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29, 2006

閑夢遠 南國正芳春

「我不禁想到妹妹說過的,她覺得姊姊的生命每一格都是滿滿實實的,她自己也是,不過模糊些,她的二姊則是空白幾格滿一格。」

──朱天心《擊壤歌》

* * *

啃張愛玲那段日子是孤獨的,也幸福,但短暫──算不清花了多長的時間把書一頁一頁的磨掉,最多是一兩年的光景,完成在中學畢業以前。甚麼全集?還早呢,那時是看完一本買一本地積下來的,自己就排了一套全集。隨後,研究她的也買了一堆。

直到無可再讀,心裡從此失落無依。鏡花不可攀,退而求其次,其他的書還是後繼著,但心裡明白,都不成樣子。此後經年,我是把張愛玲都丟下了,大學選課也偏不選張愛玲──也竟有這樣狂狷的人,自以為見的懂的已經夠多了,不願跟明知心思不會一樣的同學待在同一片屋簷下。要不是後來身邊出現了研究張愛玲的大小姐,連朝語不息,埋藏在心底好久的一份執迷不知何日才會重新翻滾出來。

* * *

朱天心的姐姐天文似乎比她負盛名,至少在香港是如此。我卻獨愛天心的輕靈,連悼亡與哀傷都輕靈。總是偷偷的覺得,她在姐姐的莊重霸氣下,靈巧的浪蕩著,在人世、在文章裡都如是。

讀過的其實不多,為了做論文,當年翻過《古都》、《我記得......》、《想我眷村的兄弟們》、《漫遊者》,最後鎖定滄茫的《漫遊者》。學生時代總有那麼種跟小蝦一樣的拗性,覺得課堂的東西都是浪費青春,不肯用心看待,對天心的作品也不例外。也就是寫過那篇論文以後,我如同放下張愛玲一般放下了朱天心,好長一段時間不碰,不談,不想起。

然後完全是意外──要不是大陸版《獵人們》的封面辣黃得那樣放肆,不會一踏入書店便留上神,因而重新拾起了朱天心;而要不是朱天心,也只會把它視為跟千千萬講小貓如何可愛任性的閨房小品,不屑一顧。

不加思索買下兩本,一本給黃小姐。天心筆下的貓的國度,跟人世沒有兩樣,各有性格際遇,悲喜交集。野也好死心眼也好憂鬱或強悍也好,沒有一種性格比另一種優越;優勝記略或遍體鱗傷也是太陽底下交替發生的事,不值得驚駭,也無須乍喜乍悲。我訝異於自己在人世虛活多年,卻不曾明白過這種道理。每每惶惶於自己的陰鬱,或有過份的感傷,倒是通過貓的世界,初次學會了接受自己之為自己,珍重人世的豐盈與殘缺。

可知天心愛貓惜貓到甚麼地步。

* * *

為了張愛玲買的37期《印刻》,封面竟又是天心,我願意相信這是一種神秘的召喚。新作《南都一望》以個人傷痛穿插對時世的悲憫,氣象教我喘不過氣;而隨手拿起的《擊壤歌》,我竟是犯渴一般,一翻便停不下來。那樣又纖細又大冽冽的青春啊,自怯又狂放的少年情,每一頁都在催我狠狠的看。

《紅樓夢》以外,張愛玲以後,看得我這樣義無反顧,唯有一個朱天心。

胡蘭城:《擊壤歌》序言

聯合新聞網:朱天心要女兒盟盟叛逆點

驚夢

「我真的肯以整個生命付與粵劇!」

──仙姐,仙鳳鳴第四屆(《帝女花》)演出特刊

演《蝶影紅梨記》的某一夜,仙姐收到一張短短的觀眾信,指出曲文裡的錯處。她明白,那都是出於觀眾對她的愛護,對粵劇的執著,為此深感快慰。

* * *

不說不說還須說。

尤聲普演周鍾是越發輕浮,插科打諢是粵劇以致各種戲曲裡一種鮮活的力量,因此也非關爆肚。如果唐滌生寫的是亂世中投機取巧的小人,普哥倒是恰如其份;不過周鍾是見慣人情翻覆的前朝重臣,在官場打滾多年懂得存活之道不是食古不化而是練達變通,對國破不會沒有悲痛,只是比戇書生「清醒」,明白呻吟過後還是求生要緊。不是有心負舊朝,實在是空屋難守,當然有自我開脫的成份,但也是實在的人情,繁華世間的底色──唐氏除卻纏綿男女之情以外最擅寫的一環。波叔演周鍾在隨風轉舵之餘保留一份持重,才是盡得一代重臣的世故老練。

序曲與過場音樂找來高世章先生譜新章,泡製出一段段荷里活式配樂的高潮起伏,聽著坐立不安。如果不知道高世章的家世,單憑那兩部他監修的歌舞電影,準要暗暗嘀咕河水不與井水相干。母親是五、六十年代紅星,算起來是粵劇世家第三代──不是有心故弄玄虛(雖然每每樂此不疲),但各界對此不知是不知情還是甚有默契地保持低調,在此不敢造次,我相信這種因緣是仙姐找上他的最大原因,可惜不能為著對那一朵幽蘭(他的母親)的痴愛安然接受那種不協調。唯有〈上表〉接〈香夭〉的一小段,奏起傳統粵樂,也棄用了似是而非的水墨畫投射,出動人手搬景,才覺清爽舒暢。兩年前于逸遙(糟糕,不知何解一直主觀認為──或希望?──是倫永亮)為《重按霓裳歌遍徹》晚會譜曲,據〈折梅巧遇〉的旋律(我不熟知粵曲曲牌)編寫了一段鋼琴協奏,在三齣折子戲之間演奏,一曲難忘,粵曲與西樂配合得如此圓融,只此一次──卻也只合作那樣的演奏,要是正正式式當起過場音樂,還是不協調。

駙馬那句「點解在蓮座之下,有一男一女架呢……」的質問,多少人可以倒轉背誦出來。仔細看了三晚,只看到盤腿而座的觀音,不曾發現蓮座。就算我肉眼模糊吧,那麼「仙庵寶殿多清靜」,卻有一座金碧輝煌的菩薩,連金童玉女都是金──當然早有雛型,跟去年《西樓》的金如來一個模,不太扎眼睛嗎?就是蒲團也忒光鮮,怎能相信長平公主在這間廟裡備受風寒,又怎能相信亂世庵堂,平日香客都唔多一個,香油甚缺?一座庵堂佈置得如此堂皇(甚至怪誕),未能增添〈庵遇〉劫火餘生彷同隔世的哀怨。仙姐當然不會是為了迎合某些人的審美趣味,想是一時忽略?膠條搬的柳蔭,亦美感欠奉,還有看不出除了為演員添障礙以外有多大作用的階梯……

每次寧神投入於〈香夭〉的悲情之際,一陣隆隆巨響便會從上方襲來,騰雞的我沒有學乖,每一次還是免不過如臨大敵,卻原來是鋪下落花,名副其實的〈驚夢〉:《牡丹亭》的花神不是有句「咱待拈片落花兒驚醒他」?可惜意境相去甚遠,驚醒人的不是落花而是噪音。潤物細無聲的落花自然(凄)美,但是附送的機器聲,殺傷力不異於場內無端響起的電話鈴,被推向極致的悲情一下子洩了氣……。猜想意念來自歌舞伎傳統──定位當然沒有問題,一直深信我們的崑好比他們的能,粵劇則恰如歌舞伎,只是思疑本土大部份(崇日)觀眾最多懵懵懂懂看過幾部催淚日劇,文藝一點的也不過含糊捧著村上春樹當神品,缺乏肅然體會物哀之美的修養(或習慣),片片落花牽動的驚喜,足以令他們將台上正準備在花燭夜赴陰司的一對夫妻拋到九宵雲外。就算能當機戲聲以致飄下來的紙屑如無物,也難保不被騷動略略分神……

說到在舞台上挖空心思,仙鳳鳴首屆演《紅樓夢》就已試用利舞台的旋轉舞台──但不就是發現效果不好,後來還是棄用了?《蝶影紅梨記》玩燈光,那是為了戲。仙姐的構想從來比觀眾走得更前,一如她將無謂討好的爆肚減至最少,如果佈景與機關最終分散了觀眾對戲的專注,甚至成為某些人最津津樂道的話題,能不擔心本末倒置,離棄了仙鳳鳴年代以來對演、唱、詞的執著?
戲好看的話,連一桌兩椅都搬走還是好看。

雖然一切一切,都左右不了我對她們,對唐滌生的愛。仙姐的心血許是太著力了一些,始終是立意鮮明身體力行,為馬馬虎虎對藝術還未有一份覺醒的劇團所不能比擬。畢竟是下了那麼多心力的一台戲,血肉勻整,爐火純青,重溫舊夢的得以重溫舊夢,未有前緣的也通統一見傾心──也不是沒有看過粵劇,但全盤地為了藝術的追求而投入至此,認真嚴謹至此,從來未見。因而首次發現了粵劇的力量,對仙鳳雛鳳心存敬重與艷羨。對仙姐,更有無盡的感激。

我會永遠永遠的記得,與《帝女花》初會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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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December 27, 2006

待踏馬蹄清夜月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鳳簫吹斷水雲間,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欄干情味切。歸時休放燭光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第三晚了,儘管有些細碎的不滿意,戲還是好看。

出來謝幕的仙姐,真像一個孩子。那麼年輕,那麼可愛。曾有這麼一個訪問,阿刨剖白回來演《西樓》的原因:「......我希望她(仙姐)開心......」話未講完,開始語帶哽咽。連我這不相干的人,看見仙姐高興也打從心底裡樂,可以想像阿刨阿嗲有多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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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December 15, 2006

情義

「仙姐,你好靚呀!著 mink 喎今日!」身後的阿太們興奮地叫嚷,台上的仙姐聽得見似地樂透,像個小孩。不過今晚,阿嗲最靚。

* * *

星期一晚看完《帝女花》的友人,在我追問之下報上惡耗。並不當作一回事,任由友人略帶刻薄(其實還是關心)形容凄涼景況,心裡一廂情願為阿嗲抱病演出喝采。

抱著七份恭敬三分支持到場,入座前做好心理準備,肅然面對一切的失準。公主一開聲,那種撕裂聞所未聞,再周詳的意料也料想不及,馬上湧出了淚水──不大清楚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彷彿血肉中某個部份無辜中了一刀。沒有誇張,那一把聲音唱出來的文辭,積累了多少個千年的文化、人情,更兼多少人的心血,幾代人的回憶?清清楚楚是屬於我們的血肉。不曾親身在現場,不會明白那種震憾。

前前後後開始竊竊私語,也是人之常情,本來想怒視後面嚷嚷「叫她不要唱吧」的阿太,聽到接著的「傷透了」,心又靜下來了,也對。

一路演到〈庵遇〉,想阿嗲也不想觀眾太難過,把調門降至極低,平平實實的唱──那是〈庵遇〉,太不能出差錯了。雖說是降低調門,一直還在調整,每到有覺得可行的那麼一句,她必匯集渾身的力,把調門重又升高,許是唱得一句是一句的執著,煥發一種不屈的生命力。全場摒息靜氣,不必宣言的同心暗暗流動,在她失準時報以掌聲;接著一句唱得圓潤清亮,又更更報以掌聲。我暗暗思索,還有誰有這個膽量,這種堅持,抱著一把傷缺的聲線面對上千觀眾,儘管身負重病,還盡力把每一個字唱到最好?而且不單是一場,而是十多廿場的演下來。

這是任白教出來的徒弟。從前伶人把捱苦視為應份的態度不一定為我們所理解:靚次伯憶述舊時做戲,三十五度的天穿上一身袍甲,戲棚舖滿厚帆布,打滿十幾萬火的燈……

行政架構完善或者做大茶飯的劇團,遇上這種情況不會大驚小怪,最理所當然的解決方法是停演退款,不用演員辛苦(事實上演員也未必肯為你操勞),也無須面對觀眾的指謫(特別是現今的觀眾這麼眷戀於投訴),撇清了一乾二淨。代唱、播帶是停演以外的權宜方案,不過魚目混珍珠這種沒志氣的主意,根本連想都不屑去想。仙姐倒是一力要把演員與觀眾的關係揹上身──像對纏夾不清的戀人,含含糊糊,對錯從不拿出來計較便過了一年又一年。〈樹盟〉裡長平公主有一句「做夫妻係重情義0既0者......」──亦是這次特別使我驚心的一句,看雛鳳看仙姐的觀眾,也是重情義的,畢竟,在這樣一種戲台如夢的時光裡,「連錯都是好的」。


餘記

──文化中心太空曠太壓人,演藝的場地較好,一切悲喜都更貼心。只是文化中心的氣氛熱烈數倍,啊,或許因為看的是首場?

──依稀記得公主駙馬在〈香劫〉拉拉扯扯一番以後,世顯一腳踏住紅綾,再半跪下來。公主橫心拉扯紅綾,他便連跪幾步緊追在後......阿刨年紀不輕了,減省這一番功架,是這個原因吧?

──今晚最難過的不是阿嗲狀態不佳,而是〈香夭〉急急收場。都捱過一晚了,其實不介意聲嘶,還是想兩人多一點哀怨。不過阿嗲也苦透了,罷罷,祝早日康復。

──買了 macarons 給邁克。他接過盒子,竟然眼珠滾溜溜,鬼主意上心頭,笑道:「是給我還是給仙姐?」嘩,仙姐。一時不懂反應。哪有奢想過可以把東西交到仙姐手中?認真死蠢,早知準備一批東西給仙姐,給阿刨,給阿嗲......頓了一頓才應道:「你們一起吃。」可真有跟仙姐分享嗎?

──完場後發了一陣呆才離去,路過後台遇上正在登車的阿刨。我一時興起,隨著人堆向車窗揮手(生平的第一次),站的地方碰巧四野無人,以為佔了個有利位置,一邊看真車內人,原來這邊坐的是 Emily ;阿刨在她身邊跟另一邊窗外的女人們廝混著。沒好氣跑掉,終於也趕不上尾班車。





邁克:〈帶病演出〉,《蘋果日報》,2006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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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December 12, 2006

珍寶

深信雙子座具有自我討伐的精神──別以為是一本正經的反省,到底不過自娛一番,數落過後依然故我:數下來,《帝女花》談了那麼幾篇,原來說來說去三幅帔,竟然一直不覺得沉悶累贅。人家的唱腔造手,演出的佈景服裝、道具陳設、舞台裝置一句沒提起過,果然外行就是外行。

晨早起來上班從來叫苦連天(更兼是那樣一個鬼地方),吃一頓豐盛的精神早餐猶能消解不少抑鬱,雖然難為了不知我每天要拜讀過邁克先生才開始進入工作狀態的同事,每對冷不防冒出的乾笑冷笑或駭笑感到心驚肉跳──我思疑其實有助她們更加心安理得地給孤僻的我扣分。最近兼會看看有沒有九流十家談《帝女花》台前幕後,誰知昨日某專爛作家惟恐天下不知她有內幕消息的一句話令我難過了好一陣子,今日則碰上叫人嘖嘖稱奇的言論。當然名菜上來只看伴碟是否亮麗光鮮,除了貽笑大方之外也並不是罪:面對千錘百煉的曲詞,堅執哀怨的深情,爐火純青的演出,全情投入的精神(且只是略數了最膚淺的一些熱鬧),某報編輯似乎獨好美侖美奐的舞台效果,冠以一句「就像韋伯的《歌聲魅影》」,儼然最高殊榮。實在好生奇怪,有哪一樣似?不過這種榮耀大概有很多本地製作人稀罕去接受,中國人似乎從來不認識自己的珍寶,或者乾脆覺得這個國度不會出甚麼好東西?偶有發現例必大驚小怪,馬上向外邦張望尋找可匹配的相應名詞──有所對照才放心:原來我們也有像人家的東西。

能夠對一台戲的血肉靈魂視而不見到這種地步,自甘將民族尊嚴降底,且沾沾自喜以為正往人家臉上貼金,這是看者的悲哀。

我有票了有票了!
如無意外,會從邁克先生手上接過我的票。一直小心翼翼不曾濫用「偶像」這個怪名詞,但是遇上邁克的心情,從來只有小紛絲得見偶像的半帶驚惶足以貼切形容。阿刨阿嗲,星期四晚又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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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December 10, 2006

夜半挑燈

小廟廊上的花瓶,有句不相干的唐詩:「不知春色早,疑是弄珠人」


我的父親常被誤以為是個假洋鬼子,事實有顆滾紅的中國心。常嚷著要去黃小姐喜歡的缸瓦舖 do "antique" hunting ,今日難得都休假,在史丹頓街吃了個 late lunch 之後成便去了,只恨賣咖啡的何伯是日休息,沒能順道入貨。明明暗裡篤定只陪太子,結果還是破戒買下一座白瓷青花伴讀小宮燈--跟從前買過的花瓶一樣,眼睛一對上再也捨不得離開。伴讀是自己加上去的,溫弱的黃光擔當不起照明工作,乖乖蹲在案頭做伴讀剛好,火光明明滅滅教人疑心它是個小活物,顫危危跟這個沒出息又逼著它作伴的人虛耗著一更一漏。60大洋,當然算不上甚麼 antique ,就貪它粗野的民間氣息。沿著荷里活道走,還發現很多好東西。喝了在香港喝過最好的 cappuccino ,又買了芝士孝敬黃小姐。






世情

《西樓錯夢》的第三場〈空泊〉,胥長公急著渡船回錢塘與年輕小妻輕鴻相會,船家遲遲不發,為的是另一位乘客穆素徽不知道自己錯投空書,巴巴盼望著情人于叔夜到來。長公的反應先是催發蘭舟,後來憐恤小姑娘處境,允諾陪等。說來無非是尋常劇情,而且無關痛癢,匆匆幾句帶過,諒觀眾也不會窮追不捨──不是戲肉,快快過去更好。唐滌生卻不放過這點小節──亦不過是三言兩語,效果卻不止是交待劇情,還描畫出一份千古恆常的世情。長公理直氣壯句句鏗鏘,而且情理兼備,除了搬出「渡頭有例,客滿揚帆」的名文,也包含對別人的體諒,又有自己的衷情:「有女江頭盼望人,亦有人在錢塘盼望我。與其順人終誤己,不如順己不容人……須知人有舟車費,我亦有渡船錢。」只顧自己趕路堅持起行過份不近人情,一味的為對方設想又顯得濫好人,都落入表面化的窠臼,有戲劇性但缺乏力度。人世本來不是處處只有對立,長公與素徽的矛盾不過是各有處境,而長公的不相讓也是夾著無可奈何的人之常情,唐滌生對此看得很通透。

