線質樸,角度平實──紐倫心頭一震,回過頭來,鏡頭隨著他的視線迴轉,艾倫正端坐在椅子裡,空間一下子拉得很闊很闊。觀眾這才回過神來:艾倫主動跟他溫存只是虛想。然而幻想是那樣實在,眼前的艾倫身後映照微弱幻光,反而顯得恍惚。小說也有這一幕,但史高西斯在小屋裡添加壁爐的柴火,營造更豐富的光影質感,再運用燈光與剪接,不著一字,以純粹的電影語言,將華頓那種心理現質更為真切的感覺發揮得更俐落。

艾倫:Ah, don’t make love to me! Too many people have done that.
紐倫:I have never made love to you, and I never shall.[iv]

紐倫與艾倫一直沒有肉體關係,因為艾倫對紐倫的意義遠超於肉體,這也是紐倫最終選擇不見的原因。小說傳達一種強烈的感覺,史高西斯亦在表達這一種感覺:艾倫不單是區區肉身,而是一種抽像的存在,她是拉丁文中的flatus vocis ,宇宙的吐吶與低吟,空谷的足音[v]

如何憑影像描繪空谷足音?電影雖然引用大量小說原文作旁白,前文提到紐倫對艾倫的沉思與懷緬——書中最精采的部份——卻幾乎一句也沒有用上,正是史高西斯對電影語言,甚至是對自己的挑戰。

在電影中,艾倫的出場常與「物」密不可分。「物」可以是紐倫送贈之物(黃玫瑰),她擁有之物(油畫)、她所成為之物(也是油畫)、代表她之物(她人的太陽傘)——這絕對不是說她被物化,更絕不構成拜物[vi],恰恰相反,物反映了艾倫的抽象性。鏡頭貪戀地拍攝艾倫家中的油畫,襯托她的波希米亞氣質及歐陸風情。相比其他宅邸千篇一律的肖像畫及風景畫,艾倫的藏畫鮮明、大膽、放肆:意大利馬加奧利畫派(Macchiaioli)的無面目女人、異常寬闊的荒原風景畫,還有古諾夫(Fernand Khnopff)的「愛撫」(The Caress)——長著人頭(我們很難判斷那是男子的頭還是女子的頭)的獵豹撫摸著上身赤裸的男子,表現大膽的愛慾和挑逗。(在原著中,華頓只提及紐倫為藏畫感到迷惑,卻沒有說明是些甚麼畫[vii])。

艾倫也可以是一幅畫:婚後的紐倫站在海濱遠處凝望艾倫的背影,天空抹上日落的黃,海面閃著金光,他卻始終沒有上前。艾倫如雕像,更如莫奈的畫,一件默記在心的藝術品,但已不可即。

她甚至成為一柄太陽傘。紐倫偷偷騎馬車到艾倫寄居的白蘭卡斯農莊,想見她,也不一定想見她(又是那種既想衝破、又欲保留距離的矛盾),驀地瞥見涼亭上一柄太陽傘。他認定太陽傘是艾倫之物,乃撫弄、親吻,一個少女驚醒夢中人,太陽傘原來是她的。原著中這一幕只是一句帶過[viii],史高西斯則用兩個特寫鏡頭拍攝紐倫的嘴唇及輕輕閉上的雙眼,捕捉他忘我且眷戀的表情(呼應小屋閉上眼睛的一幕:他又在幻想了),將思念提升為一種宗教式膜拜。

為何說紐倫的膜拜屬宗教式艾柯(Umberto Eco)論述中世紀美學,提及中世紀情懷將世界萬物視為神的化身,或神的莊嚴之投射[ix],紐倫對艾倫的愛,恰似這種情懷。太陽傘屬誰,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紐倫以一個聖徒的痴迷,從一柄太陽傘感應到艾倫的溫存,憑可觸及之物,思念不可觸及的人,世上一切,都可以是艾倫:

“For since their beauty consists in the visible forms of things…visible beauty is an image of invisible beauty”[x]