一想又口硬心軟,得知素徽原來是章台脂粉,馬上改變主意,理由明顯不只是同情,還有一份乖張:「想老夫一生不羨王侯,只耽風月。所謂將相不能讓,唯妓女嘛可情原。」胥長公在劇中像黃衫客一類江湖豪士,但據他跟千古廢人于雪賓的對話,可知曾經也是朝中重臣,亦即本來是個讀書人,這一下因為素徽不是將相侯門於是一任縱容,與其歸入一般江湖義氣,我寧可說是讀書人鄙視權貴的腐儒意氣。

等了半天不見人影,老人家同情素徽,卻不曾忘記遠岸的小妻,於是又猶疑起來:「倩女江頭如可憫,輕鴻一樣也堪憐。若將此女比輕鴻,當重家鶯忘野燕。」設想等待自己的情人也心急如焚,因而於心不忍,這種情懷在遠古的《詩經》裡已經被反復吟吟,本來就是我們擅長的混沌的情,但是後來實踐起來的人,原來卻也沒有幾個。唐滌生有心,念念著最原始最樸實的人情。

他寫情每每亦退亦進,迂迴婉轉。痴心也好,移情也罷,都免不了轉折重重--指的不是一劇之中,倒是一場之中。移情絕情,總有一番辯白,當然不免跡近自我開脫,卻也是真情實理,而且堪憐堪疼,茫茫塵世本來就多缺月殘情,念恤自身與折衷求全原也是姑煮鳳巾作藥材以外一點較踏實的苟延殘喘之徑。這種對情的豐滿體會,一字一字的鑿著,不是簡單一句情真情痴能說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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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December 07, 2006

摘得星辰滿袖行

長平公主自白不認駙馬的緣由,一板一眼頭頭是道,因為太理智,令人不能滿意:名義上已死的公主,不想重現人間招來偷生欺世的惡名。真正的原因,恐怕她自己都不甚明瞭,雖有一句「你何苦挑動我破碎情懷」稍露端倪,但接著補充「令我沉淪孽境」又使人重新跌入迷霧。已經兩死兩生,還談甚麼孽境不孽境?無論是真會被指欺世,還是她自己神經質地重名多於重情,都委實太過不近人情。心死過的人大概較能揣摩箇中因由──無非是一種本能的恐懼。

並不是一個認命的人,面對崇禎的御劍,她左閃右避,不似兩個皇后欣然接下賜死紅綾。後來被周鍾救起,儼然經歷一次重生,對人世一定尚存甚至更有希望,只是又要被逼棲身庵堂避世,才甘於徹徹底底放棄重返俗世的念頭。殘破的感情,必定經過一番折磨才能歸於平靜,因為磨歷過,一旦撒手了便特別的不思回頭。

除非真的事不關己,否則提起昔日親人舊時恩義,本來就不想忘卻,而情意都還在,前塵能不湧上心頭?而且她想起的一定比他說起的還多,只是一個「怕」的念頭冒上來,又把舊夢重溫的慾望淹沒:焉知不是再一次的夢幻泡影?已經安身立命於清茶淡飯形單影隻,並且好不容意叫自己相信了往後的日子都是一般,何苦又往回看,就像她說的,把埋藏得好好的破碎情懷翻滾出來?不得不佩服唐滌生對人情的通透體會,一個倔強不易放棄的人,死了心便斬釘截鐵,不是對別人絕情,是對自己絕情。長平每一句都言不由衷,除了拒絕世顯,更為了按捺自己的情思。〈庵遇〉永遠使人緊揪著心,因為真切的人那樣掏心,口是心非的又是那樣堅決不露半點情感,聽一句唱詞要分派公主駙馬兩重悲痛,當中摻著長平近乎病態的壓抑。唐滌生似乎對這種心態興味甚濃,前一屆的《蝶影紅梨記》,生旦情景際遇大不相同,還不是讓謝素秋經歷了一次同樣的折磨?

儘管入場前離場後,細想一遍總覺隱隱不妥,幕拉開了還是乖乖把疑慮拋到九宵雲外,台上的人又那樣聲淚俱下,就放開手任她們灌迷湯,一邊點頭:嗯,她不認他;是甚麼緣由不管了。信不信由你,跑去聽戲曲的都不為合情合理,也不為邏輯──不然同一部戲,或者不同的戲千篇一律的劇情,看的不會看上十場,演的不會演上百代。一餉貪歡,台上搬演的感情許是鏡花煙雨,都弄不清,也顧不了,一律看作比現實更真實,只管如痴如醉。今夜《帝女花》在演藝開鑼,該又有不少痴客滿載一袖星辰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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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December 02, 2006

惜花人笑痴

其實不用多言,Elena et les Hommes has well explained itself, and the French! 上星期跟黃小姐吃飯,想去的餐廳客滿無虛席,我們都夠傻的,並沒有即時應變另投別家,就站在外面吹風等候。三五舊同事路過,取笑我們如此乾等,遙呼「一齊啦」,兩個笨蛋還是只管呆站。言歸正傳,黃小姐談起這套「法國到腳趾尾」的雷諾亞作品,黃小姐高度讚揚,是多大的誘惑!不得不暫時從戲曲叢中抽身,窺一窺別的曲徑。

中文片名好像譯作《歷盡滄桑一美人》,不免太沉重,倒是帶點自嘲的英譯片名 Paris Does Strange Things 更貼題,且有一種外人越不明白越是痛快的自得其樂──雖然不一定是法國人所譯。影片開始時,巴黎群眾正在慶祝 Bastille Day ,並高呼大將軍荷朗的名字。這位儀表不凡的大將軍由高克多愛將 Jean Marais 飾演,他既有功積亦有民望,一把篡位的弓已由大眾拉得滿滿,只待他發箭;他在「政經大事」上卻老是優柔寡斷,急得身邊一班智囊團團轉。荷朗的好友昂利(Mel Ferrer 飾演,他是柯德莉夏萍的第一任丈夫)在狂歡的人群中邂逅英格烈褒曼飾演的波蘭公主,並介紹她予荷朗認識。荷朗對公主一見傾心,智囊由是想出一條美人計,希望借美人慫恿誘將軍推翻現有政權,自立為主。

用美人計令男人正經起來?一定叫數千年前已認定美人計的用途是令國君荒廢朝政的本邦人驚呼:「 Paris Does Strange Things! 」事情是這樣的,兩名法國軍人無意闖進德國邊境,被德軍拘留──雷諾亞用幾份德、法小報不同觀點的報導交待了這件事。在小報煽動下法國人群情洶湧,希望政府出兵救人。政府遲遲不表態,智囊知道荷朗為公主著迷,於是求昂利叫公主慫恿荷朗做點事。昂利是暗裡已對西施鍾情的范蠡,不情不願的應命。這其實是雙重美人計,昂利說服公主,自然是以為了國家為理由,但是公主答應,寧不是為了對昂利的情意?

昂利其實也並不那麼為荷朗著緊,一方面因為對公主的私心,一方面他另有宏願:心願是甚麼都不做,一直的無所事事( to attain perfect idleness )。公主對這些異邦人感到匪夷所思,人總應有點理想信念罷,為自己或為大眾。昂利一派從容,他同意呀,就是為全民爭取這種無所事事!──大抵是法國人惟一視為正經的大事。兩位法國男士對政治、國事都是一副愛理不理漫不經心的態度,真正肉緊的,反而是來自波蘭的公主。

怎麼禁得住英格烈褒曼典雅的誘惑?所謂美人計,不是戲媚賣笑,卻是奉上一朵施了魔法的小白花,獻的是愛情(雖然不是真的愛情),不是下流的肉慾。雛菊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荷朗馬上暈浪,發出最後通牒要求德國放人。

群眾對荷朗益發擁戴,總統看出危機,先行一步將荷朗放逐到郊區。荷朗欣然答應,他本來就厭倦政治。智囊不得不請公主再度出馬,安排她到郊區跟荷朗見面。荷朗只管不停的親吻她,一個昂藏大男人把臉頰伏在公主的粉頸中,最後通牒也好,政變也好,不為虛名,也不為權力,無非為你……(遙遙呼應唐滌生的「權勢盡看輕,只知愛情重」)

當中還有很多細節,都是憑著愛情解決,例如荷朗在到郊區之前已被軟禁,眾人要送信給他,得靠跟他手下「有路」的女傭,才能深入軍營。軍事、外交、政變,多麼嚴肅的大事,在法國人眼中都比不上花花月月,一切都在芙蓉暖帳中尋到解決方法,而所有的決定都不為權謀,而是出於對一個女人的愛。

多麼的不思進取!在深深信奉「勤有功,戲無益」的本邦,雖也傳頌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故事,不過是老百姓茶餘飯後的佳話,登不了堂入不了室。對禍水紅顏的恐懼畢竟太深,中國歷史開卷例必先數落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法國人以愛為先,正經事站到一旁,卻是那樣的理所當然。

監視荷朗的警察追到郊區小屋,昂利喬裝成將軍,分散他們的注意力,荷朗則換上吉卜賽人的服裝,準備趕到巴黎發動政變,沒有絲毫即將成為總統的興奮,但覺臨別依依。附近的群眾知道荷朗就在屋子裡,紛紛擠在外面,反而令他不能起行。昂利於是又生一計,請公主跟他在窗前深情一吻──理由是法國人都專重愛情,必定願意為了這樣美的一瞬稍稍分神……他說對了,果然屋外一對一對的情人也親吻起來,荷朗乘機逃出生天,而公主這一次,不再推開昂利了。

Tuesday, November 28, 2006

千斤力萬縷情

新出版的靚次伯紀念專書題名「千斤力萬縷情」,擷取四叔演《帝女花》的一句台詞:「你既無千斤力,空有萬縷情」,「罵」的是駙馬周世顯。四叔是千斤力萬縷情都有了,世顯呢?在萬縷情之上,倒不是真的沒有千斤力,只是書生纖弱,力不在軀體而在心懷。

要說世顯的力,得從長平公主的機鋒說起。鳳台選婿咄咄逼人,把世顯數落得一無是處──兩人的性格在這裡已見端倪,世顯不卑不亢,針鋒相對但不作口舌之爭,強調自己有的是真誠。她對付多爾袞才算厲害,一份表章情理兼備,亦退亦進,老謀深算的多爾袞都不得不歎服「內有千軍萬馬藏……帝女機謀比我強」,到進宮見駕時又笑又喊,先博得多爾袞拈鬚微笑,後又氣得他無奈答應寫下安陵詔並釋放太子,惹得個多爾袞牙癢癢罷。

可以想像痴情駙馬要規勸她相認得花多少心血。〈庵遇〉裡與世顯驀地重逢,怎會不知他所為何來?長平竟然劈頭就一句:「請問施主衝門,是借茶還是拜神呀?」謝絕一切其他可能性,務求將不速之客的希望完全撲滅。也是世顯純情,沒有因為對方板起臉孔洩一點氣,還一片誠懇:「師傅,所謂劫火餘生,恍同隔世,雖則難記興亡事,花月總留痕,我同師傅似曾相識,我望你把前塵細認0者」。長平一於少理,繼續句句夭心夭肺──不只不認,還要處處亮刀亮劍,儼然要刺傷世顯而後快。

世顯:「公主……徽妮……」
長平:「施主你叫喚何人呀?」
世顯:「我叫喚公主羅!」
長平:「咁公主係施主你何人呀?」
世顯:「公主係我妻房(指向長平,被長平一瞪,隨即指向別處,語氣亦隨之矮了半截)……公主係我妻房……」
長平:「施主,你叫喚妻房應該在家中叫房中叫,何解你叫到黎佛門清靜地架呢?」

三句都是明知故問,廣東話裡的「裝個氹比人踩」,最後一句更明顯是存心要讓人難受。其實我至今不明她為甚麼可以如此鎮靜兼冷漠,一點歷劫重逢的乍驚乍起都沒有──仙姐演的還好一點,至少絕情得不情不願──,跟不認親女的杜寶堪稱一對活寶。當然,長平的萬念俱灰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世顯罵她太不近人情,卻也不為過。

「施主,我都知你係一個傷心人,但可惜呢度唔係傷心地……」多麼輕描淡寫,事不干己,此句堪稱「毒」,劃清界線之餘多加一腳:就算知你傷心,仍然無動於衷。「我勸君勸君再莫染情狂病……」乾脆奚落他有病,只差未點化他出家脫離塵俗。

夠屈辱了吧?世顯卻「踢都唔走」,繼續苦苦相纏。他其實非常單純,本來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團圓是理所當然的信念,又不是有仇恨,他不明白為甚麼樂昌公主跟徐駙馬可以破鏡重圓,而公主就是不認他。沒有一定的韌力,不會承受得了這麼多無形刀劍,而且血流如注還死心蹋地。世顯為甚麼非認公主不可?身負亡國之痛,多少有點對前朝的情結,而更多的是對情的執著。對一個人的愛是外在牽引,憑此能夠做到這樣嗎?我總覺能令人站穩不動搖的是更內在的力量──一份對真情的執念。

「點解,點解人地係駙馬,我又係駙馬,人地咁夠福,我咁衰既呢?」亦是長平的狠心,把世顯襯託得更堪憐。〈庵遇〉之動人,是因為句句有使人傷心的力度,刺痛的力與忍耐的力,堅定的力。世顯的千斤力,都來自萬縷情。

〈師情難捨--龍劍笙再回歸〉,《經濟日報》,2006年10月20日,連結自港大人文基金網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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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November 22, 2006

花徑

近日埋首書閣,日日發現新鮮事──門外窺花而不知檻內早已香氣襲人者,稍見描紅點翠不免大驚小怪,老戲迷久已熟知的陳年事,翻出來還當是佳話:初看唐滌生的〈幽媾〉(龍、梅於籌款節目中的演出,年份不詳,姑且當是原貌),因為受過湯顯祖的驕縱只覺滿不是味;湯本本來就纏綿,但不如唐本鄙俗,猶幸托腮苦思的阿刨實借來女兒的俏又拋得開嬌,眼珠骨碌碌的調皮相讓人甘心赦下崑曲的典雅包伏,接受風流書生的洗禮。然而再看下去好不納悶,杜麗娘飛仙般襲下來叫人招架不住也罷了,驚詫的是《再世紅梅記》〈脫阱救裴〉裡的唸白「若云駕雨而來,今宵又無雨。若是乘風,此際又無風丫。無風無雨……」竟然老早就在這裡原原本本出現(請見補記);再循其本,連曲牌都跟裴禹入書齋唱「畫欄風擺竹橫斜……」一樣用「慢板」;就是書生先對畫像/桐棺吟唱一番,到忽見女鬼大驚,再過渡至色心驟起的舖排都是一個模。還有接下來的拒絕、因拒絕而生的齟齬、和好,和盟心……

儘管唐滌生貴為「蜷伏在冬天裡的懶蛇」,並不相信他會貪一時之便,那麼幾個字都要從舊作裡挪用。《牡丹亭驚夢》是仙鳳鳴第二屆戲寶,〈幽媾〉寫得不好,連不通文墨如我都看出來了,唐滌生又怎能放得開。多年後適逢其會,──還是存心?寫《再世紅梅記》,何不在已有的材料上加工?留住唸白是要提醒看倌:那一折寫不好的戲,改成這樣了哦。〈鬧府裝瘋〉一折融會了京劇《宇宙鋒》的表演程式已有定說;我還偷偷覺得絳仙「以袖承其(慧娘)血,染成紅花點點」脫胎自《桃花扇》,不過身為戲曲檻外人,雖然有點大鄉里入城也看得懂乾坤的喜悅,也並不敢聲張叫囂,況且任白年代任冰兒唸的不過是「身披紅衣」,修改之後的意像雖然更哀更艷,但不敢肯定是唐滌生手筆,還沒趕得及看完首演,他就撇下她們去了。抑或「紅花點點」就是唐氏劇本本來面貌?還未深入武陵源,值得再探。〈脫阱救裴〉則分明是當年寫不好的〈幽媾〉牽著一句「無風無雨」回來借屍還魂,慧娘「感君哭弔復再來」,不可能不是杜麗娘禁不住柳夢梅聲聲叫畫而現魂獻身的重新搬演;「暗擁香肩輕貼腮……不理玉驅被那青棺蓋」無庸多說,直道書生渴望幽歡的心願──雖然成不了事,與〈幽媾〉的旖旎並無二致。湯本《牡丹亭》,由〈幽媾〉相逢,繼而夜夜〈歡嬈〉,到麗娘在〈冥誓〉剖白身世,柳夢梅誓言破墳救人──就算撇開石道姑搞搞震的〈旁疑〉,也是三折戲三重發展,唐滌生卻還拉上前面一折〈玩真〉,全部合而為一。太倉促了,因此搬到《再世紅梅記》裡,還原為〈脫阱救裴〉與〈蕉林鬼別〉,戲本身也寫得舒展多了。這一次他不再執著於精雕已經無可挑剔的珠玉,乾脆把書生夜逢艷鬼驚愕甫定隨即成了急色鬼的情節移植在自己編派的故事中(當然在湯本的〈幽媾〉裡,柳夢梅還不知麗娘是鬼),錘鍊過後俗氣全消,更添纏綿恍惚。脫離了「原作」的羈絆,他可以揮灑自如寫下對愛情人世的通透體會。裴禹不是柳夢梅,慧娘也不是杜麗娘,寫情之極致已有一部《牡丹亭》;《再世紅梅記》在人鬼戀與痴情以外,點出既知明月高不可攀,何必潛落江心而思抱月的感歎。如果《牡丹亭》的書生沉迷玩真總少了點志氣──都說是旦戲,小生的形象並不突出,裴禹的自白「自顧飄泊一身,怎分派兩重痴愛,倒不如彩筆寫新篇,也勝過無聊懷舊燕」、「又不敢攀上月台,但對那橋畔愛未變改,盼望了枝有並蒂花開,失梅用桃代.....」則添補了出世入世之間的掙扎,多了一份茫茫塵世中貼實又通透的人情;及後「忙忙抱影怕離懷,深深踏住還魂帶」,正式落實了不屈服於現實的偏執。紅梅閣懷著一種今世人對人世的悲憫,遙遙呼應明代才子的傷春綺夢。