事實上,紐倫第一次向艾倫表白、並跪下親吻她的一場戲,也在改編中宗教化、儀式化了,劇情、對白與華頓的描寫相若,兩人的表情、姿態、親吻的不可收拾、感情的延宕,以至多個溶鏡構成的節奏,卻是一種再造。原作中纏綿後紐倫的嫉妒和發難也被刪去了,這場戲以兩人彷似聖殤Pieta)的姿勢收結:艾倫帶來感情的新生,卻也要在紐倫結婚前夕,哀悼感情的葬送。聖殤像的畫作或雕塑均為聖母懷抱仰臥彌留的耶穌,片中紐倫俯伏艾倫懷中,嚴格來說並不是聖殤像的姿勢,但的確帶有聖殤像聖潔、憐恤、哀,以致寬恕的宗教意味。高西斯比華頓更進一步點出紐倫的愛無異一種宗教儀式,一種聖徒情懷:每一次親吻,他都有一份疑幻疑真的鄭重,聖徒般(多於是戀人般)的崇拜,受聖寵般的神魂交顫(ecstasy)。兩人雖然一直沒有肉體關係,卻有著最純潔,也最隱秘的情慾關係。這或許就是 The Age of Innocence的真意。

艾柯進一步提及,對醜陋的沉思亦是浪漫的反諷經驗,通過與醜陋相對,人更能明白它無法帶來愜意,也會自美所激發的幻覺中解放,更加渴求真實且永恆的美[xi]。薇當然不醜陋,但假如以這種心態理解紐倫,似乎可以明白他與薇結婚且長留身伴的吊詭含意——從與薇的世俗相處中,他深化了對艾倫的永恆傾慕。

紐倫的潛意識早己刻記艾倫為flatus vocis 。他以為自己渴望與她相宿相棲,實只是在一步一步拉遠彼的距離,深化兩人的「不可能」。只有通過距離,他才能抽象化、神化艾倫在他心中的地位,一直追尋錯過的感情他勸艾倫不要離婚,提早與結婚,他在海濱遙望艾倫但卻步不前,他對薇遲遲說不出要遠走……這種心態,華頓並非不曾暗示:

”…these young people take it for granted that they’re going to get whatever they want, and that we almost took it for granted that we shouldn’t. Only, I wonder-the thing one’s so certain of in advance: can it ever make one’s heart beat as wildly?” [xii].

艾倫當然分享著這種默契,她與他維持著私密的對答她在海濱沒有回首,她決定離開最後她叫僕人關上窗,也是一種回應……不回首之際,我們明白他倆己有知心:唯有分,才為結合

兩人最後一次單獨見面,在紐約大都會美術,偏偏是一個充滿懷舊、追惜、哀悼的地方,鏡頭帶過一件舊物,昔日的作用無從考,再一次點岀艾倫將成為紐倫心中一件珍視的藏品、一個錯過的世界。一切從那時開始成為歷史,預言所有追憶與默念。

當然,紐倫維持這種聖徒式的愛,很大程度基於時代和社會因素(因此,以現代眼光批評紐倫不夠決斷,也不公允)。我以為,紐倫反映了華頓在本邦卻感到身為異鄉人的矛盾心態;當然,艾倫的失敗婚姻與歐陸經歷,及她的不從俗,也絕對是華頓個人的投射,而且成份應該更重,再進一步說,富希臘女神氣實的薇,難道又沒有被賦予一點華頓的優雅?

三個主角人都是悲劇人物,紐倫徘徊在從俗與叛逆之間,薇以她的教養和承存保衞著家庭安穩,成為機制的一件工具而不自知,艾倫看破這件事徒生痛苦,選擇離開。這個故事其實不存在破壞者,是意識型態在一個集體中自我運作的必然結果。

婚後,紐倫錯過了兩次跟艾倫見面的機會,一次在海濱,一次在白蘭卡斯農莊,這彷彿成了挑逗,促使他到波士頓密會艾倫。艾倫不肯跟他私奔,紐倫說:「你讓我得嚐人生真味,現在又要我繼續過虛偽生活,這是無人能承受的!」艾倫冷靜的應道:「我正在承受。」在原作中,艾倫回應的語氣較輕柔拖沓,說罷即落淚,史高西斯精煉了對白,米雪菲花神態篤定,那份冷靜更突出暗裡洶湧的無奈和痛心。任由背德的激情迸發至不可收拾的文學與電影纍纍可數,出色的也為數不少,以至有時我們分不清是為主人公的愛戀著迷,或是為通姦、背叛或禁戀著迷。而說到底,通姦、背叛或禁戀又有甚麼好著迷?或許那種故事永遠有某種魅力,但《心外幽情》是一個將激情埋藏在心底的故事,一種沉默的萬語千言,一份分隔千里的知心。他們的痛苦也是銷魂(ecstasy),銷魂來自拒絕,來自兩人對渴望拒絕社會,卻只能被社會拒絕的心有靈犀——不無自虐的味道。
史高西斯請來荷里活經典片頭設計司素爾巴斯(Saul Bass 及其妻綺蓮(Elaine)為《心外幽情》的片頭操刀。巴斯的片頭以摩登、鮮明、抽象見稱,代表作包括希治閣(Alfred Hitchcock)的《迷魂記》(Vertigo)、《奪魄驚魂》(North by Northwest)及柏明嘉(Otto Preminger 的《日安憂鬱》(Bonjour Tristesse),這些片頭本身已是別具一格的藝術作品。在《心外幽情》的片頭,古典書體文字、刺繡與綻放中的花朵在溶鏡中相交疊,傳達一種隱秘的情慾感,文明與暴力、優雅與殘酷、慾望與壓抑、掙扎與沉寂——片中的所有主題,都已蘊含其中。最後一朵花綻放時,節奏由急切轉為緩慢,感覺竟猶同凋謝,最激烈的感情只能以苟延殘喘收結,暗暗呼應紐倫由覺醒、激盪、到枯朽的感情經歷。

不禁使人想起艾柯亦曾引用的這句拉丁詩文:"Stat rosa pristina nomine, nomina nuda tenemus"(昔日的玫瑰僅存其名,今人只虛名)。

後記
寫就本文後,得閱褔爾斯(John Fowles)的《法國中尉的女人》(The French Lieutenant's Woman),小說寫於1969年,褔勒斯以現代人的感性,思考(或調侃)維多利亞時代的情感壓抑,與華頓一樣語帶反諷,字字珠璣。晚生大半世紀的褔勒斯受過結構主義禮,後設格局更有對作家身份及小說本質的反思。故事骨幹跟《心外幽情》非常相似,已訂婚的男人傾心於社會裡的他者,一個沾染過歐陸風情(與性愛),卻因而被社會排擠的女人(雖然《法》的背景為英倫,本來就是歐洲)──本是家庭教師的莎拉獻身予法國軍官,以名譽和貞操向時代詛咒擊以重鎚。只是褔爾斯對莎拉超越時代的性感、男主角查理斯的情慾想像,以致未婚妻對性愛的矛盾心態,寫得緻大膽直接,並不迴避查理斯對莎拉的慾念。華頓雖已超前於她身處的社會文化,仍然保留一種女性潔癖,將愛情提昇神化至宗教情操。這當然是時代的差別,也未嘗不是男、女作家的分別,比較起來非常有趣。


全文原載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網頁


[i]史高西斯特別參考過維斯康堤的《戰地佳人》(Senso)、《氣蓋山河》(The Leopard)及《清白之驅》(The Innocent)。見Martin Scorsese and Jay Cocks, The Age of Innocence–A portrait of the Film Based on the Novel by Edith Wharton, New York: Newmarket Press, 1993, p72


[ii] Best present the wholesome atmosphere of American life and the highest standard of American manners and manhood”, Edith Wharton & Carol J. Singley (ed), The Age of Innocence: Complete Text With Introduction, Historical Contexts, New York: Houghton Milfflin Co., 2000, p. 381. 華頓的小說於1921年獲普立茲小說獎,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頒發;而就在獲奨前,她的小說 The Old Man曾因為「不道德」而被雜誌社退稿,見同頁。


[iii] For me, it has to do with Archer’s relationship to Ellen and his not being able to fulfill it as he thinks he would like to. That’s what’s so moving – the things you miss in life with people, or the things you think you miss”, Scorsese, quoted in Amy Taubin ‘The Age of Innocence – Dread and Desire’, in Ginette Vincendeau (ed), Film/Literature/Heritage – A Sight and Sound Reader, London: BFI, 2000, p. 62.