補記:查仙鳳鳴第二屆演出特刊及任白當年演出錄音,任姐唸的是:「哎也也,你你你乘風而來,抑或駕雨而入呀?」阿刨的唸白倘不是爆肚,便是後人或唐氏本人的修訂。但意念根本一樣,〈脫阱救裴〉作為老么,那一大段「乘風駕雨」顯然還是據〈幽媾〉寫好的雛型潤飾而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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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November 12, 2006

簫聲咽

動人是不用說的,但一直不明白為甚麼雛鳳的《帝女花》電影,那一曲〈香夭〉聽來聽去都不厭,只隱隱覺得中段的音樂哀怨極深,今早留神一聽,原來簫聲延延綿綿,猛然想起去年邁克寫《西樓錯夢》,牽引到《紅樓夢》賈母聽〈尋夢〉,因為嫌《八義》鬧得她頭疼,因而要清淡些好,指點芳官「只提琴至管簫合,笙笛一概不用」(引文據庚辰本,跟邁克引的稍有不同)。想賈母(也就是曹雪芹)甚麼好戲沒聽過,甚麼排場沒看過,分明是吃慣山珍膩了口,要從清茶裡找真味的心態,也就是邁克所謂「所有過盡千帆的戲迷的心願」。難怪難怪,雖然那段〈香夭〉尚有笙、古箏與胡琴共鳴,論清淡遠遠不及,還是別具幽怨,特別是長平公主唱完一句「待千秋歌讚註駙馬在靈牌上」,兩人只演不唱,簫聲悠悠(沒有咚咚鼓音更好),其情更傷。經邁克一點,能一聽獨有洞簫伴奏的〈尋夢〉,或〈香夭〉,成了莫大心願,但就如其餘一切大觀園裡最日常的生活以至最奢靡的玩意,都只能巴巴垂涎罷。于叔夜吹簫伴奏「楚江情」,自然也是想聽的,再不然,能看看阿刨拍板也於願足矣;《西樓錯夢》的影碟,不知搶不搶得到。

邁克的文章題為〈夢中夢〉,去年聖誕日刊於《蘋果日報》,歎為觀止。

補記:任白為「六一八」獻唱的一曲「香夭」,伴奏音樂也是以簫聲為主,非常耐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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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November 11, 2006

仙鳳餘暉,雛鳳重鳴






仙姐:「我希望劇團每年都有一次演出。」

下一屆會是甚麼?《牡丹亭驚夢》好嗎,《蝶影紅梨記》、《再世紅梅記》也想看,如果阿刨還肯演。

「怎能夠月落重生燈再紅!」--湯顯祖《牡丹亭‧鬧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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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November 09, 2006

百花冠替代殮妝

家裡響了幾夜的〈香夭〉,任白的,雛鳳的,當夜離座的充盈漸為劇終人散的茫茫取代,曲詞的悲涼益發錐心。戲曲不是民歌小調,合該在戲台下聽,還有看,哼哼唧唧只有更添追憶舞台風華的神傷。那麼盛的袍冠,那麼壯烈的紅──自不是為了貪慕華麗──,嘴裡卻憧憬著地府陰司,句句吐出殘敗的死亡氣息;還有那麼深的情,公主前一句難為後一句誤君,滿帶憐惜,世顯含淚明志,一片情濃。隆而重之把洞房儀式敷演一遍,彼此都知道前面是黃泉不是新房,還是做得盈盈似真,作為最後的告別,一對小情人風華正茂,卻沒有留戀沒有驚懼,百花冠替代殮妝,駙馬盔(註)墳墓收藏,瑰麗中襲來聊齋一般的凄艷,是文人寫給文人看的悲情。哀音自可夜夜的響,戲也可以再去看一遍,三遍,十遍,但沉醉還是有醒來的一天,永誌不滅的是,曾有那麼一夥人,在台上編織過那樣的一個夢。

註:唐滌生原曲詞為「盔」,後來一度改為「珈」(據仙鳳鳴第四屆演出特刊所載的曲詞及1959年上映的任、白電影版,任劍輝唱的是「盔」,到了1972年任、白為「六一八」水災義唱,唱的是「珈」,1976年公映的雛鳳電影版亦然),因為「珈」實為女子頭飾,是次演出再按文意修訂為「盔」,可參考仙鳳鳴第四屆演出特刊及是次演出場刊。亦有戲班中人謂「珈」實指駙馬烏紗帽上的貂球,看來可以再做一番考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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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November 04, 2006

惜花者甘殉葬


略顯單薄的身影,斷不是挑起國家樑柱的樣子,卻也絲毫不覺纖弱;是典型的書生骨格,挺拔、秀逸,腰板比鎮守紫禁城的武將撐得更硬。崇禎問句是習武抑或習文,一副書生傲骨的周世顯儼然以文采斐然為榮,卻遭崇禎潑了一記冷水:「亂世文章有乜用呀」,令人想到《紅樓夢》的兩首〈西江月〉,不難聽出這也是唐滌生的文人自嘲。機智滑頭的周鐘以為皇上有輕視文人之意,馬上薦上習武的兒子周寶倫,崇禎幽幽自歎:不過一時憤激而已。這時,周寶倫報來闖賊入關噩耗,不用說,我們的駙馬爺對外沒有抗賊謀略,在內也未能制止崇禎引劍斬女,反而被奚落:「你既無千斤力,有萬縷情」。面對國難妻難,一介書生無力迴狂瀾於既倒,能奉獻的只有一腔熱誠。

一個得好,令人想到曹雪芹寫寶玉以至紅樓群芳的筆法,翩翩然欲揚反抑。萬縷情是真的徒然嗎?是的,假如愛與報國只有一種方式。周世顯的痴,可比擬的怕也只有一位寶二爺了。「點解,點解人地係駙馬,我又係駙馬,人地咁夠福,我咁衰既呢?」〈庵遇〉裡三分傷心七分撒野的唸白,跟混世魔王如出一徹。長平公主的性命是救不著了,世顯一疊連聲求賜紅綾,一心與她同赴黃泉。亂局以後,他巴巴尋上周府乞屍,明知陰陽相隔,也要找出香塚拜祭。其後與公主不期庵遇,她堅不相認,他百般哀求,旁敲側擊咄咄相逼,鍥以不捨達冥頑的地步,放肆間盡折清香冒犯神靈。長平罵他狂生、痴人,恰恰照單全收,皆因「我為花迷還未醒」。

好不容易求得公主再續前緣,卻被她誤會貪戀富貴改投新主。世顯深明公主不會安然委身清宮,已早有決心,一旦說服多爾袞厚葬先帝釋放太子事成,便與公主一同仰藥自盡──對方還未有想到,就是想到了也不知怎樣開口的,他都計劃好了。除了是痴情,更是一份捨身就義的抱負。

《帝女花》的主角斷不是帝女花,而是這一位戇直書生。戲裡多處明寫他涕泣落淚,〈香劫〉、〈乞屍〉、〈上表〉、〈香夭〉;不思政經大事只念鏡花水月,加上連連彈淚樂此不疲,難免被明快務實的人歸類為於國於家無望古今不肖無雙──有用無用且見仁見智,唐滌生的書生有的是面對個人真情與哀怨毫不掩飾,也不引以為恥的坦蕩,以及一心成全愛人而將個人禍福置之度外的憨厚,同時具備識時務圖苟全的武人(周寶倫)、政客(周鍾)所缺乏的梗直,正是最理想的中國書生形像。有情有性,無論是男兒女身,不都是世間難求的至寶?周世顯沒有為公主舖排安穩的生活,反而引了(或陪伴)她同赴黃泉路,她的「惜花者甘殉葬」說得對,是因為惜花,而且同心,才懂得提出結伴去走她要走的路,那怕這種順從遷就幾近病態。花燭夜,難為駙馬飲砒霜。

阿刨一副豐神俊骨,女兒秀氣包含一份剔透如小孩的痴憨率真,這才演得一個周世顯渾身活,換上任何一個男人,都不可能演得出那剛烈之中的純情,加上以自如吞納了形式,程式化的做手與內心激情渾融一體,翹掌踏步揮灑隨意,再看不出表演的痕跡。一臉都是情,怎不教人失神?而周世顯叫戲迷沉醉,是因為這個男人懂情重情得太不真實了,只能是幻夢中的人物,叫我們一代一代跑進戲曲叢中去尋他。

在他們以前,有那麼一對夢中鴛侶,不滿足於牡丹亭前的繾綣,孜孜要在更踏實的俗世求存,先考取功名,後又爭取皇帝賜婚,周世顯的惜花深情怎看都比柳夢梅實在、徹底。在圓婚的洞房花燭夜,世顯、公主雙雙殞滅於定情的含樟樹下,想像中,他們應是相傍,含笑,合眼間腦海浮現一片百花圍繞的景像,而留給世間人的,是一片揮不去的悵惘。



雛鳳《帝女花》電影劇照,吳宇森導演,197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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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看《帝女花》至〈香夭〉,起幕雖有阿嗲奔走的蝦碌場面,還是投入得落淚神傷,久久不能平伏。我跟世顯一樣耽哭,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



Sunday, October 29, 2006

更與何人說

昨日告了半天假,避開送別某同事的飯局,回港大聽研討會。

舊部 kiki 獨個兒站在明華八樓的電梯外等我,辛苦了。甫進場,各方一張張相熟的面孔朝我微笑揮手,其中一個最是雀躍,定神看看,是大小姐,拼命指著她身邊空著的位子。我一邊走過去,一邊不知誰人(是相熟的,不過一見到大小姐就魂飛魄散顧不上留意是誰了)問道:「你坐那兒嗎?」答道:「當然囉。」大小姐身旁一直笑著看我過來的,是黃小姐,我急著向黃小姐說:「我還未看《花之舞者》呀......」(應該說,「還未去尋花中的梵天呀......」)

未坐下,遠處的 sam 爸爸卻在使勁招手,我這個最不是主角的人一下子滿場飛了,越過台前走到他的那邊。還未站好,他就介紹我認識一個我早就想認識的人--看她主編的電影書長大的。談了一會,我回到大小姐身旁的座位,心裡很感謝房間裡每一個認識的人,他們都是那樣真誠,而且打從心底裡高興見到我。

大小姐前一天才回港,沒見數月,見面還是一點不生疏。研討會開場未入狀態,我們就傳紙仔說閑話(就像讀書時一樣),她一貫地為了很無聊的事發笑。 Grace 的論文裡提到中聯的成立,大小姐說:「他們真好,一班人都是朋友。」我再同意不過,對,他們真好,一班人都是朋友。這一班朋友,包括吳楚帆、白燕、張活游、紫羅蓮、李清、容小意、黃曼梨、梅綺、小燕飛、張瑛、李晨風、吳回、秦劍、李鐵、王鏗、珠璣、朱紫貴、陳文、劉芳、馬師曾、紅線女,也就是中聯商標上的21顆星。現在打著這些名字,也覺親切,一個一個像老朋友。 而他們當年對拍電影的執著與熱誠,亦叫人感動:

華南電影事業,過去由於客觀環境的種種困難,及主觀認識之不夠,我們的出品未符理想,甚且有使社會觀眾感覺失望。然而,往者已矣,來者可追,時代在不斷進步,我們願意從新檢討,深自反省,今後加倍努力,團結一致,堅定立場,堅守崗位,盡一己之責,期對國家民族有所貢獻,不負社會之期望;停止攝製違背國家民族利益,危害社會毒化人心的影片,不再負人負己!願光榮與粵語片同在,恥辱與粵語片絕緣。(〈粵語電影清潔運動宣言〉,蔡楚生等南下影人為一洗粵語片的濫拍及神怪作風,聯合粵語片幕前幕後人員共164人於1949年4月發表。可參考余慕雲:〈香港電影的一面光榮旗幟──「中聯」史話〉,舒琪編:《六十年代粵語電影回顧》,香港,市政局,1982,頁34-39。這不是一般的口號式宣傳,是表明影人的文化情操與抱負的一份宣言。)

新浪潮的法國佬都是才子,玩( cross ) reference 玩得出神入化,我們的粵語片其實也時髦調皮。記得看 sam 屆紹的《父與子》(吳回導演,中聯出品),有一幕叫我驚異不已。戲中張活游的兒子蝦仔(阮兆輝飾)為了學校的籌款活動在街上募捐,李清、容小意夫婦客串做回一對夫婦,「老點」蝦仔向正在片場抽煙的人要錢,鏡頭一轉,正在抽煙的原來是穿上長衫的吳楚帆,其後穿著民初戲服的白燕又從鏡頭走過,心想:「莫非是在拍《春》……」,果然,白燕繼而叫蝦仔問導演要錢,還加上一句:「佢先多錢呀……」,鏡頭再一轉,導演李晨風手上,恰恰正是拿著《春》(1953年上映)的劇本......對觀眾而言,儼然是由戲入真;對蝦仔而言,卻又是由真入戲。當然這幾個鏡頭不一定是片場實況,很可能是有了構思以後特意再拍的,但充滿活潑自然的即興味,令人會心微笑。能夠來一著信手拈來作點綴,可見導演心靈手巧,更加可見的是,中聯的工作氣氛一定非常愉快,演員、導演都樂於化心思玩這些小把戲--同僚都是朋友,才能在工作中穿插一點娛樂,或幽默。在高達的《女人就是女人》裡, jean paul belmondo 在酒吧遇上珍摩露,冷不防冒出一句:「《祖與占》拍得怎樣了?」,那是1961年。《父與子》於1954年上映(但很可能拍於53年),杜魯福的「作者策略」理論發表於同年,法國那一批電影(或者說那一場運動)正式被冠以「新浪潮」之名,是4年後的事。

Monday, October 23, 2006

孤獨的滋味

近年,日本人對「純愛(特別指 unconsummated love )電影」有一份執迷,而且自《情書》以來的「純愛電影」,拍得好的與不好的,無不貌離神合:追憶中的校園之(暗)戀、早夭、書信、久不忘情等等情節橋段,無不似曾相識,然而又都未能繼祖師有所超越。《初戀》亦不例外,骨幹仍是《情書》式愛戀不曾宣之於口(或未曾落實)的情懷──小出惠介捧著書本裝酷,在書裡遺下幾句沒有說出來的話,能不讓你想到藤井樹?唯一稍離俗套的,是洗去了一般情愛電影總捨不得揮掉的甜膩,而更著力地表現了少女的孤獨。

中文片名當然誤導觀眾,安安份份叫《初戀》為甚麼不行?故事以六十年代為背景,但無論時代或是那宗轟動的三億日圓劫案,都不過是一件大佈景。片中的佈景、服裝雖然甚具釜鑿痕跡,但是總比王家衛的假懷舊來得自然,重現了一種溫暖貼實的舊日情懷(日本朋友亦認為影片確實描繪出1968年新宿街頭的氣氛)。但是在社會氛圍上,除了一些破舊的魚店冷面店,偶爾閃出火花的電車電纜,以及那些演員們都穿得不太自然的花襯衫,最多把宮崎將對女友說的話算上:「你是想我叫你不要去相親,但我是不會管的,你自己決定。」──滿腔存在主義姿態,六十年代的生活氣息還是十分稀薄。至於那宗劫案,也只是被原作者借來作一種浪漫式(但不一定浪漫)的想像:涉案人物一個為了愛情,另一個為了政治理念,而都不是為了巨款。

尷尬的是,影片安排了好幾個支線人物──在 B jazz 聚首的一群年輕人,背景、性格並不分明,作為生於躁亂年代的人,也沒有交代他們有何抱負理想、或對建制的不滿(其中一個說是要當作家,卻也僅止於此;暴動的場面也只是含混地發生在畫面外),更遑論角色隨著劇情推進有甚麼發展,片末卻煞有介事的逐一交待各人收場,未免跡近低劣煽情劇的手法,直堪說是老土兼作狀,那由酒吧門外推進眾人昔日聚會一角的鏡頭,拍得 sentimental,但欠缺生活的痕跡;你不會覺得,曾經有那樣的一些人,在那裡存在過、熱鬧過。明明焦點都在宮崎葵的「純愛」身上,又何必刻意升格為為時代作總結?乾脆放開手在那浪漫式想像裡發揮,反而顯得不那麼裝模作樣。導演塙幸成自己也說,看完小說最強的感覺,是孤獨少女為了一句話就義無反顧奉顯一切的偏執。

以社會為題又缺乏社會性,自然是敗筆,劇情過份一廂情願,也並不合理(邁克影容周迅的「霎戇」似乎更適合用在宮崎葵身上),但單挑它犯駁,卻也是錯過了精采的地方。

看導演如何處理本以為是「戲玉」的劫案過程,可見他的功力與個性。明明是可以大做文章的場面,他選擇平淡帶過,鏡頭平穩,節奏舒暢如吐納,並沒有刻意營造叫人摒息的畫面,印像中連配樂也欠奉(試想如落在美國主流導演甚或杜琪峰手中,會是何等模樣)。宮崎葵的連番失誤,與其說是要操控( manipulate )觀眾反應,不如說完全是為了突出宮崎葵的稚氣和倔強,貓叫般的焦急歎氣,我相信大部份觀眾巴不得多聽幾聲,誰有為她是否能劫到那筆錢緊張?