[iv] Wharton, p. 144.


[v] “I? Oh, I’m here on business too,” She answered, turning her head toward him so that they were face to face. The words hardly reached him: he was aware only of her voice, and of the startling face that not an echo of it had remained in his memory. He had not even remembered that it was low-pitched, with a faithful roughness on the consonants.” Wharton, p. 195.


[vi] 評論(例如 Amy Taubin)曾指《心外幽情》呈現一種戀物傾向。然而禮儀和陳設的鋪張為反映時代氛圍所不可缺,鋪張的場面突出社會規範的繁多和力量之龐大,解釋了三個主角的無力或屈從。至於對「物」的刻劃,則在點出艾倫的本質上饒有深意。


[vii] “But these pictures bewildered him, for they were like nothing that he was accustomed to look at.” Wharton, p. 69


[viii] “Archer lifted the handle to his lips.” Wharton, p. 191.


[ix] 可參考 Umberto Eco & Hugh Bredin (trans), Art and Beauty in the Middle Age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6. 特別是 V. Symbol and Allegory 一節。
 


[x] Hugh of St. Victor, In Hierarchiam Coelestem, II (PL, 175, col. 949), in Eco, p. 58.


[xi] 也是Hugh of St. Victor 的理論:“…here there is perhaps a kind of analogy with the Romantic sense of irony – through its dynamic conception of contemplation. For when the soul is confronted with ugliness it is unable to achieve contentment, and is freed also from the kind of illusion created by beauty. Thus it is led naturally to desire the true and immutable Beauty.” ibid, p. 58.


[xii] Wharton, p. 279.

Tuesday, February 14, 2012

Some Reading for Valentine's Day

從俗,完全因為今早碰巧讀到:

-- People do not know how dangerous lovesongs can be, the auric egg of Russell warned occultly. The movements which work revolutions in the world are born out of the dreams and visions in a peasant's heart on the hillside. For them the earth is not an exploitable ground but the living mother. The rarefied air of the academy and the arena produce the sixshilling novel, the musichall song, France produces the finest flower of corruption in Mallarmé but the desirable life is revealed only to the poor of heart, the life of Homer's Phaeacians.

- James Joyce, Ulysses, Chapter 9



Monday, February 13, 2012

焦慮‧抑鬱──張愛玲的色與性(由《色,戒》談起)

2010年的文章,原來一直沒放上來。話題可能有點過時,望讀者不棄。

李安的《色,戒》上映之際,影片對「色」之刻劃在華語電影界以致文化界引起軒然大波,一切評論都離不開性愛場面的分析討論。姑勿論那些場面是否通往原作深意的通道,李安的詮釋絕對屬大膽張狂,亦是絕大部份張迷、學者未曾設想過的。

眾聲喧嘩之時,張愛玲的《小團圓》遺稿仍然塵封在皇冠出版社的夾萬,沒有人想張愛玲會如此赤裸、透徹地反映自己內心。現在有了《小團圓》,張借鑑自身經歷寫〈色,戒〉的王佳芝的說法,幾乎已毫無疑問,從這個角度重看李安的《色,戒》,更富有一種耐人尋味的神秘感。香港電影資料館現正舉辦「借銀燈——張愛玲與電影」節目,放映張愛玲編劇及據她小說改編的電影作品,正好提供一次以全新角度審視《色,戒》的機會。

李安曾公開對媒體說「......(看完〈色、戒〉小說後)老覺得逃不出去,被它困惑,我很想用拍電影的方式去尋找答案」,這句話令人覺得有點誇張,效果就像他當年說「每個人心中也有一座斷背山」,宣傳意味十足。但假如將〈色、戒〉切換爲《小團圓》,卻一下子變得理所當然。試問把《小團圓》看到尾的讀者,哪一個沒有陰戚戚揮之不去的夢魘感?