宮崎葵在訪問中說,戲中的她所以會被小出惠介所吸引,以至參與當共犯,是為了他的一句「必須要靠你(お前が必要だ)」。她忽略了一個更重要的原因:美鈴是一個孤獨的女孩,沒有朋友,沒有親人,也沒有一般的社交生活。這種人,一旦有人重視自己的存在就會傾心,一旦傾心就沒有保留,說得動聽叫天真,刻薄一點就是「戇居」,看你怎 interprete ,我當然是取前者。

宮崎葵擅演脾氣古怪的女孩,比美鈴更乖僻的也演過不少(與 CM 中清純爽朗的形象大異其趣;在各界貫徹「小惡魔」性格的看來還只有一個黑澤優),但不是「有性格」一類,而是「不起眼」一類,我偏喜歡她不耀眼的特質。她在本片的外貌扮相並不具備六十年代的感覺,演技也絕對算不上圓熟,但恰是這種稍欠自信也略缺力度的表演,出奇的與角色相配。看她暗自滿足於駕著電單車亂闖,只有一個人,不需要誰的陪伴,並不寂寞,她是孤獨。那夜,電單車在彎道一滑倒下,說不清是意外還是放手不顧的任性;她在濕滑的柏油路上翻了幾個身才肯停下來,動也不動,只是仰望星空,你知道她在想甚麼?後來她坐在小出惠介身旁,兩人中間隔了一塊小石碑,她依戀身邊有一個人跟她一起看夜燈:「你可以多陪我一會嗎?」,你明白她的感受?

那就是孤獨的滋味。

現代的女孩子……女人,精明,幹練,簇擁著的群體一堆又一堆,不愁玩樂,也許偶爾知道甚麼叫空虛,卻不會明白孤獨的滋味。宮崎葵那樣(無腦地)義無反顧,似乎只會在那個「追尋意義的年代」發生,就為了那份鏡頭下的孤獨,對於原作及電影的不完滿,我還是偏心的。









(圖:日本朋友送來的《初戀》特刊)



Sunday, October 15, 2006

辱華?

聽到李安開拍《色‧戒》,一直逃避著不去想像小說是怎樣的不可能被拍成電影,特別不可能由李安來拍,到後來又按捺著不想梁朝偉太官仔不對易先生的鼠臉,免得一發不可收拾氣苦了自己。漸漸的放開了……以為最難以想像的事情都已學著接受了,原來還早著哩。

大陸的《紅樓夢》「海選活動」已經鬧攘了一陣子,我卻是近幾天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而且一闖進眼前就是一幅一幅「幸運選手遊園照」──已經不容你去想接受不接受,是鐵鐵實實的在進行了,我的魂魄散了好久才勉強懂得回來,直到現在還是死心眼相信自己不過時運過低,無端看到不屬現世(而走來獻世)的鬼狐仙怪,不不,鬼狐仙怪有著靈氣,林妹妹還是個耗子精呢,是陰陽怪氣的無常吧。事緣北京電視台有意重拍《紅樓夢》電視劇,由執掌《雍正王朝》的胡玫導演,音樂則由譚盾負責──想想已經冷汗流了一背,情痴萎靡的大觀園不比側重權謀欺詐的宮廷,庭林水榭間的絲竹管弦也不是無論音樂風格或創作模式都完全西化的旅美華人能夠理解。毛骨悚然的事還在後頭:為了選角,有關方面在全國進行大型的「海選活動」,任何人都可以報名參加,官方網站上更設人氣投票。這種選秀模式據說是由國內的甚麼「超級女聲大賽」帶起,其實我無意深究,活動的恐怖程度請自行參看網站

內地人早前痛罵日本的色情遊戲《紅樓館奴隸》辱華,將林黛玉改裝為混血性奴云云。罵的人也許不知道,中國人搞的《紅樓夢》 h-game 在十年前已經有了,我都懵盛盛買過,玩了一會才知道有「景轟」,至於借小說人物發揮的咸古更是無處不在,更莫說不知是誰個領頭拿寶玉的住處開刀--現今「怡紅院」只會讓人聯想到煙花之地,有多少人知道「紅香綠玉」、「怡紅快綠」?其實也蕩遠了,《紅樓夢》本來不乏意淫情節;借個意念去開發成人遊戲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自己人、外人也好。要說糟蹋侮辱,其實是你(我)們中國人沒尊重過自己的傳統,還去說人家。重拍《紅樓夢》,不專注於如何發揮原作的精髓,卻去搞甚麼「海選」,拿這一部中國文化、文學的精品來亂做比三流電視台更低下的搞作活動,不提我們跑進大觀園吸風飲露以消永夜的人有多痛心,只是若說別人辱華,你們才是最惡俗的黑手

Sunday, October 08, 2006

章子怡與周迅

我常說,我是力排眾議的喜歡章子怡,至少是喜歡看。眾人例必噓聲一道。

「cheap」、「娘」、「姣」、「耍手段」、「以為自己好巴閉」……但她真係幾巴閉喎。然後她巴不巴結貴公子關我甚麼事?英文說得不好?難道 Julie delpy 演《情留半天》你就沒聽出有口音?老弟說本地傳媒喜歡尊稱她「國際巨星」──例必加上引號,我也不管她國際不國際,倒是接著問:那張曼玉呢?這位小姐我就真是從不覺得怎麼樣,說高貴說氣質,穿旗袍比她好看的大有人在;說智慧說個性,她那能真正懂得法國女人的隨意率性?說 glamour 更加唔該行埋一邊。她的臉只能讓我想到四個字:不可一世。她老人家倒真的自以為是國際巨星呢!

好好,回到正題,章子怡耍不耍手段我不管,銀幕上她就是漂亮,而且可塑性高,就這麼簡單。上海小姐,滿族郡主,鄉野少女,宮廷貴婦;任性與貴氣,淫蕩與純情,天真與世故,她哪一樣不是應付自如?你去找別個演玉驕龍更好的人來看看。她就是反串也好看,有男子英氣又有女兒家的嬌氣,既不粗魯又不嬌滴滴娘娘腔,少一點氣質都做不來。是呀,我是說氣質。有人說她天生夠「賤」,演起《2046》一類角色格外傳神,我就不信影藝界就她一個「賤」。再說,就是大家都知道她格衰,偏偏要扮純情時,冰薄細緻的五官配上喉頭一點嬌氣,再加上火候十足的演技,就是有板有眼,真的像個不歷世故的小姑娘,你奈何得了她?那一年金紫荊獎頒獎,我看著她受寵若驚對梁朝偉必恭必敬,真的歎句:「最佳女主角實至名歸」。

說真的我是有點不明白,你們那麼咬牙切齒的恨她甚麼?

章小姐在《夜宴》的演出倒是弱了一點,少了集矛盾特質於一身的變化。看她向周迅努努嘴從牙縫中拼出一句:「你以為自己是誰?」我笑了,急著向政大人說:「她的拿手好戲。」補充:「做得最好是這裡,幾真!」心底話吧。

但周迅才是我們的寶。要在這年頭找人演出民國女子、古典美人的味道,除了周迅再沒有別人,她沒有阮玲玉的苦情,比起樂蒂多了靈動,較夏夢有時代氣息。甘於淪為二線,鋒芒有增無減──當然對手本來就弱,章小姐有戲份有狠勁敵不過有氣質,比她更素淡更守拙因而更光潤如溫玉的氣質。我不清楚這是算計過的聰明還是單純的與世無爭,當然一廂情願地相信是後者,然後將效果歸結為不相爭的自然得著。

周迅半低著頭,沉聲一句:「我不是她。」是一張側臉,漠漠沒有表情,鏡頭又是那樣的短促,而我一句「演得真好」,就溜出口了。演瘋子的人常得獎,其實真正的演技在這渾然不覺中──是片中她最精彩的一瞬。

(莫非也因為是心底話?)

政大人說《夜宴》獵奇色彩重,我說如果你有看過華而不實空洞無物的《十面埋伏》、《英雄》或者《無極》(其實我還要加上一套《七劍》),你會覺得這一齣已經很好很好了,儘管這五代十國怎麼看都像戰國或魏晉,而格局實在沒有必要那麼追慕著西片,而且武將軍服上那兩隻獸頭實在核突,但起碼「討好鬼佬」以及「亂來」的觀感並不太強,章子怡的小山眉還真是有來歷的。內地人以「導演能把悲劇演繹得非常搞笑」總括對白的踅腳,精準,我奇怪編劇以為現在還流行瓊瑤嗎?一看原來是跟楚原、張徹合作無間的邱剛健,那就難怪……

動輒搬出《王子復仇記》沾光,本來也無不可,因為對白雖差劇情尚算紮實,但是原作裡個性最突出的王子殿下,到了中國變成全劇最蒼白無力的人物,不免丟人。頹廢與寡斷本來確是中國文人的特色:嘴巴可以說得鏗鏘但是往往甚麼也做不來,吳彥祖的角色就令我想到懷著一腔不忿而逃避的曹植,在放棄與進取之間踽踽前行,亦進亦退。我猜想馮小剛有心刻劃一個這樣的典型,但就是這樣為他辯解,還是不得不說,他失敗了。他似乎沒有好好想清楚要塑造一個怎樣的人物,含含糊糊把太子丟進這個父奪所愛、繼而叔父篡位的處境就了事。偏偏吳彥祖既沒有演技(表情始終如一,差點叫人以為他入戲如斯,死了父親頓時無魂無魄),又根本不具中國書生的氣質,放在一群正統中國演技派當中,是一個錯誤。

除了對白,我比較不滿意的是音樂,譚盾、郎朗,名字響啊,但是那麼像西樂又那麼澎湃,白白浪費了這麼東方(姑且饒了它的 exotic 罪名)的畫面。最安慰的是片末周迅演唱〈越人歌〉,大提琴放了她一馬,配樂只是用上古琴和琵琶,清歌斷腸。

不說你們或許不知道,我最喜歡周迅的,是她的聲線。



Sunday, September 17, 2006

覺來小園行偏

外婆離世,回廣州治喪。

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外婆了,我心目中的她像個孩子,貪吃,固執,愛使性子,愛笑。外婆的遺容也是帶笑的,笑得那樣安祥,我只覺得她是在熟睡,一點死亡的氣息都沒有。從前脾氣不好(直到現在也是),情急之下會呼喝她,不過我想她從來都沒有放在心上,每次見著我還是嘴角含笑,逗我說話,問我過得怎樣。外婆的問候不比其他人,是真的惦著我。爸媽不准她給我零錢,她常常背著他們塞錢給我,我不肯要,她就板開我的手指,有次更在臨走時(她像《戶田家兄妹》裡的母親,輪流到各子女家中寄住)把錢放在書桌隱處,夾著一封信,信裡說一定要我收下。我呢,我怎麼想也想不起曾經親手給過她點錢買些體己東西。怎說也該由我給她吧。母親說:你外婆也凄涼,她是怕你們不歡迎她,所以硬要塞點錢。我倒覺得不全是,當中也有單純的疼愛孫兒之情吧,不過我記得我們不要的時候,她曾經難堪地說:「是不是嫌少呀?」

小時候常陪外婆去北角探親戚,她每到那天就老早爬起床,煮好一碟我喜歡吃的薯條(不是炸的,是一條一條煎的),加一隻脫殼雞蛋,裝在保鮮袋裡,好讓我在巴士上吃。我還陪過她兩個人去吃疏親戚的喜酒--還是幼年的我比較乖,後來長大了,母親有時叫我攙扶一下外婆,我心裡竟不情不願。

上一次回去看她的時候,她不住問我:「你明天才走吧?」我連連稱是,其實當晚就要趕回來了,不忍告訴她。她自己在房裡休息,又不停探頭出來,看看我們是不是還在。

(左圖:老家門外,我們擺攤檔就是在這兒;下圖:街上別的人家)

我們廣州的老家在西關,是一幢房子,我以前也說過,住的地方是一條長街,街上一排一排的房子(上海上海好老好老),有點像上海的里弄,不過寬闊很多。九、十歲的光景,我和表妹窮極無聊,將屋裡的連環畫(連環畫不是漫畫,是圖畫下面附有文字的公仔書,多半是四大名著、歷史故事,我小時候常看)通統抖了出來,在門口搭個小攤檔「擺賣」,好像一連擺了兩天。結果?當然一本都沒有賣出,路過的人當我們小孩玩兒,我們也的確只是玩兒,雖然當時自以為很認真,還準備提供單車送貨服務。外婆近年記憶日漸模糊,偏偏牢牢記著這件我自己也差點忘記的事,管我叫「賣公仔書那個」。但也只記得我是「賣公仔書那個」。




(右圖:我們的房子)

表妹比我小兩年,我和她的性格是兩個極端,我內向,她外向;我溫吞,她直爽;我遲鈍,她機靈;我大意,她細心;我怕事,她膽大;我不善辭令,她八面玲攏,我古板,她新潮。我們小時候住在一起(其實是我媽和我六舅父兩家住在一起),直到我五歲來香港,但是分離了我們還是同床共枕扭在一起洗澡的交情,全世界都知道我們一定要睡在一起而且要為我們安排。最親的時候是十五、六歲,她每知道我要回廣州,當天老早就會呆在十八甫老家,或是五姨媽的家(視乎我們先到哪一邊)等著,我一抵步她就呼叫著迎出來。我們專等大人都睡下了才上床,聊一個晚上的話,直到天空泛白,試獨個兒不敢試或試不得的玩意;但也常吵鬧──多是因我任性,她一直很遷就我(但也很喜歡激我),要由長輩來勸解調停。從前每次回去,跟她玩了幾天又要離去,回到香港都會哭上幾天,不停回想之前一起做過的事。對對,我就是這樣不遺餘力地多愁善感。分隔兩地,總會各有各的圈子,是疏了。幾年前她來香港遊玩,我待她不太好,心裡一直過意不去,她當然也玩得很不痛快,提心吊膽的,更疏了。其實我是很疼她的,其後我們也重新好起來了。最近幾次,特別是今次回去又拾回那種親得沒有界限的交情,沒有暗湧明流不用擔心是否會冒犯對方會不會越了界線。親就是親,甚麼朋友都比不上的。從前年紀小,要她遷就我很多,例如陪我在書城待上幾個小時,她不看書的,老是「扭計」喊悶,但又會跟著我。現在人大了,我覺得自己是想遷就她多一點了。

母親常叫我回去看外婆:「趁她現在還認得你,到她認不得你時,見著也沒意思了。」我總是唯唯諾諾,以為還有時間。

她這次出事,一定有醫療失誤,院方諸多隱瞞。我想到她臨終孤伶伶被醫院的人擺佈(醫院很遲才通知我們去,又遲遲不讓進去),就很難過。不開心的事不想提了,她今年九十歲,都算是沒有甚麼痛苦地離去(除了最後的幾天),我也安慰。我只是很掛念她,很懷念以前的日子。當我知道再也不能見著她,才懂得去掛念她。是太遲了。

外婆有七個兒女,我媽排行第七,當我幼年還是這個么女的么女時,可算是個家族中的小混世魔王,大大小小都拿我沒法。家族人多,小時候跟父母回廣州,一家人飲茶吃飯最少分兩席,飲茶飲一個早上,緊接著又吃飯吃一個下午,他們大的有大的講經論學,我們小的有小的玩,但是也玩不了這許久,因此叫苦連天,雖然他們也是不大理會的。後來我們疏了回去,飲茶的人也越來越少,現在倒是懷念起那些時光了。這次回去,大部份親戚都聚在一起,雖然犬儒者會說母親不在了你們才聚了在一起,但怎說還是聚在一起了。大家心情欠佳,不像從前高聲談笑面紅耳熱,但畢竟有一份溫情,彷彿又回復了已經散失多年的氣氛。

昨天喪事完畢,大夥吃飯,稍酣,我和表妹移師大人席,席上懸著一個空位,位子跟前滿滿的盛了一碗飯菜,是留給外婆的。六舅母說:「跟外婆一起坐啦,你們每人一邊。」於是我們各佔了椅子的一半坐下,我心裡一陣溫熱,覺得我們真的就坐在她的膝上,彷彿還感到她正笑笑望著我們。

聽上年紀的姨媽姑爹講家族史,說到有個姨婆甚麼的因為「打瀉茶」終身沒有出嫁,我問甚麼叫「打瀉茶」,母親說:「就是相親時倒瀉茶杯囉。」長輩忙忙打住,原來是相親後還沒有結婚,男方就死去了,就叫「打瀉茶」。雖然我們這既不是張恨水亦不是張愛玲的家族,聽來卻比讀小說更有趣味。

外公在我母親三、四歲時便過世了。以前家裡開的裁縫店,後來改做當舖。我問:「他是不是二世祖?」答:「當然不是!他十多歲就當裁縫店的掌櫃了……」

最令我驚訝的是,他是趙少昂的入室弟子,有號曰滌塵。

中國大陸很多人、事讓我看不慣,但對廣州和其他去過的城市,我無不依戀不捨,要不是今天要上班,我昨晚一定不走!單那空氣就不同──也無須向老是向外張望,我們中國百姓的生活本來就富閑情和人味,以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放任。

(圖:鐵罩燈下昏黃的長巷,不過不是我們家)

說回那條長街,就像上海的里弄,白天橫七豎八晾著一家一家的衣服,到了黃昏,家家戶戶收了衣裳,便一片清氣,開始傳來飯香。晚上是靠各戶門外的鐵罩燈照明,昏昏的隱約可以看到對面人家端了幾把藤椅出來納涼。老百姓求的安穩,因此對眼前對未來都有點含糊溫吞,沒有甚麼飛揚的目標,對政局事勢似懂非懂,卻又喜歡搖著葵扇談上幾句。生活沒有斬釘截鐵的善惡衝突,最多是小市民不甚分明的張長李短,在乎的不是高遠的會當凌絕頂──你當然可以說他氣短,而是貼著大地的小惠小利。是的,在這樣的一種夜空,我啖出了張愛玲的味。一般人看張愛玲看出冷漠厭世、刻薄寡情,我常看到的是張對老百姓生活貼貼實實的喜愛。真的,不愛生命不愛「人」的人,寫不出〈到底是上海人〉,寫不出〈夜營的喇叭〉,寫不出《流言》,寫不出〈留情〉,寫不出……〈金鎖記〉。張愛玲的世界,並不灰暗。





Thursday, September 14, 2006

デコちゃん小時候





帥氣吧?秀子小時候甚至有演男角的。關於秀子,有很多話想說,有時間得好好寫寫。

小重要求貼出兩張照片。本來不應這樣做,不過為了大家秀子迷......我知道要找她的資料有多難呀!