《色,戒》‧《小團圓》

《小團圓》寫的的九莉和邵之雍就是張愛玲與胡蘭城,讀者大抵沒有異議。《小團圓》裡,九莉說之雍曾經不止一次對她說「我看你很難[1],九莉認為之雍的意思「是說她很難找到喜歡她的人事實上這句話可圈可點,要指涉到性的意味上,也不是不可以。李安在《色,戒》電影裡,碰巧也寫了一句相似的對白,似乎有意無意與《小團圓》對話,並提供他對這句話的解讀:易先生第一次與王佳芝相好,約她到酒店房裡,王佳芝起先抗拒親熱,易先生禁不住說了一句:「有這麼難嗎?」「難」的意思似乎是「難把你弄到床上」,因為接下來,王佳芝命令易先生坐下,在他跟前從容寬衣,企圖以自己的方式主導兩人的(性)關係,但是易先生一下子就衝過去撕開她的旗袍,宣示主導權在他手上,表示要把你王佳芝收伏,一點不難。

九莉是一個拘謹、彆扭的人,自成一片天地,之雍是她第一個戀人,她對性的態度一定不會隨便,也「不好意思預先有甚麼準備」[2],以「難把你弄到床上」這個意思解讀之雍的話,似乎也未嘗不可。

《小團圓》對性愛並不忌諱,甚至時有刻意提及的感覺,卻並不代表九莉/張愛玲的態度坦然;反之,每次提及性,九莉都有一種委屈感,而以之雍岀走前夕的一次,最爲動魄驚心:

但是不疼了,平常她總叫他不要關燈,「因爲我要看見你的臉,不然不知道是甚麼人。」他微紅的微笑的臉俯向她,是苦海裡長著的一朵赤金蓮花。

「怎麼今天不痛了?因爲是你的生日?」他說。

他眼睛裡閃著興奮的光,像魚擺尾一樣在她裡面蕩漾了一下,望著她一笑。

他忽然退出,爬到腳頭去。

「噯,你在做甚麼?」她恐懼的笑著問。他的頭髮拂在她大腿上,毛毿毿的不知道甚麼野獸的頭。

獸在幽暗的巖洞裡的一線黃泉就飲,泊泊的用舌頭捲起來。她是洞口倒掛著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遺民,被侵犯了,被發現了,無助,無告的,有隻動物在小口小口的啜著她的核心。暴露的恐怖揉合在難忍的願望裡:要他回來,馬上回來——回到她的懷抱裡,回到她眼底——[3]

這一段已完全超越色情(eroticism)的層次,張愛玲瑰麗剔透的修辭,呈現的也並不是文學美,而是一種複雜、纏擾(disturbed)的心理狀態。性愛在張愛玲的筆下絲毫不是愉悅而神魂交顫(ecstatic)的,而是焦慮、難堪、心有旁騖的,她的快感(假如我們也同意她享受到快感)伴隨著靈魂的顫慄不安。她追求的亦並不是肉體歡愉,而是一種兩人相依的感覺:「回到她的懷抱裡,回到她眼底」。

無獨有偶,《色,戒》片中的多場性愛,雖然大膽露骨,卻沒有一種活色生香的情慾感,反而顯得陰鬱妖異,加上鑼鼓連連的配樂,充滿緊張、焦慮的氣息。性愛的過程中,鏡頭會忽然剪到窗外正伴隨哨兵巡邏的獵犬,將性與野獸——亦即危險、威脅——連在一起,一如上面所引《小團圓》的段落。做愛的時後,王佳芝總要瞪著易先生,怕他會走掉了似的。而電影裡他們的最後一次,王一邊扭動身體一邊緊盯著牆上的鎗套,當然是死亡的伏筆,同時也令人聯想到《小團圓》的另一幕,九莉和之雍「在沙發上擁抱著,門框上站著一隻木彫的鳥[4]。兩人那種歇斯底里,如同末日般的做愛方式,亦使人覺得他們追求的已不是快感,而是似九莉渴求一種赤裸而真實的相依為命。