上圖為《理想の良人》劇照,左起藤野秀夫、秀子、河村黎吉;下圖為《東京合唱》劇照(好。得。意),小津導演(!),左起八雲惠美子、秀子、岡田時彥。照片出自平凡社《別冊太陽--女優高峰秀子》(版權屬出版社所有),已絕版,除了資料、照片豐富,最驚詫的是載有「高峰秀子三島由紀夫對談」。書本是せんきちさん所送,她還送了我很多秀子的東西,常懷感激。この本はばかりでなく、ほかのデコちゃんの関係の物も一杯せんきちさんにいただきました。

Sunday, September 10, 2006

《戶田家兄妹》和這幾天看的幾部電影

《戶田家兄妹》

《東京物語》的前奏;高峰三枝子(三女)默默低頭,將委屈埋藏於心底的含蓄韻致,其後由原節子推向渾然極至。

猝逝的戶田家父親原來生前替朋友擔保了一筆巨債,為了償還債務,兒女必須賣掉大宅。跟父母同住的三女陪著母親挨次寄居已婚的長子、次女家,兩家都毫不掩飾對母女二人的不歡迎,她們最後寧願遷居到「住不得人」的破舊別墅。影片處處令人聯想到《東京物語》,兩老在東京受子女冷落,唯有子媳原節子全心全意看待。只是小津早期思想明顯更傾向中國的儒家精神,褒貶很是分明。《戶田家兄妹》斥責子女不念親情的意識非常明顯,女兒、媳婦不留情面數落母親、妹妹,一副副刻薄嘴臉,可以看出小津對這些角色的否定,片末他更安排幼子佐分利信把兄姊凜然痛罵一頓。《東京物語》則更有一份看透世情的襟懷,無暇陪伴父母遊玩的長子(山村聰)和不想招呼他們的次女(杉村春子),縱然是淡漠,也是各有各的處境,小津放棄了一面倒將他們刻劃為「不孝」,只是通過原節子的誠懇,暗暗對比他們的無動於衷;至於兩老,也抱著隨遇而安的心境,他們受不了熱海的聒噪提早回家,卻因為杉村春子在家裡開街坊會而要避席,原節子家裡又只容得下一人,夫妻二人要各自找地方渡宿,笠智眾平和地笑說:「我們終於無家可歸了啊!」,一絲絲苦澀摻在達觀之中,以寬容面對無可奈何,正是小津境界已經更為開闊高遠的寫照。相比譴責子女無情,小津後期的著眼點已提昇到俯視生命、人間,流露淡淡然的無奈。

小津寫情像詩、像畫,有一種抽離的美,高峰三枝子的委屈和傷心,並不曾通過表情、言語表現;她抬頭看到壁上的父親遺照,忍不住跪下來,鏡頭只是映著她的背影,一切盡在不言中──是很富文學感的表現手法。

片中母女二人遷到哪裡都會帶上戶田老爺生前最愛的八哥和一盤一盤萬年青,不只是懷念故人,這種不厭其煩的執著,是真正心裡有情,我很喜歡這一個情節。



《淑女忘記了甚麼》

爸爸說看這一部戲想到了我,便也拿來看看。哦……

這一部可以看到小津幽默風趣的一面,更能看到小津哲學的精妙。最有趣的是片中兩個「阿嬸」,每當其中一個笑對方是「ばか」,對方便會以「かば」回應。



A Boire

Emmanuelle Béart 主演的黑色幽默片。從來不迷這類黑色幽默片,加上這一部情節沉悶無聊……。奇怪,似乎每一部 Emmanuelle Béart 參演的電影,她總要露一露……



Nathalie

Emmanuelle Béart 配 Fanny Ardant ,還有 Gérard Depardieu ,是為演技大鬥法。我一直覺得Emmanuelle Béart 極有女人味,又富一種既像迷失又像操控大局的神秘氣質,令男人銷魂但從不淪為 sex object ,無論對手是男是女,都壓場感十足,不過一併上 Fanny Ardant ,還是馬上壁壘分明:前輩與後輩。並不特別喜歡 Fanny Ardant ,但畢竟是老手呀,杜魯福都要捨嘉芙蓮丹露取她,你不能不認同她實在有點功架。別擔心,有福的還是觀眾,她的從容老練逼出了Emmanuelle Béart 的一點嫩,跟 Ardant 對戲, Béart 有時竟像大人面前說出無知話的孩子,對對,就像泳池邊的 Ludivine Sagnier 遇上 Charlotte Rampling ,再努力扮世故,始終掩不住稚氣(與及由稚氣而來的無法無天的能量)。當然這也是角色使然, Béart 演的是一個跳脫衣舞的妓女(!),當婦科醫生的 Ardant 不信任丈夫 Gérard Depardieu ,「僱用」她出手誘惑,那麼相比雍容的 Ardant ,自然 Béart 要表現出她直覺式的膚淺,二來,年紀差了那麼一大截嘛。

不能說是懸疑片,但是繼承了希治閣《迷魂記》最迷人的特點:曖昧( ambiguity )──金露華對占士史釗活的信誓旦旦是真情、假意,還是兩者兼而有之?(見 Robin Wood, Hitchcock Revisited )。Emmanuelle Béart 的演繹,正富有這樣的一種曖昧,她的動機、她的心理,都不曾明說,就憑觀眾看她的表情解讀。 Ardant 的一角亦然。



附記:林奕華《包法利夫人們》

用現代人的心態、媒體方式演繹《包法利夫人》的人事,或者該說,書裡的一切其實到今天也在發生,只是人的心態不同了,方式也不同了,是退化荒謬了──包法利夫人在十九世紀為了爭取快樂敢於去做的事,現代人反而(還是)覺得大驚小怪,表面開放談性,其實對性、情以至自我身份的心態還是畸形地落後。只是想說的太多,略嫌不集中,原著中女性物質豐富心靈鬱悶的窒息感似乎也太稀薄,沒看過原著的人大概不會看得過癮,看過的人,又會嫌不夠吧。談不上喜歡不過我很尊重林奕華對原著、對文字(本)、對劇場的尊重,始終他也是個愛文字、懂文學的人,沒有流於玩弄、賣弄。本地有些人/團,對文學一知半解卻來侃侃而談,編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詩意」文字,沉實不足浮誇有餘,又以為玩玩文字遊戲就叫回歸文本,沒有尊重也沒有謙卑;偏偏嘛,社會上也正好有些一知半解的人很是受落。我無言了。



再附記

最近有兩個展覽的題名很有意思,一是文化博物館的「玩物養志」,竟然斗膽顛覆玩物喪志的訓誡,真是,越有這種想法越喪志──喪的鬥志,養的情致。知堂說:「我們於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越是精煉越好。」(〈北京的茶食〉)

另一是澳門藝術博物館的「乾坤清氣」(故宮上博「青藤、白陽」書畫展),因為讓我認識了元代王冕的〈墨梅〉詩:「我家洗硯池邊樹,朵朵花開淡墨痕。不要人誇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精句其實在第三句,當然,我覺得這多少反映詩人對世俗眼光的淺薄還是有些鬱鬱。



Monday, September 04, 2006

La Répétition

以女同性戀為題材的電影,其實我沒有看過幾部,感覺是它們少不免煞有介事、故作驚人,好像非要立下甚麼宣言,或者顯示某種態度,結果反而令人老大不自在──兩情相悅不只有一種方式,既然不只有一種方式,就無須太刻意強調同性相吸也是正理。 Emmanuelle Béart 主演的 La Répétition (廿六屆電影節放映,中文片名譯作《山水又相逢》,明顯是取「山水有相逢」女星爭風之意,庸俗又索然無味,嚴重偏離題旨)講兩個女人又離又合,又男又女的情感折磨,除了同性雙性愛,還有背叛和不忠,難得的是沒有那種惹人注目的歇斯底里,筆觸輕淡而情感深刻。

Louise ( Pascale Bussières )和 Nathalie ( Emmanuelle Béart )是兒時玩伴,上大學後加入同一個劇團演出,兩個女孩耳鬢廝磨,同衾共枕,也分不清是友情還是愛情。 Louise 受不了 Nathalie 跟男人跳舞, Nathalie 不理,拋下一句:「我是屬於你的嗎?」 Louise 為此傷心割腕,兩人從此分道揚鑣。多年後, Nathalie 已成為名演員, Louise 亦已結婚,碰巧看了她的演出,兩人又再重新交往。 Nathalie 失落在吧檯買醉, Louise 勸她不過要離去了, Nathalie 說:「你又要丟下我一個嗎?」其實是誰丟下了誰?

情節說到 Louise 擅自幫 Nathalie 答應舊情人邀約,又偷偷藏起她的煙盒,滿以為接著是講 Louise 如何不顧其感受入侵她的生活,發展下去卻是本來冷靜的 Nathalie 逐漸迷失、崩潰,不斷揮霍 Louise 對她的愛。她神經質又喜怒無常,後來雖然跟 Louise 感情穩定,還是為了 Louise 錯說一句話而去擁抱男人(她的原型大概是 Catherine );寂寞的時候,她就去找被她趕走了的 Louise 。

影片最動人的是沒有將一切歸結於單一的褒貶,刻劃人性的 sophistication 立體深刻,這也許正是法國人對情感的通透體會。 Louise 背叛丈夫,對 Nathalie 卻是無怨無悔的忠誠; Nathalie 對 Louise 忽冷忽熱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卻不是存心玩弄,她本性反覆,自己也吃了不少苦。 Louise 過份的替 Nathalie 設想,例如瞞著丈夫叫她住到家中,令她非常不自在,固然是做得過火了,但這一份全心的奉獻,自私之餘又真率無私; Nathalie 的不安份承傳了法國女人水性楊花的經典個性,但是她眼裡的落寞又動人如斯。這一切一切,拍來都輕淡,有一份廣闊的包容,或說縱容。

她們之間就算有傷害離棄,卻始終坦率,已經不止是友情也超越了愛情,突破了「同性」、「異性」、「雙性」的界限。情感本來就有千種萬種可能性,不能劃出一條一條界線分類、定義,她們的相依相連(憐)自然又緊貼生活,不是戲劇性的小女孩情誼可比。

影片其實是 Emmanuelle Béart 的個人表演,無論是飄忽冷漠熱情瘋癲,都叫人魂定神凝,精彩的是生就一副 femme fatale 加「狐狸精」相貌,跟 Pascale Bussières 配對起來上演女同情慾戲也同樣的意態撩人。片中其他角色都痛苦,但知道自己情歸何處, Louise 一直守護著 Nathalie , Louise 的丈夫則為了挽救婚姻追到巴黎;只有 Nathalie ,最多圍在身邊的人,卻最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多次莫名逼走了愛她的人,因此也最寂寞,片中兩個落淚的鏡頭,她都是形單影隻──也正是這種惘然,令她出奇的迷人,儘管那是一種趨向毀滅的美。

片末, Nathalie 憑 Lu Lu 一劇(我不清楚劇情)獲得空前成功,劇末她被男人刺死,倒讓人想到 Carmen ,她在參與編劇的過程嘗試融入自身感受,要求加上「……我要尋找女性的愛」的對白,也暗暗呼應 Carmen 的雙性戀元素,不過相比敢愛敢恨的卡門, Nathalie 只是一個茫然的女人,到最後連 Louise 都無法靠近她。在群燈閃耀的夜街,她獨個兒漫無目的地走著,路邊燈箱將她的巨型肖像照得發亮,人們只認識一片光明的 Lu Lu ,沒人理解黑暗中的 Nathalie ;她只有一副假面能為人接受。並不是世人離棄了她,是她離棄了世界。

Saturday, September 02, 2006

夢之浮橋(九)──大覺寺

大覺寺是嵯峨天皇(809-823在位)的離宮,在嵐山偏遠一點的地方,踏單車去非常清爽,因為路上人很少,兩旁是田野小房舍,是真正的山區。不過分岔點多,所以也不算好找,路上問了幾次人。



大覺寺的紅葉是這次去過的地方中最美的,其次是龍安寺,可能皇室到底有點不同?我在這裡看到最艷紅的紅葉,那一撮紅正好妖嬈在一排綠樹當中,因此紅得有點妖氣,幾乎不像真的。

寺裡的大澤池仿照洞庭湖的模樣而造,因此又叫「庭湖」。夜裡月浮水面的景色很美,可以撐隻小船到湖心細賞。當然,這個湖比西湖小得多,跟三潭印月相比,應該又是別樣景致,我這次無緣觀賞,下次一定要再來。說來真不巧,我兩次去西湖都沒看得成三潭印月。



繪畫平安時期庭湖月色的名信片


在這裡感受最深的是親身看到古代日本人的寢室。都是整整齊齊的方形,有些長而且窄,有些層層深入,除了舖蓆以外不會有其他的家具,也沒有窗戶,晚上關上紙隔門,便是一個完全密封、幽閉,而且漆黑的空間。雖然在很多電影裡已經看過這樣的格局,但是親歷其境,才感受到一種震撼:我想像自己每天(晚)身處這樣的空間,忽然明白為何日本文學的抑壓意識總是那樣濃重──而又那樣精彩(川端不消說,夏目漱石也非常擅長營造山雨欲來的侷促氣氛,例如《心》的老師跟縱心儀的小姐、《行人》的弟弟與嫂嫂兩次單獨雙對,但侷促的氣氛往往歸於平淡,而不是引發至另一重衝激);以至為何日本人總是那樣抑壓、節制不逾矩。夜裡關在一個這樣的空間,無事可做,就算腦海五光十色,也只能化為行雲流水,漸漸的成為習慣。但是人人各有修為,這樣的習慣無疑會將某些人逼向瘋狂,因此在日本文藝作品中,刻劃得最揮洒淋漓的,往往是沉靜平和,和癲狂病態。




(八)──蒼苔一片青



Monday, August 28, 2006

日本演員的配搭(輩份大兜亂)

(純粹無聊--對不起我還是寫不出甚麼)

原節子 vs 笠智眾:父女(《晚春》)、翁媳(《東京物語》);兄嫂(《秋日和》)、兄妹(《麥秋》)


田中絹代 vs 高峰秀子:母女(《放浪記》);姊妹(《新道》、《宗方姊妹》)


杉村春子 vs 笠智眾:父女(《東京物語》);夫婦(《女之座》)


山村聰 vs 原節子:兄嫂(《東京物語》);翁媳(《山之音》)


歡迎補充!!!

Thursday, August 24, 2006

英雄牌墨水筆!


圖:充滿祖國風味的筆盒子,靚!上面印著「銥金筆」,不知何解。

容我再報告一下我那個 Notes from the Underground 師妹教我驚艷的地方。前幾天飯後到咖啡室小敘,她把記事簿也帶去,裡面夾著一管墨水筆。原來她是用墨水筆的,寫的英文潦草非常漂亮!「不過這是土炮,英雄牌。」

我中學時也用過墨水筆,不過是貪得意,沒多久就嫌常常要添墨水而放棄了。經她一說,我也興緻勃勃起來,馬上指點人幫我入貨。

今天她電郵問我可以找誰拿票看節目,我順便過去她的座位閒聊,竟然手多捏破了一枝土炮。她說,不關你事,它今早滾到地上,有人踏了一腳。

是誰個莽漢這般冒失?!

等不及拜託的人了,下班我趕忙到國貨公司買回兩枝英雄牌,明天一人一枝。女售貨員說:「這個我也有,小學三年級用到現在了。」好可愛。

去得國貨公司自然又破財,跟售貨員談完一輪茶經,買了斤獅峰龍井……明天拿回去請幾個談得來的喝吧。


***


純粹號外:


嘻。多謝前男友。呢個 keyring 唔係人人配用,雖然,唔貴。



Monday, August 21, 2006

雪堡雨傘還是柳媚花嬌

就在我買咖啡豆的小店對面,隱與市的正宗法國 café ──說的不止食物裝潢更是經營態度。黃小姐說:「佢地都唔係做生意0既。」我們先來三個小 parfait ,淡灰黑芝麻、蛋黃色的芒果、珊瑚紅士多啤梨,排開來三把雪堡雨傘,黃小姐嘛這天穿上淺海藍連身裙,靠在鵝黃襯梔子色的粉牆旁,我說,分明是 Jacques Demy 的色調!吃完 parfait 我們遲遲未點咖啡,老闆娘肚子餓了,乾脆躲進廚房裡吃起來。


我和黃小姐不約而同一眼相中這件 lime mousse 。看它,淘氣又優雅,呵,已經比我咬了一啖。清香帶點酸,精緻而簡單,芬芳透心,青春逼人。

茶敘後去缸瓦舖,我又跟著黃小姐破財了,而黃小姐……又無帶錢!

好朋友們,改天輪到我「帶」你們去!

題外話:舒琪先生提過一套 Jacques Demy 的《26號的三張火車票》(更正:應該是「三個座位」),說很好看(亂倫!),好想看。

Related: 直至鳥倦月明





Saturday, August 19, 2006

午後

公司最近來了新同事,一問原來是半個「師妹」(看她的 look 本來就像 HKU 嘛!)──真不要臉,我想我可算是系中敗類(兩科主修都是),再沒有人像我連最基本的概念都一知半解,又毫無分析能力的。

之前也吃過兩次飯,今天「叮飯」遇上她,問看了《情獄》沒有,她說碰巧今天《信報》有影評,少不免又慨歎一下賣給了生意佬。

我約她吃完飯再到街上走走,她連呼「好啊!其實我也常常這樣。」我心裡也興奮──自閉太久我懷疑自己患上交際恐懼,幾乎連跟人搭訕都不敢,別人對我稍為有點真心反應,便會樂上老半天。

給她看我正在讀的高峰秀子自傳(黃小姐送的,今天才正式開始看,好看!),她也拿出她正在讀的書。 Notes from the Underground !說是讀書時沒有看完,現在立心要再讀,還說甚有共鳴。想來是工作/環境太不順心,懷念起讀書的日子吧。我前天買下一本《東坡樂府箋》,正正就是這個原因,讀書時修過一課蘇東坡,老師常拿這本書做教材,我卻懶惰得不得了,莫說印出來的筆記沒看過,連同學抄下借我的都懶得抄,一疊拿去影印,現在才去追回一點點昔日的感覺。

沿平台的樓梯行出海傍,她告訴我有時吃完飯會下來坐在這排階梯上。走到星光大道遠一點的地方,她指一指路邊圍成一圈圈的木椅,問要不要坐坐,我說靠海那邊更好。我們倚著海傍的橫欄,書和袋子丟在地上,不著邊際的聊著,正午的光景,太陽烈烈,並不體恤任何一個人,正像我們心裡那股狠狠的鬱悶。有三十四、五度吧,熱是不在話下,但痛快。她臉帶不屑:「我組的人很怕曬的,全組都是!」我笑了。

本來想多談點開心的事,不過她似乎有很多的抑鬱──就跟我初來時一樣吧,於是我靜靜的聽。

一邊說著,我無意識地把她借我的《信報》文化版翻翻弄弄,摺成了一個小正方型,當我發覺自己做了這樣的事後,很不好意思。下午太忙,都是沒時間讀,也當然沒有告訴她今天某作者是我的 odd father 。我就是看不慣有些人老喜歡說自己認識誰認識誰,好煩!不過看不慣還不是因為自己也好勝……哈哈。

師妹今天穿白色 tee ,挽個鮮袋子,也已經見過她這樣大扮,好 French ,我說。

Tuesday, August 15, 2006

則見風月暗消磨

這幾天雷博士與教授、前輩、專家逐折討論青春版《牡丹亭》(依據首映DVD),我是當中唯一一個第一次看《牡丹亭》演出而且是第一次看崑劇的人,亦即最為無知的人,敬陪末坐上了個深入課程,學懂了很多很多。很多他們談到的問題,我看的時候都沒察覺是問題,經他們一說,才恍然大悟。

今天除了得到前輩指點,自己也多了一點領會,因為多留意了柳夢梅這個角色。柳夢梅是個塑造得非常模糊的人物,個性沒有甚麼突出的地方,比起杜麗娘為了春困而生出一夢,夢醒了還要去尋夢,然後為了那一腔熱情耗盡精神至夭亡的堅執,實在缺乏一種令人肅然的氣質,因此一直被杜麗娘的風情蓋過幾乎是理所當然。我上次看的時候,一直投入在杜麗娘的執著與沈豐英的演出中,都沒怎麼用心看所謂的「男尋夢」〈拾畫〉,俞玖林的演出也遠不及沈豐英令我動容,總覺得有點太脂粉了。

這天大顆兒看到這一折,我靜下心來逐句琢磨,這才看到了俞小生的身段實在美,更讀出了【好事近】、【綿纏道】兩支曲牌近乎清空的風格,越讀越有味道,繼而,也總算看到了柳夢梅這個角色的一點動人之處。以下是杜麗娘死後三年,柳夢梅病中寄居梅花觀(即杜麗娘生前遊玩、死後葬生的杜府後花園),得石道姑指點到園中散心,看到花園頹垣敗瓦所唱兩支曲牌:

【好事近】(或作【顏子樂】)則見風月暗消磨牆西正南側左(跌介)蒼苔滑擦,倚逗斷垣低垛,因何蝴蝶門兒落合?原來以前游客頗盛,題名在竹林之上。客來過,年月偏多,刻畫盡琅玕千個。咳,早則是寒花繞砌,荒草成窠。怪哉,一個梅花觀,女冠之流,怎起的這座大園子?好疑惑也。便是這灣流水呵!

【綿纏道】門兒鎖,放著這武陵一座。好處教頹墮!斷煙中見水閣摧殘,畫船拋躲,冷鞦韆掛下裙拖。又不是曾經兵火,這般狼藉呵,敢斷腸人遠、傷心事多?待不關情麼,湖山石畔留著你打磨陀。……

要看出眼前景的頹敗不難,道出一句「風月暗消磨」,卻足見他的心思比好些女人還要細膩婉轉,對美景摧殘有種由衷的不忍,對天地人間有一份柔情──教人想起他初見杜麗娘,即有「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之嘆。若不是天生有這一份細緻,怕也未必有福份被感召入夢。

見了絕色美人,無論是畫像或真身,驚歎傾慕甚至百般幻想自我陶醉,是(男)人之常情,算不上有甚麼動人之處,柳夢梅是比莽漢凡人多了一點痴,一疊連聲的姐姐,姐姐,說畫中人在「提掇小生」,又拜之叫之,等等,委實是其情切切,卻也不至於為此就要傾倒於他。倒是在得見杜麗娘春容之前,對一片荒園的那種不忍,得見他有別於一般男子的敏感氣質--實在很難想像一般男人路過荒廢花園,能夠聯想到這裡「斷腸人遠、傷心事多」,能去留心「這灣流水」吧。

身邊不乏為俞玖林「迷倒」的女性,無論是年青如我(失禮),或是年紀不輕,都不約而同搬出「可愛」一詞;我確實也覺得俞小生書生氣質十足,演的痴憨也十分入神,但「可愛」二字不免肉麻,令人聯想到風塵女子狎玩小生的垂涎貌(得罪)。歸根究底,柳夢梅個性中最突出最值得激賞的,不是也不應是這一種拾畫叫畫的痴狂,而是他在拾畫之前,看見滿地蕭索的黯然神傷。

好一句,風月暗消磨……

***

昨夜完場後跟黃小姐、雷博士吃飯,說起我的 odd father 去了黃小姐小姑的法式 cake shop ,應該還有別人一起吧,細節不表,只是黃小姐說了一句:「我地又去……我帶你去!」不知怎的我偏覺得這句話有替我打氣的意味。許是一廂情願,總之,聽了心裡暖滋滋的。

有次看著黃小姐安慰被我們嚇怕了的黑豬,她手抱著有點著慌的小黑貓,一邊搖一邊說:「哦,別怕哦……」直是在哄嬰孩,就是不在她懷中的我,都聽得魂兒顫了。

謝謝黃小姐。

Saturday, August 12, 2006

夢之浮橋(八)──蒼苔一片青


祇王寺非常樸素。跨進竹籬笆,盡是一片片苔地,樹長得很高很高,樹葉也茂密,把飽滿的陽光濾得纖薄,透進來的成了幻光。沿著兩旁排滿竹子的小路繞到深處,是茅草搭成的小屋(寺/庵?──我並不太執著,更不擅長於旅遊指南式的描述),如果不是遊覽人多,定有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之感。我想,雨下的祇王寺應該特別動人--這麼多的綠,雨水滴答滴答打在上面,連個聲響都清亮。

入場券上載有這樣的介紹:「《平家物語》悲戀之尼寺」,我對有關故事一點都不認識,也還未查探過資料。不過此地深幽,絕對是悲戀的場景。


入口處的籬芭小路

「祇王寺之苔」品種展示

幻之光


上圖的「小窗」(吉野窗)是供人觀賞庭、影的裝置。每隔一段時間,小窗兩旁的紙格門會關(趟)上(好像並不是完全緊閉,中間會留一道縫──因為不准拍照,我的印象已很模糊了),遊人便可以在箭咀指向的玄關脫下鞋子,登入居間,跪坐觀賞門紙上映出來竹影葉影,或從窗格中窺探庭園一角,在不同時間、不同角度,所看的自有不同,這跟我們蘇州園林的漏窗、空窗算是同源,不過規模微縮得多。至於這種享受,跟前文說到周作人領會的茶道精神,似乎也是同出一徹,是對閑情和純粹的追求。

寺尼的石墓,給人祥和的感覺

祇王寺門前有售到大覺寺的連遊券,比分開購買便宜一點點,我為著反正會跑好幾間寺,便買下來了。後來才發現大覺寺跟祇王寺天南地北(也許這正是有連遊券的原因)。幸好有自行車,不然徒步最少要走四十五分鐘。為了去大覺寺,當日耽擱了不少時間,連午飯都沒吃!而且到了最後,嵐山沒遊遍,原定的金閣、龍安寺行程也要取消。但也慶幸去了,因為實在是個好地方,下回再續。




(七)──小倉山二尊院/敷石


(九)──大覺寺

Saturday, August 05, 2006

知堂喝茶

很喜歡知堂先生的文章。最近在讀《知堂談吃》,是他談吃的文章集。哈哈,可不是山珍野味的介紹──當然愛讀貴族飲食,但曹雪芹以後還有誰寫得出?也當然並不談口感、鮮味之流的體驗。喜歡炫耀自己懂去名牌餐廳吃空運刺身自助甜品各國名菜的中產人士大概尤不愛看:知堂是談清茶淡飯、南北果子、豆腐青菜的多。

從前看介紹日本文化的書,講到茶道少不免繞著「空寂」走圈子,然後千利休與豐臣秀吉的恩怨知道了一點,茶庭露地的佈置略略了然,品茶的禮儀讀是讀了不過過目即忘。知堂當然也談茶道精神,但只八個字:「忙裡偷閑,苦中作樂」,再來一點補充:「在不完全的現世享樂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比資料再豐富的文章貼近人心,就正如黃小姐的《戲緣》比誰的影評以至洋洋學術論文都好看,語言靈簡,卻總是會心之說。

知堂繼而說到茶漬飯,亦甚精采……中國人未嘗不這樣吃,惟其原因,非由窮困即為節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飯中尋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為可惜也。小津的《茶漬(泡)飯之味》拍於1952年,不獲通過的原劇本寫於1940年,周作人的這篇文章題為〈喝茶〉,寫於1924年,可謂小津的知音──其實說他是日本民族的知音絕不太過。

Tuesday, August 01, 2006

忘卻營營

其實面對很多工作、很多報告、很多 deadline ,但是戲劇、戲曲組女孩子 call 食飯算上我,想也不想就請了大半天假,十一點半丟下官僚婆媽同組同事,跟五個女孩子去吃了一個三小時的 long lunch 。生活呀!


(圖:如果我也有信仰,那大概就是小津。)

問起,原來戲曲靚女同事,之前說過跟我打招呼那位,是中文系畢業。問看不看張愛玲,「都有看……其實我覺得當代文學都沒甚麼好東西。」說得出這句話的人,不得了!她喜歡看《紅樓夢》、《金瓶梅》。呀呀,我頭一回在這個公司裡找到有人喜歡文學,還是古典文學。

飯後回港大看了一個下午的書。那一排一排日文書最難捨。拿下新潮社日本文學 album 的《林芙美子》冊,第一次看到她的肖像。曾經在某 blog 讀過別人看完《放浪記》的感想--大概未看過高峰秀子別的電影,說覺得弓著身子、無甚起落表情的高峰秀子不怎麼樣。啊唷,那當然啦:本來是猜的,但今天證實了,林芙美子的弓身(貼切一點應該是廣東話的「寒背」)是其人一大標記,風流靈巧的デコちゃん,為了附合角色做得如此徹底「無厘神氣」,本身就是奇蹟。

沒做過正經事的這一天,好像很長。


(圖:無人問津的新潮社日本文學 album ,羅列大正、明治年間作家的圖片資料:肖像、相關地、手稿、書籍裝幀--川端最多封面出自名家手筆......有排歎。)

尚算 related (原來我沒寫過高峰秀子):
「鄉不是回的,而是夢的」



Sunday, July 16, 2006

松竹110周年,用心之祭

借錯書做不了事,乾脆上網隨意看看,慣性在搜尋欄鍵入高峰秀子,又逐一看看那些都瀏濫過不下十數次的大小網頁--喏,果然也有不少新發現。

應該是舊事了,去年甚至是前年?──松竹110周年祭的放映節目,我卻是這天才第一次闖入網頁,看到辦得如斯完熟美滿的一個節目。

驚歎不是為了片目,松竹百多年來的名作,很多人都知道,就算未曾悉數看過(如我),都能數出不少名字。但請看看他們是怎樣辦這一個節目:將選映的影片再細分為幾個類別──

「風景」、「暮らし」(生計──我奇怪沒有《早安》、《早春》等等,一查原來前者是寶冢/東寶出品,但後者是小津版的《浮雲》加《驟雨》,呈現與成瀨截然不同的景象,很值一看,這個欄目下的小津多幾部也不為過吧)、「女優」(宮澤里惠是唯一一個現代女優,擠身原節子高峰秀子田中絹代之間!)「はつ恋」(初戀)、「きもの」(和服)、「伝統」(傳統)、「銀座」、「武滿徹の音樂」(詳細片目可參考節目網頁

松竹佳作這麼多,要攬一堆電影來 highlight 並不難,就是個別導演都可以每人做個影展。主辦者心思細密,影片不以導演分,另外針對松竹的片廠風格、類型特點細分類目。熟知者固然就算大兜亂都懂得點戲,但並非每個人都是戲精──重點來了:不熟者或如我這些一知半解(又越來越不信任影片解說)的門外漢,也能憑著分類大概知道不同的電影突出在甚麼地方,可以把這個分類當成小指南,大大減低面對片海的茫然。

說起日本產品、服務,很難不聯想到包裝精緻、 user-friendly 。而一切的 user friendly ,最終還不是為了賺錢。

這樣精心的節目策劃也不例外,不會沒有市場推廣的成份在內。但是他們以何者為先?推廣,還是用心把節目做好?我不敢說。總之,不會覺得他們唬著要我把荷包裡的錢掏出來,就是掏也掏得心甘情願,因為他們從觀眾的心理出發用心把節目編排得更好,不是隨便想些能賺快錢的方案。那些買兩件第二件半價的衣服、積分、印花……我真的不知要來做甚麼,售貨員請你們就別兇我啦。

並不喜歡背上(盲目)崇日的惡名(事實也背不起,抱歉,甚麼阪前壽司峰壽司一壽司通統未吃過,只懂混在湖舟、石山之類不見經傳的日本餐廳一角,以極下手的日語跟日本侍應搭訕;同事要到東京遊樂四出尋找推介,針對她的口味我只能啞口無言),但是在他們的國度,市場推廣與貼心周到精心體貼就是這般界線模糊,無法不愛。

電影節目辦事處近來每年都有「大師風格」節目,宣傳不足是先天缺憾,生在官家基因出錯,做事難免因循古板:問起身邊朋友,十個都知道有奇斯洛夫斯基十年祭(當然啦,廣告範圍連 roadshow 都不放過,不過幾乎場場爆滿了,不知會在甚麼場次遇上師奶阿伯死靚妹呢),「那麼,貝託魯奇看嗎?」「甚麼?」

節目編排這些還能有點空間發揮一下的事,大概可以借鑑。

Sunday, July 02, 2006

元朗的藍天白雲青山






今天要去屯門、元朗上班(討厭),用輕鐵穿梭兩地。應該是我畢生第二次搭輕鐵(希望是最後一次),本來極度的厭惡,不過原來屯門去元朗的那條路(614路線)很幽靜,街上都沒有人,四周是些低矮的小平房,路邊很多濃濃綠樹,非常有小鎮閑情。元朗的空氣很好,不像市區混濁煩人,仰頭,青朗的藍天觸手可及。回程上,巴士經過的公路兩旁也是一片蔥綠,大座大座的山連綿不絕--這天下午(撇除工作時間),真不覺得自己是在香港(不過在輕鐵上拍的照片不夠好,欠奉),太美好的藍天白雲青山!

Friday, June 30, 2006

被劫記

今晚舊同事飯局在史丹頓街。本路盲找不著館子徬徨之際,撞上因為「未有得食」獨自出來行街街的黃小姐。

心想正好有人帶路,誰知黃小姐的開場白是:「你身上有沒有三百元?」

原來有人上館子途中已盯上一家缸瓦小店,一坐下來便說要出去逛逛,誰料看上兩個花瓶卻沒帶現金上街。我隨她進去小店,很多有趣東西,有個小巧花瓶我一看就合意,眼睛離不開,只售五十大元!

老闆強調--在我買下了之後,不是之前,因此不是瞎吹--是舊貨,應是舊時的舊,不是新舊的舊。他用別的瓦器敲敲瓶身,又摸摸瓶底,似在驗明正身。又叮囑黃小姐:「你插花用那便宜的好了,這貴的好好擺著,不是價錢問題,這一隻現在很難找得到了。」叨叨的還說了很多。

黃小姐說,伯伯跟那些瓷器,有感情的。

今晚聊到一則消息,原來沈豐英……

Tuesday, June 13, 2006

潔本《牡丹亭》?!

當那一晚文化中心大劇院隆隆上演──以下本的音樂,稱之隆隆應不為過──這崑曲經典,劇場那邊其實也火紅紅有個京劇名將登場,說的是進念的《挑滑車》,宣傳單張言明「潔本」以正視聽,只是本人沉迷在痴男怨女花叢中,恕不知是高寵是沒有全裸,還是沒有半裸。

當然都不相干,總之《挑滑車》是明刀明槍給你視覺上的乾乾淨淨,這邊廂的《牡丹亭》卻是暗裡來了個大清洗,鑼鼓可能叫耳根不清淨,唱詞卻一定剔透玲瓏,不要你聽到的自聽不到。

對著劇本再看《驚夢》一折,可真是驚醒夢中人,不得了!五十五折要刪成二十七折,準以為《驚夢》這樣的名段是可以閉著眼一字不漏搬到新劇本的,唷唷,誰知:

【山桃紅】……(生強抱旦下)(末扮花神束髮冠,紅衣插花上)……杜小姐游春感傷,致使柳秀才入夢。咱花神專掌惜玉憐香,竟來保護他,要他雲雨十分歡幸也。

【鮑老催】(末)單則是混陽烝變,看他似蟲兒蠢動風情搧。一般兒嬌凝翠綻魂兒顫。這是景上緣,想內成,因中見。,淫邪展污了花台殿。咱待拈片落花兒驚醒他。……

【山桃紅】……(旦作驚醒,低叫介)秀才,秀才,你去了也?又作痴睡介)……

上面的這幾句都沒了,用意再明顯不過。

還有還有,《牡丹亭》裡最纏綿的,不是齣目惹人遐思的《幽媾》,卻是第三十折《歡撓》──歡好無端被阻撓也。在演出裡,有是有的,不過只取了石道姑(本來是與陳最良一起,不過陳最良被踢走了)深夜造訪一節,併到《冥誓》裡去,破門前最精采的兩相纏綿,特別是【醉太平】的露骨唱詞(見下文),煙消雲散。

今年是易卜生逝世一百年,最近大大小小的易卜生劇作紛紛登場。《娜拉》是女性主義課(雖然我知道,但拜託,我沒 take 過)的入門必讀,但我們的湯顯祖早他三百多年就已有了《牡丹亭》。明代社會對婦女的束縛非常嚴重,《明史》所收的節婦、列女傳比《元史》以上的任何一代正史至少要多出四倍以上,明代的皇帝和后妃又編刊數種婦女道德教科書,積極提倡「女德(徐朔方:〈論《牡丹亭》〉,《徐朔方說戲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頁124-125)。湯顯祖少年時受學於主張「百姓日用即道」的泰州學派,寫杜麗娘明目張膽貪春戀色,就是要反社會羈絆,頌揚真性情;杜麗娘之迷人,亦在那打從心底而發的春情,那種毫不掩飾毫不保留的真。何以劇本流傳到今天,而且已是特意為年青人的新編,反而退化至埋藏某些「慕色」真象,刻意淡化色情色彩?