我們並不知道李安在改編的過程中是否有受《小團圓》的啓發,而這些細微的呼應都是次要,重要的是李安對性愛這種扭曲、妖異的刻劃,怎麼看也不獨是對〈色,戒〉小說的延伸演繹,而完全與《小團圓》複雜、纏擾、陰鬱的調子暗暗呼應。

王佳芝在小說裡是個世俗平庸的女孩,張愛玲也絲毫不同情她,落筆盡是冷冽反諷。受過《小團圓》的洗禮,現在我們大抵明白,那是張愛玲對自己的一種刻薄,一種反芻,一種責難,從而得到伴之而來的超脫。李安的改編與原著的最大分別,除了添加性愛場面,便是對王佳芝的同情,以及整部影片的感傷色彩。有影評人認為這是敗筆,但是假如我們設想《色,戒》裡的王佳芝其實不是王佳芝,而是九莉(甚或張愛玲),也就不難明白李安的感傷了。

我為電影資料館撰寫的《色,戒》簡介亦曾提及電影雖多借題發揮之處,細看卻總似在與《小團圓》對話,憑影像踏足張愛玲心靈殿堂;電影的焦慮抑鬱,與《小團圓》的低語呢喃如出一轍。李安對他心目中這個充滿九莉氣質的王佳芷,是同情多於一切,連場末世般的性愛後一曲「天涯歌女」,是王佳芷、易先生(九莉、之雍?)的愛情輓歌,安排易先生在片末撫摸她睡過的床單偷偷落淚,不啻以藝術超渡《小團圓》裏喘息低吟的亡靈。

張愛玲‧阿耐斯寧

事實上,對性的焦慮是張愛玲多部小說的元素,〈第一爐香〉,〈第二爐香〉都談及對性的恐懼,或將性愛視為禍患的根源。葛薇龍的自甘沉淪,是跟喬其喬在定情夜有了關係之後開始的;愫細對性之「太古洪荒」般的恐懼,成為她與新婚丈夫的夢魘。曾被搬上銀幕,電影資料館節目亦有選映的《傾城之戀》、《紅玫瑰白玫瑰》(小說原題為〈紅玫瑰與白玫瑰〉)及《半生緣》,亦同樣瀰漫對性的執著與焦慮:女主人公對性放不開懷抱,無法將它獨立於愛,也無法單純享受它的歡愉,亦多少因為這種偏執而吃苦——這當然亦是中國千年傳統文化遺留下來的影響,對中國女性來說是無可奈何,亦是難以避免的。在《傾城之戀》裡,白流蘇與范柳原一直處於拉鋸的狀態,范柳原明顯追求隨便的關係,不一定——最好不要——牽扯到愛情與婚姻,流蘇則是將性、愛、婚姻連在一起思考,因此她總不能放開懷抱「戀愛」,柳原便曾說:「我們那時候太忙著談戀愛了,哪裏有工夫戀愛?」。在《紅玫瑰白玫瑰》裡,本來是王嬌蕊先挑逗佟振保,完全是她佔上風,一旦有了性關係,她卻想放棄丈夫與振保廝守,一下子嚇跑了振保,成了被拋棄的女人,嬌蕊的「失敗」(起碼在前半部來說),就是為了在肉體歡愉之外進一步想得到振保的愛。《半生緣》的曼璐為了留住丈夫祝鴻材,不惜佈局讓他強姦曼楨:性成了手段,也簡接是世鈞與曼楨無疾而終的原因——兩人齟齬的根源,在於曼楨的姐姐曼璐昔日是舞女,而且曾經與振保的父親有一手。換句話說,性在《半生緣》裡簡直是負面而邪惡的。

這種本能的對性的敬畏,與《小團圓》及《色戒》的焦慮壓抑,無疑是一脈相承的。

令人想到三十年代古巴裔法國情色小說女作家阿耐斯寧(Anais Nin)。阿耐斯堪稱傳奇女作家,作品與身世同樣傳奇。她流著古巴血裔,與張愛玲一樣自小父母離異,不同的是阿耐斯跟隨母親漂洋過海,回法國以前到過西班牙、美國等地;她從不掩飾對父親的依戀,更將亂倫的題材寫入小說,父女關係耐人尋味。三十年代初,阿耐斯在巴黎結識亨利米勒(Henry Miller)及他妻子祖恩(June),已有丈夫的阿耐斯旋即被祖恩 femme fatale 帶毀滅性的魅力吸引,不久且同時愛上了亨利,期間又與心理治療師打得火熱,她與弟弟、表弟的關係亦非常曖昧,一生周旋於錯綜複雜的情慾關係。阿耐斯被目為情色小說家,其實她在四十年代寫的情色短篇數量不多,而且主要為生計寫作,不是篇篇精采,但不乏神來之筆,尤其著意探究慾念被燃起的奧妙除了亨利米勒,她在法國也結交大量文人和藝術家,深受波希米亞文化熏陶,小說常常以畫家、雕塑家及他們的模特兒為題材。她的佳作其實是十多冊的日記,其中與亨利米勒夫婦的段落由她自己改編為小說《情迷六月花》(Henry and June),大部份篇幅從日記摘錄。這部深具自傳色彩的小說,曾被菲臘考夫曼(Philip Kaufman)搬上銀幕。可惜電影拍不岀時代的氛圍,亦無法展現阿耐斯與亨利米勒等等一班文人、藝術家自由放任的波希米亞氣息。

有趣的是,張愛玲的母親三十年代亦放洋在法國,曾與阿耐斯身處同一片天空之下。

之所以想到阿耐斯,當然是因為她與張愛玲為同期女作家(阿耐斯或許早一點點),身陷於無法自拔、自甘奉獻的愛情/情慾關係,也同樣寫了一部自傳式小說,刻記自己的愛與痛。阿耐斯寫自己對祖恩卑微而帶絕望的愛情,與張愛玲寫九莉最初對之雍的極度仰望,有異曲同工之妙

“When I look at your face, I want to let go and share your madness, which a carry inside of me like a secret and cannot conceal any more. I am full of an acute, awesome joy. It is the joy one feels when one has accepted death and disintegration, a joy more terrible and more profound than the joy of living, of creating.”[5]

但阿耐斯卻又是去得更遠更徹底的:

“I love her for what she has dared to be, for her hardness, her cruelty, her egoism, her perverseness, her demoniac destructiveness. She would crush me to ashes without hesitation. She is a personality created to the limit. I worship her courage to hurt, and I am willing to be sacrificed to it. She will add the sum of me to her. She will be June plus all that I contain.”[6]

《情迷六月花》是一部非常性感的小說,對阿耐斯來說,性是天然的逸樂,她毫不掩飾對性愛的好奇與冒險精神,也大膽描寫她對肉體歡愉的沉迷,以及對自身性感魅力(sensuality)的自覺,這卻並不代表她只重性而不重愛,事實上,《情迷六月花》同時亦是一本充滿熱情的愛情小說。敏感細膩的阿耐斯為了支持軟弱而好色的亨利,在祖恩任性出走的日子裡,不停提供心靈及物質上(當然,亦包括肉體)的扶持,令亨利終於寫成《北回歸線》(Tropic of Cancer),亨利報以滿紙熱情話語,亦曾對阿耐斯信誓旦旦,以文人的機滑令她心醉神迷。但他畢竟無法擺脫祖恩的魔力,她一回到他身邊,亨利便完全臣服於祖恩之下……《情迷六月花》的電影結尾依據小說——與日記有點不同,顯然是作者經過歲月沉澱重新審視自己的經歷:阿耐斯覺悟自己只是亨利與祖恩糾纏不清、互相折磨的愛情關係之犠牲品,她終於看穿了亨利的自私,與祖恩的佔有慾控制慾。