我欣賞白公子及其他人「雅化」本劇的苦心,事實上劇本雖然刪去了較為露骨的部份,兩人結合的暗示還是非常明顯。然而是不是要「雅」就要迴避直接談「性」?崑曲本來就雅,把男女歡好做得雅而不猥,何嘗不是更高的昇華?連昔日宮廷雅士都聽得進去的「艷語淫詞」,難道到了今日年輕人耳中,反而會大驚小怪(老實說,可能又真的會,但都是驚訝當年大膽,沒有哼哼嘖嘖的吧)?還是怕一句「要他雲雨十分歡幸也」污了杜麗娘的清雅?那我得以年輕人的身份告訴白公子,添上刪去了的這幾段,杜麗娘的人格才叫完整,益發引人遐思,也益發令人不敢作非份想。

不是嗎?刪、添倒也不去提它了,清心直說,你難道不想看俞小生唱「睡則那膩乳微搓,酥胸汗貼,細腰春鎖」(《歡撓》【醉太平】)時,沈小姐如何舞低楊柳,以輕軟身驅應和?至少,這一句我真的想看──而又刪得最是無理:

【山桃紅】……(旦作驚醒,低叫介)秀才,秀才,你去了也?
(又作痴睡介)……

Saturday, June 10, 2006

春困發幽情──記沈豐英

沈豐英小姐體態風流,寬鬆的戲服沒掩得住她分明而不張揚的線條。在閨秀的端莊與少女的叛逆之間,她拿出了那游絲一般難捏的平衡:是堂堂千金小姐沉迷春夢,正式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直到地府還要向判官打聽夫君姓名;魂魄回來盈盈相會,卻又不失含蓄自制的風姿,半帶春情半靦腆,旁敲側擊,迂迴婉轉,都是小姐風範。沈小姐呀,騰騰腰肢是情,柔柔水袖是怨,一踏步是戲,一揚目也是戲,將「發情」、「慕色」、「尋夢」的境界,一片一片開拓了出來。

那「恁般天氣,好困人也」的半個懶腰,軟壓下來,多少花鳥蟲魚、草木浮雲要隨之震顫痴醉,可真是要抓住她的裙釵線,從此不讓醒來了。

到了《尋夢》一齣,那滿懷情思的一臉春色,偷想當日意綿綿的陶醉,漸轉失落神傷……「好傷感人也」。可能正因為她風姿綽約,這般一個水晶人兒,演傷感的場面,特別牽動人心。

沈小姐其人也如白先勇所言,沉穩安靜。兩年前他們來香港演出,沈小姐在飯局上一句話都沒說過。

下本完後進後台,趕不上在她和俞小生卸妝更衣前合照。同事說她比較冷淡,大家不敢找她。碰巧我看見已卸下戲妝的她經過,一句「沈小姐……」不覺就溜了出口。她停下來,我卻沒接得上下句,她在不知所措中拋下一句「不好意思」就走了。

誰料她竟又折返(原來剛才是有人在遠方叫她),打著手勢:「你們是不是要……」是的,我喜極讓她在我的《牡丹亭》上簽下名字。在她耳邊說:「你真是,風流多情……」她只是微笑。不過我覺得博得她這個微笑,也不簡單了。

卸下戲妝,換上便服的她,回復百姓身份,跟嬌矜又春情勃發的杜麗娘是兩副氣質兩個樣兒,然而一樣動人心魄。一張典型蘇州美人臉,皮膚薄得近乎透,沒有自以為是明星的氣派──她只是靜,不是傲。看人的時候,雙眼定定的注視著你,不眨的,你身子挪了,她眼神也定定的跟著你動,那定之中又帶柔,說不上含春,但有情,像含苞不放的牡丹,風情收在心底──你知道的,你只是看不到。

上本完、中本完、全劇終

我看《牡丹亭》,是先讀文本,而且是多年前,白公子推廣本劇之前,後看演出。那「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意蘊,大概不消多說,而湯顯祖文詞的精煉,並不止於優美典雅(又不乏俚俗生趣)。未看過文本的一般觀眾大概不知道,湯顯祖才氣非凡,曲詞中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醫卜星相正史野史唐詩宋詞元曲諸子百家佛道經典,都為他順手拈來,真真假假穿插藏閃,句句有典故。還有以四句不同唐詩句組合而成的下場詩──雖然我對崑劇融入現代劇場元素的做法非常有保留,但要算的話,湯顯祖原來是 cross over 的先師。不知他其時可有以「棟篤笑」維生──啊,我的意思是文人席間的高級消遣,肚裡少點墨水都懂不得笑的那一種,不是賣弄小聰明的大眾娛樂。

熟讀文本看演出的危險,堪與熟讀原作小說再看改篇媒體的如坐針氈相較量,而這一次的《牡丹亭》是我看過的各種「改編」作品(一來《青春版牡丹亭》其實經過重編,二來始終我先接觸的是文本,而真正 authentic 的演出是明代的事,現已難求,姑且拿它當改編媒體看待)中(包括舞台劇、戲曲、戲曲電影、電影),不但不比原作遜色,而且超越文本,發揮出更高更遠之境界的唯一一個演出。這是特別指上本而言,其實這個演出也有很多不夠精純的地方,特別是某些太近似劇場演出的舞台效果、台灣式的服裝圖案、李翰祥式的花神列陣、以及第三本的戲(這有一半是文本的問題,故事到了後面,益發落入俗套)等等,但就境界而言,還是做得很好。

崑曲的舞台美學及寫意傳統,其實有先天的優越:任你是亭台流水,雨絲風片,垂垂花樹邊的庭園,還是肉蓮花高聳案前牌,筆管兒是手想骨、腳想骨的一百四十二重無間地獄,戲(舞)台不過就是兩椅一桌,極簡的佈置對觀眾的想像以至演員的唱做,帶來最小的干預。正是因此,舞台設置不會對文本產生甚麼破壞,反過來可以提供無限延伸與發揮的空間,將觀眾的注意力帶引到演員身上,純粹依靠他的身體、語言帶我們誇進一個架空的想像世界。似乎與錢鐘書說詩比畫高的原因同出一轍,一切但求神會,一旦有實體,而且著了色,反而死死的透不出濃淡、深淺、朦朧、層次。

詩詞曲賦,你一下子把它讀完,總是不得領略其中的美。清雅低迴、如泣如訴的水磨調,一句戲文拖曳良久,溫吞軟膩的正是那些人兒纏綿婉轉的心情,二來為我等愛往字裡鑽的人提供時間空間,逐字反復咀嚼,更能體會文辭的流麗,不是嗎?飲醇醪須得淺嚐細味,怎能狂灌牛飲如老粗。崑曲並不注重情節的流動,而重情境詠歎(正是「一片閑情」),並不急著要知道下一句、下一步,我們要的是懂情人牽引遊桃花源,看她的幻夢,聽她低訴。

崑曲正是這一種回歸演員,回歸文本的純淨演出。

從前讀文本,自是為杜麗娘驚夢後的香汗神迷,也為她尋夢不得的酸楚惆悵。然縱是心裡早將這部劇本奉上殿堂膜拜,及那春色究竟怎麼個撩人法,慕色而亡是如何銷魂的一回事,其實都沒有著落。

經過沈豐英小姐的演繹,境界全出。對「春」──花草的春,心裡的春──的嚮往追慕,在這個演出裡有最揮灑最盡致的呈現。真箇是「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戲曲是不寫實的表演,同是又是最真實的表演。不寫實的是表現方式,真實的是情感。戲曲的舞蹈源自先秦的祭神舞,至今仍蘊含古風,不是行雲流水式的舞蹈,因此看起來是非寫實的,加上以凝定的姿態(「介」)概括一套的動作的凝煉感。崑曲的造手是日常動作的提煉,細緻、入微,而不誇張,配含意涵豐富的文本、細膩的唱腔,形成一門精緻優雅的表演藝術。

那三個晚上,每當樂聲漸隱,劇院內鴉雀無聲,然後看到字幕現出「上本完」、「中本完」、「全劇終」,心裡是一鼓滿足,又是一陣失落。那是一個進去了以後,不想走出來的世界。

因為不想「唔識扮識」,以上是未看過任何參考資料的最原始感受,可能有無知言。寫完了以後,現在開始看書了。


小後記:

最近某劇場名人聲稱要「回歸文本」,於是在劇作中加上喃喃唸白。然而,是否將文本這樣傾瀉而出,又或像林奕華般在《半生緣》中念茲在茲,就能達到要觀眾重視文本的效果?玩玩文字遊戲買弄小聰明是回歸文本,還是搞綽頭的個人表演?

然後又有某舞蹈界名人,說中國沒有自己的舞蹈,而「中國舞」只有五十多年歷史云云。拜託多讀點書,我們戲曲裡的動作就是舞蹈,而中國最早的舞蹈,早在先秦祭神劇《九歌》中就有了。


Friday, June 02, 2006

午後之宴

那天跟 jess 和大小姐在黃小姐家裡茶敘--其實是酒敘,我們下午開了一瓶白酒,晚上再喝了兩瓶紅酒,席間有雷博士教品酒,並讓我們試二鍋頭、三白酒......我說起買了高峰秀子的日文版自傳。黃小姐像忽然想起了甚麼:「呀,我好像有中文版。」那「呀」字不是直叮叮的一個音,卻是婉轉的,字音吐出來了,彎一下,拖著低一點的韻,叫人聽著舒服。我說:「不是吧……?」她猛然站起來,跑上二樓。

過了一會,她果然拿著祖國出版的《高峰秀子自傳》下來(祖國的出版事業真偉大),我真不相信曾經有人翻譯過這本書,而碰巧又讓黃小姐遇上--我的意思是,像我這等俗物,就別指望會找得著了。


我們翻開書本,看到扉頁黃小姐的簽名,下面寫了年份,應該是買書時簽下的名字吧。喏,有黃小姐的簽名呀,這個比高峰秀子的簽名要珍貴,因為黃小姐是活生生的在我們的生活裡,不只是一個名字、一個身影、一個讓我們談論的人。看著她的名字,能產生活活的聯想。我說:「黃小姐可以借給我嗎?」黃小姐說:「送你啦。」我覺得這本書著實珍貴,不好意思:「這不好,我看完了……」黃小姐沒等我說完:「送了你啦,你那麼喜歡。」我吃吃笑了,我想大小姐也很替我高興。

那興奮就像吞下一顆小種子,它馬上在肚子裡發芽、生長,然後開出小花,驚喜一個接一個來得那麼快,又那麼輕柔,令人身心都沐了花香春光。

而一切都發生得那樣突如其來,又不著痕跡。

每次在黃小姐家的午後之宴,都一直鬧到鳥倦月明。

Friday, May 26, 2006

"It was all too brief"

她很有活力很有生命力,見面時,每覺得像來了一陣活的、翻滾的、不止息的浪,有點像我認識的另一個雙子女孩。雖然愛皺眉,但很難想像她會自怨自艾、怨天尤人之類。她神態自若,眼睛很亮,有時會束兩條粗的孖辮,有時弄一條小辮在腦頂,頭髮 set 得很趣緻。有點神經質,思考的方向你猜她不著,老是給我驚喜。說話有時很無聊,但不是無腦,低 b 中其實有智慧──喏,像誰呢?像《斷了氣》的珍茜寶,像其他其他的 anna karina 。當然囉,我看上的女孩不像法國人像誰(得得,知道珍茜寶是美國人)?

***

去看一個現代舞班,算是我負責的第一個 project 的第一個活動(之前零零碎碎也看過別的活動)。那時剛上任不久,前一天還跟藝團的 admin 鬧得不快,上班時心情極度惶恐。

到場時那 admin 未到,倒是有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後來翻查她畢業的年份,可能比我小一年),拉著塞滿了波波的紅白籃膠袋,站在活動室外。我猜想這是導師,但萬沒想過年紀這麼小,心裡覺得怪怪的。因為她不認識我,我又不確定她的身份,沒有打招呼。她幾乎都沒有望我,我心裡顧忌不知是否 admin 跟她吐過甚麼苦水,令她刻意「寸寸貢」。

後來 admin 來了,介紹我們相認。

小休的時候,跟她們寒暄幾句,她拿著手機問我和 admin :「有無人好小狗呀?」理應跟她相熟的 admin 頭也沒抬,十分冷淡:「小狗呀?唔好。」情形頗惹笑。我覺得這個人低 b 得真有意思,於是說:「有 video 呀?我唔好小狗,不過我睇丫。」她把手機交到我手上,興奮地介紹她的小狗。

雖然低 b ,教起舞來又有紋有路。

課堂完結, admin 先行離去,我留下跟她再談了一會,內容已經忘卻。不知是緊張還是談得太興奮,當時竟沒發覺她一邊跟我談話,一邊在換衣服:把牛仔裙套上,然後脫下跳舞的褲子──我在分別後才猛然醒覺,暗罵自己沒有禮貌。不過我想她絲毫不介意吧,雖然我們只是第一次見面。

***

第二次見她是一個戶外演出,我留意到四個表演者之中,她的表情最豐富,明明是個舞蹈演出,她投入得像演戲。

完場不久就是她的班,她問我可不可以把帶來的波波留在場地,待會回來用,不用拿來拿去。

不知她那兩個小時去了哪裡鬼混。

***

她舞蹈班的最後一節,用了一套意念新鮮(或許只是我孤陋寡聞)的方法教學員感受和表達時間、空間的流動。我看得很 impressed 。(其實這一個班,每一節都用些小道具教學員探索各種觸覺)

期間她想調暗/關掉活動室裡的燈光玩效果,我去找來場地的工作人員,她在活動室裡面卻不懂開門給我們,隔著玻璃對我使勁搖頭,做皺眉的怪表情。

下課後,她問我有沒有被悶死。我說當然沒有,覺得很不錯!那是真的,事後我還在給 admin 的電郵裡特別讚賞這一堂課。

(早知,去晒佢 d 班啦)

***

她們排舞。我匆匆出現又要趕下場,好像沒跟她談得上兩句──說起上來,我跟另一人談得興起的時候,她還來打我的岔!

***

規模較小的一個正式演出,我要「懶正經」地當值。

入場時間,我站在場外,場地那邊的當值經理也在。

副廳的門忽地打開,她跟另一個導師一陣風似的衝了出來,走到遠處;隔了一會,又一陣風似的捲回來,經過我身旁時,狠狠在我腰際捏了一把。我回過頭去,半個身闖進副廳跟她打眼色。

場地經理朝我們望了一下,一定係覺得我好唔係路啦。哈。

本來 admin 要她回來出席 evaluation session ,她趕著帶另一班學生去看表演,口頭上說盡量,結果也沒來。

***

小插曲:男同事有天忽然問我,跟她「傾唔傾到計」。我戒備:「還可以啦,我跟她不相熟。」原來男同事家人搞遊船河,男同事叫了她(他倆是好友),打算把我也叫去。

我想了想,決定調假去。

繼續跟男同事談她:「她很活潑,又低 b ,好得意。」

男同事:「佢好多暗湧架……你識落佢就知……」/「我本來唔鍾意佢。以前同佢一齊上堂……佢成日問好多問題,我0個陣覺得呢條友好鬼煩……」



──嘩。正。佢一定係雙子座!

(不過船河告吹了,因為她要去迪士尼。)

***

去看另一次正式表演的 dress rehearsal 。我最初坐得很後,後來為了看真她(們)坐到前面,但不想他們分心,沒有特意打招呼。

後來他們也見到在前台後台走來走去的我,紛紛跟我揮手。

別的舞者在休息時間會放鬆下來,或躺或坐或站,她就總是跳跳紮,停不下來。

我為了跟進幾件事出出入入,幸運地在她離去時碰上了。她拍一拍我的手臂:「你聽日係咪同阿x(男同事)一齊黎呀?」

***

演出前,我跟 SM 等人在舞台一角商量點甚麼,她跳下舞台,躺在地上,雙腿貼著舞台邊橫了個一字馬,嚷嚷:「你地唔好行埋黎呀!」我作勢嚇她。

演出完了,我很感動──這個不提。想找她說兩句,不過忙著應酬別的人。送走了上司急急回去,她已經不在台面了,大概回到休息室。我交待完零碎的事再繞回去看看,舞台更是已經空蕩蕩,只餘下搬景的工作人員。

***

“It was all too brief.”