《情迷六月花》最動人的,是阿耐斯自身即為愛的精神亨利與祖恩明顯是一對自私的怨偶,只想到「保存他們所有的」,擺佈阿耐斯於股掌之中,生活充滿謊言與哄騙,但阿耐斯無論在日記小說中,都沒有將他們醜化或妖魔化,反倒著意表現他們的純真脆弱與無助;同時也沒有把自己寫成一個受害者《情迷六月花》珍貴的正是這種對人性(而不止是人性的幽暗面)的透徹理解與包容,當中沒有怨責,沒有懷恨,也沒有苦澀,全因為阿耐斯有一種天真率性,能自足於自己對他人的愛,因而將所愛的人寫得動人。

阿耐斯面對的處境其實比張愛玲更加病態、淫亂、絕望,但這位深受拉丁、法國及波希米亞文化洗禮的女人,會得完全將自身開放予肉體歡愉,也會得投身予自虐、單向、自甘卑屈的愛。周旋在亨利米勒夫婦之間,比張愛玲愛得更卑微更「淒慘」,但正因為她對愛情的自主,對肉體歡愉的熱愛、開放與義無反顧,更重要是對人性的放任(這一點又與另一位五、六十年代法國女作家莎岡很相似),對感情的慷慨,致使《情迷六月花》雖然一如《小團圓》沉重,卻又充滿自由、奔放、性感的氣息。

“Who's is the liar? Who the human being? Who is the cleverest? Who the strongest? Who is the least selfish? The most devoted? Or are all these elements mixed in each of us? I feel most human because my anxiety is protective, towards both of them.”[7]

這是張愛玲的性格所不能達致的。其實,張愛玲雖然愛得卑微,卻又是丁點的卑微都接受不了,因此無限放大自己的卑微。

張愛玲目睹夫母離異,在父親與親戚家見盡遺老家庭的病態與萎靡,後來又受後母軟禁,對傳統家庭及父權有一種逆恨心理(紅玫瑰與白玫瑰即狠狠地摑了傳統中國男人一巴掌)。與她親近的姑姑是個摩登、時髦的現代女性,母親更走在時代尖端,鬧離婚爭取自由,又岀國歷練,這兩人理應是她嚮往的出路,可惜兩人的愛情不如意,在《小團圓》裡,九莉便曾在不同處境下看到母親和姑姑飲泣[8],如此種種,難免令她性與愛面前顯得怯懦遲疑,無法完全開放予享樂的、奉獻的、以愛情為愛情的愛情,以性為性的性。

……薇龍,你累了,你需要一點快樂。」
-喬其喬,〈第一爐香〉


 全文原載《香港電影》第27號,2010年2月



[1] 張愛玲:《小團》,香港:皇冠出版社,2009年,頁170
[2] 張愛玲:《小團》,香港:皇冠出版社,2009年,頁229
[3] 張愛玲:《小團》,香港:皇冠出版社,2009年,頁239-240
[4] 張愛玲:《小團園》,香港:皇冠出版社,2009年,頁177
[5] Anais Nin, Henry and June, London: Penguin, 2001, p 52.
[6] Anais Nin, Henry and June, London: Penguin, 2001, p 19.
[7] Anais Nin, The Diary of Anais Nin, Vol 1, Florida: Harcourt Inc, 1994, p 135.
[8] 蕊秋到後,九莉放月假才見到她,已經與楚娣搬進一家公寓。第一次去.蕊秋躺在床上,像剛哭過,喉嚨還有點沙啞。第二天再去,她在浴室裡,楚娣倚在浴室門邊垂淚,對著門外的一隻小文件櫃,一隻手扳著抽屜柄,穿著花格子綢旗袍,肚子上柔軟的線條還在微微起伏,剛抽噎過。見九莉來了,便走開了。張愛玲:《小團園》,香港:皇冠出版社,2009年,頁122-123
及,「她聽見楚娣給緒哥哥打電話,喉嚨哭啞了,但是很安靜,還是平時的口吻,然而三言兩語之後,總是忽然惱怒起來。張愛玲:《小團園》,香港:皇冠出版社,2009年,頁145-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