Monday, May 22, 2006

夢之浮橋(七)--小倉山二尊院/敷石

雖說拿著地圖,其實也是亂衝亂撞。過了清涼寺,左彎右彎的就來到了二尊院。嵐山這裡很多跟皇族有關的石碑,清涼寺有一座「聖德太子殿」石碑,這兒則有這一座:


天皇天后啟行在所,現在是泊單車的好地方。別以為是甚麼古蹟,據石碑左側的刻字,是平成三年(1991年)所立,十多年的光景而已。


翠綠的苔痕,灰白的敷石,山露的潮氣,令人產生踏入雲深不知處的遐想......我對這些石級的迷戀幾近病態。在日本的庭院規劃上,這些小路的石頭叫做「敷石」,據別冊太陽《京之名庭》的介紹,那些看似隨意天然的敷石小道,其實都經過人工安排,而且不同的舖疊方式,各有不同的名堂。--多吊詭,庭院那看似自然、遁世的氣息,原來是最人工的堆砌。而日本人就是有這種以人工突顯天然的能耐,正如小津的電影,是那像精緻嚴謹,整齊有序,又充滿自然生趣,其中更有最真最醇的生之甘美。

(當然,上圖的只是石階,並不是正式的庭院敷石小路。)

單車遊嵐山很受歡迎--只是這些都比我的漂亮。

(六)──嵐山


(八)──蒼苔一片青



Thursday, May 18, 2006

花時間去愛

貓貓來了!下星期去看《巴黎牆上的貓》,一定要把相機也帶去。

可有看到 Monsieur Chat (與 Guillaume-en-Egypte) 的 flyer ?兩隻貓貓神神秘秘,一鬼馬一懵懂,煞是可愛。如果你有閑情並且夠無聊,連背頁的鳴謝欄都嚼透,會發現一個「特別贊助法國神秘貓先生香港之旅」的贊助商/Exclusive Sponsor for the Trip of Misterious (C) from France to Hong Kong 。這樣尊重 Monsieur Chat ,把牠當一個人物看待,而且特別將牠的「來港活動」劃成一個贊助項目,這份不為甚麼只為好玩的心思──一般來說,將贊助商的 logo 通統堆出來就是了,也沒多少個人會去看──正是法國人愛開的玩笑。我想法國這個國家是永遠年青的,因為她永遠有這份孩子的淘氣。

去年台灣出版了一本《侯麥-四季的故事》,編者黃慧鳳與盧馬的相會也充滿盧馬色彩:平素拒絕上鏡的盧馬竟然心血來潮,連連說「不」後忽又興起讓她拍下兩張照片,據她說,連雪美蓮都嘖嘖稱奇。書本輯錄了六篇台灣影評/文化人的文章,集中討論「四季的故事」,似乎希望理出盧馬電影的一些常規,某些理念。眾聲喧嘩,卻還是前《電影筆記》總編輯 Laurent Roth 的寥寥數語,既不引經據典,也不執著於畫面分析,憑的是平常法國人眼光,淡淡然道破盧馬電影的魅力:對「調情」的嫻熟及樂此不疲(黃小姐在《戲緣》也有提過)。

在法文裡 faire l'amour (做愛)有兩種不同的涵義……一種是古典、含蓄有禮的意思,『做愛』指的是『求愛』,並不一定有動作;而另一種現代的『做愛』代表性行為,而且僅限於此。

……(在美國文化主導的影響下)我們被逼接受快速、集中且無法讓人滿足的 making love ,或是 having sex……

看侯麥的電影就是反這種衝動:是花了時間卻不知道自己要的是甚麼,然後希望自己甚麼都不知道,簡而言之就是花時間去愛。


由貓貓說到盧馬,好像不相干,其實都一脈相承,假如你沒有愛從細微處著眼的淘氣,從不異想天開;假如你不享受花時間去愛──而只想著花時間得到愛,你不會理解其中的快樂。

(我幾乎每天都有源源不絕的 fantasy ,很多朋友說我見一個愛一個,好像只有女皇大人明白我又花心又忠誠的吊詭──就是為了愛嘛)

Sunday, May 14, 2006

「一寸一寸都是活的」

昨天女皇到尖沙咀監督 IMD 攤位的佈置,順道「車」我回舊公司午飯,為某同事慶祝生日。她兩個男手下也在車裡,她卻整個身子滑下了一半,雙腳頂著前坐,像貓兒挺屍般懶洋洋,然後話題談到震蛋,她鄰座的男手下唯有噤聲不語,正襟危坐。

我們在太古城下車,先逛了一會再去餐廳,當然成了最遲的兩人,女皇命令:「陣間話因為你要去買xx的禮物。」好有威嚴,明明被屈都不敢不從。

我堅要幫 sam 「夾」,他說我像 Katharine 般專橫──他剛剛跟學生講完《祖與占》,我斜瞥身旁的女皇,說:「那是她。」

飯後,在公司擾攘了一個下午。這天邁克也來了,眼鏡跟從前見的有點不同,不過怎知是新還是舊,腕上的 tintin 手錶倒是新的,配在他手上特別 cute 。

四、五點的光景, sam 忙完了過來約我下午茶,把黃小姐也叫來了。不過這次下午茶我有點恍惚,哎也,覺得頭骨裡面裝的都是沙土,吐不出美言美語,自己的生活相比他們又忽善足陳,覺得跟大家接不上。為此,整個晚上悶悶不樂。

到今天起來,陽光飽滿,我覺得自己的生活不能再死氣沉沉,雖然空氣罩著煙霞,一點多還掛起甚麼雷暴警告,還是決定收拾行裝,並且帶上黃小姐的《戲緣》,入西貢搭街渡,去半月灣。驚喜是買了一條粗用毛巾,粗條黃白相間的黃鮮美得要嚷出聲來,夏日到暈,只售五元!

黃小姐的書當然已經看了一遍又一遍,但是昨天午後,對黃小姐的 air 還有說不出的依戀。黃小姐的優雅不同於姿姿整整、事事都要「高貴」的那些女人,她的優雅之中有著隨意、任性,以及對自然、對生活的熱愛。有一次跟黃小姐一起看《小孤星》,完場後是她的講座,因為未開始,黃小姐就起來走出座位通道準備,一邊跟我和同事聊聊。我們說:「不如你返埋位坐下先啦。」她搖頭說不用,然後很隨意地坐在通道的梯級上--她那天穿的是長裙!我和同事驚歎:「你真係法國人黎架!」 正是:「是真明士自風流」。

因此帶上這本書,去最懶洋洋的地方,感受黃小姐脫俗的優雅。書以她最喜歡的盧馬為序幕,而要說盧馬,必然又說到海灘,夠晒應景。

在沙灘蓆上躺下,雲不多,藍天擴得很闊很闊,海邊還有個綠綠小島,我猛然覺得工作上令我厭煩的人、事,那些庸俗的人,都縮得那樣小那樣小。我的世界很闊很闊,但是再闊,都沒有他們擠進來的餘地。哼。

要感受海的活力,必須在陽光最放肆的時候。海水又鹹又腥又膻,是青春獨有的鮮味,死寂的東西,只會發出惡臭,而大海永遠青春。

要看到一串一串肉不難,只是「一寸一寸都是活的」人,在香港這個不大「活」的地方,倒是比較難找。

在回程的街渡上,有一對親密但不肉麻,無言但有交流的情侶,健康,明亮,十分惹人可喜,雖然女的拿著《達文西密碼》,有點煞風景。看著他們,腦筋好像忽然清醒不少,指的是對混亂不堪的男女關係。不過對我這種人來說,清醒大概只是一刻的光景......

回到家裡,馬上拿出《戲緣》首篇就說到的《獅子星座》來看。黃小姐說到《獅子星座》,總是一臉憐惜:「好慘呀!」皮埃爾本來收到電報通知繼承一筆遺產,不料遺產原來比表兄獨吞,他自己的錢很快就花光了,因為沒錢交房租不敢回旅店,每天在街上看著巴黎的春光過日子;落拓得經過一百法郎賤賣水果的小販,都不敢看──因為買不起,只能拾地上的爛果吃;好不容易在塞納河拾到別人丟棄的食物,又原來早已腐爛;累了,胡亂伏在塞納河邊睡下......

友人早在他還未身無分文時已有微言,說他就是不做事亂揮霍,連他自己都說:「我這樣的懶人竟現能活到今天!」 而我們其實都同情他,因為他有那麼點才華(而且從不拿自己的才華混飯吃),而且,對盧馬以及我們愛盧馬的人來說,慵懶絕對不是罪過,只是運氣不夠吧,盧馬對他很寬容,最後給他得回雙份的遺產。皮埃爾是窮也窮得有尊嚴的,那「無產階級」流浪漢好心帶著他演低級的滑稽劇討錢,他其實不以為然,一點都不希罕這種好心,因此驀地聽到遠方的小提琴聲,心裡沉睡的藝術家氣質猛然被喚醒。他拿過小提琴,奏出自己的曲子,然後頭也不回邁步離去,這個虎背雄腰的男子漢,在這一幕直堪以「身影翩翩」來形容──不是說他娘娘腔,而是這份不甘庸俗的自矜自傲,再窮再落拓,也是優美。

盧馬的鏡頭從不煽情,也不抒情,隱形得不要你知道銀幕上的一切,都有導演的干預。黃小姐曾經形容雪美蓮的生活「像貓兒經過的地方,沒留下一點痕跡」,我說,盧馬的鏡頭不也一樣嗎?黃小姐跟我閑聊時,說過盧馬有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貓兒都心水清又懶得理你,盧馬的角色,冷暖自知,而他那通透又不帶感情(但不是無情)的眼光,不正像趴在屋簷看人的小貓嗎?一個故事完了,貓貓打個呵欠伏下,睡醒了,又是另一片春光襲來。

Friday, May 12, 2006

從三島說起

我不是一個表達能力很好的人,有時會唯唯諾諾。不交待故事內容是偏執的習慣--除非做論文,否則純粹將人家講的演繹一遍,有呃呃騙騙之嫌,事實也懶得去做。

才剛跟大學時代的 tutor 談起,三島我覺得他是一個不能理解的人!太擅於刻劃扭曲、迂迴的內心,人物的想法常人的思考模式根本夠不著,就是鑽進他的腦髓也未必會明白,深入的程度令你覺得三島是在寫他自己;就說《春雪》和《奔馬》,他寫清顯寫得那麼的細緻,寫飯沼卻又那麼深刻,直像在剖開自己的心傾出鮮血,而他們又是那樣兩極的人,這叫人怎麼著呢?那麼多不同面相,不知道哪個才是他--而或許全部都不是。事實上,如果你問我,我會說全部都不是他,妙在他把全部角色都寫得像自己,然後,真正的自己隱沒在他們背後,在輿論背後。

因此我真的嘆句:理解不能!

三島切腹的真正原因,一直被廣泛討論,到現在也沒有甚麼定論,最近連莫言也湊熱鬧,發表了很有趣的見解,不過小說家言,譁眾多於實證,雖然有些論點也能看出他對三島有某種超乎理性的了解。

讀三島,第一本看的是《禁色》,但覺扭扭捏捏腌尖腥悶,那些人怎麼都把自己困得死死的?那時醉心於川端筆下節制且有距離的感情,對三島的粗獷外露不而為然。打後我曾經發誓再也不看三島,到後來被《春雪》的簡介吸引而買下的時候,自己都有點驚訝。初看《春雪》,還是不喜歡的,清顯的自卑善感令我覺得「又是老樣子!」到中段開始卻完完全全屈服於它的「美」之下,幾近溝口屈服於金閣的美之下。

這種轉變,我相信是因為年歲漸長,自己在思想上有某些變化。

之後陸續看了幾本,發覺三島也很參差,有些作品如《愛的飢渴》、《美德的徘徊》太概念化,顯得空洞。

說到這裡,應該回到譯本的問題了。這是一個我還在努力參透的問題。不單說三島,就一般譯作而言,大陸有大陸的好,台灣有台灣的壞。林少華譯村上《挪威的森林》就刪節了不少,而且有點國內腔,看上去很不慣,等於看豐子愷譯《源氏物語》,以為自己在看唐人小說;但台灣譯者又文藝腔重,甜膩膩的,甚至擅自給你重寫,高慧勤譯者《古都》(桂冠)結尾的那句「大地一片岑寂」我懷疑是她自己的添加,別的譯本都沒有,害我從前還一直喜歡這一句。這改寫的表表者是劉華亭,我對此人見名喪膽,絕對不看。

誰叫自己的日文不靈光呢?卻去怪人。

大陸有兩位日本文學權威:葉渭渠、唐月梅夫婦,我對他們其實滿有信心。隨便一本跟日本文學、文化有關的書,幾乎都由他們擔當主編,葉渭渠寫過《日本文學思潮史》、《日本文化史》等等(我覺得前者的參考價值比後者高)。我看的《春雪》由唐月梅譯(木馬),其實有點窒澀,後來我也看過邱夢蕾的譯文(星光),比較流暢,而且某些本來難懂的地方,這裡一看竟豁然開朗。雖說如此,我卻總認為唐月梅精簡古樸的文風,更切合原作的面貌。我發覺她在顧及文字優美的同時,更有顧及閱讀上一種心理的緩急,句子的長短分割,彷彿都經過推敲,因此文氣亦更有三島特有的壓逼感。

不過這個譯本有個致命傷--是我無意中發現的,就是有所刪節。不敢學張愛玲說「稍微眼生點的字自會出來」,但確實是某天隨意翻翻邱本,就看到了一段毫無印像的文字。為此,我從旭屋書店訂來日文原作,一併,果然是刪了一段比較露骨的描寫。但我的天,那是堪稱全書最優美莊嚴的一段。我很困惑,不知道是譯者的意思,還是出版社的意思,還是當年譯者手執的根本是個缺本。如果是翻譯當年國內出版社(或一些更高的權力單位)的意思,為何現在的台灣出版社或譯者本人到事過境遷也不稍作說明,好讓讀者不要蒙在鼓裡?

後來看葉渭渠的隨筆,才知道大陸當年連《雪國》都不讓出版,那麼為何《春雪》會成了殘本,就可以理解了。只是台灣出版商也太過馬虎(還是無知?),多半是買回譯本後沒有再校對原文。川端的《睡美人》,露骨場面幾乎遍布全書,不知我看的那葉渭渠譯本,又有沒有刪節(汗)。

雖然有刪節的危險,我還是喜歡唐月梅的譯本,後來看《金閣寺》,也甘於繼續冒這個險--有時我懷疑,挑譯本也不過是口味問題,反正看譯本,本來就註定隔一重紗看美人,這是好一點的狀況,差一點的,是嚼別人消化過的佳餚。好了,敲定買木馬出版社的「豐饒之海」,一查,其他三冊的譯者,原來都不是唐月梅,其中竟有我特不喜的林少華;馬上打退堂鼓,回看星光這邊,有「專攻三島文學」的人負責審稿,而譯者的文筆,雖然文氣稍遜,也還流暢,因此後三冊我就選了星光了。

喏,我也不過在摸索前行--而自己摸出來的就是有這麼種值得沾沾自喜的樂趣,說不上能推薦甚麼,以上點點,算是纏七夾八的雜談。說句實質點的話,我日文不好,根本就沒資格來論斷人家的譯文。你被騙了,哈哈!

不過,誠意推薦《春雪》,這是真的,如果你決定看木馬,我可以附上缺掉的一段,因為實在實在不容錯過!



Wednesday, May 10, 2006

「和魂」與「荒魂」:《春雪》、《奔馬》的契合

三島曾說《春雪》(「豐饒之海」卷一)寫的是「所謂『柔弱纖細』,或『和魂』」(援引自《春雪》譯者唐月梅,真實出處無從稽考,不過就算沒有夫子自道,《春雪》寫「和魂」是明顯不過的),即日本神靈溫和、優雅的一面。《奔馬》(「豐饒之海」卷二)則毫無疑問是寫「荒魂」,即日本神靈憤怒的一面。「和魂」會帶來福惠、平和,《春雪》的舞台因而滋長了愛情;「荒魂」的力量則會掀起戰爭、禍患,因此《奔馬》的骨幹是主人公策劃的一場刺殺行動。當然,兩者都以悲劇收結。

眾所周知,三島由己夫在《奔馬》中轉載了整部山尾綱紀的《神風連史話》。《神風連史話》其實一點不難讀,只是行文氣勢,徹頭徹尾就是右翼宣傳( propaganda )小冊子的格調,末尾起事失敗的四十六人(一共是四十七人,其中一人被殺)相繼以不同方式切腹/自殺,在我們的眼光看來是滑稽多於悲壯(這也是叫三島忿忿不平的地方:「可是現代,道德脫離了美學。道德根據卑賤的市民原理,站到了平庸、最大公數約數的一方。美成了誇張的形式,變得古色古香,是崇高還是滑稽,哪邊都可以。」──禁色》)。話雖如此,將神風連以至三島的信念簡單歸類為「右翼」/「軍國主義」,其實流於表面,並也反映大部份中國人不能/不曾真正理解日本民族的精神底蘊。

神風連一眾黨人,因為不滿明治的開明政策有違古道,其中尤以「廢刀令」的推行令他們鬱結難舒(《黃昏清兵衛》對此有很感性的刻劃),因而起事(所謂起事,其實是破壞)。「廢刀令」是禁庶民帶刀後,又禁軍人、警察、官吏帶刀。刀是日本武士之魂,也就是昂揚雄壯的「荒魂」的象徵,廢刀之舉,直令篤信神道教的神風連黨人有被閻割之感。《神風連史話》以緒方小太郎深心不忿的一句話作結:「……我們神風連怎麼可能做出那樣娘娘腔的事?」(奔馬》,星光,頁114)所謂「娘娘腔的事」,日語原文為「手弱女のごとき振る舞い」,意指淑女的風儀,明顯含有諷刺意味,指的就是武士不佩刀,有如男人失去陽物,成了窈窕淑女。與「手弱女」相對的,是「益荒男」,即有氣慨的男子,可見「荒魂」與男子氣慨,在日本人──至少是神風連黨人心目中不可分割,而這種男子氣慨,又與刀不可分割。

「手弱女」與「益荒男」的對比,使人聯想到「和魂」與「荒魂」的對比,因而進一步聯繫到《春雪》的清顯和《奔馬》的飯沼勳。《春雪》與《奔馬》刻劃的,就是日本神靈之魂的這兩種純淨品質,清顯近乎女子的纖細優雅,其實就是緒方小太郎口中的「手弱女」,三島在《春雪》中極盡推崇清顯這種「和魂」氣質,把他寫成水晶般冷峻通透,出塵自居,而潛藏「荒魂」氣質的學僕飯沼,鬱鬱不得志,最後只能寫出一篇沒能引起甚麼迴響的詆毀文章。《奔馬》則一反纏綿感傷的色彩,歌頌「荒魂」的剛強。被清顯視為侮辱纖細感情的劍道,在今卷大行其道,劍道高手飯沼勳的剛健體格和堅毅意志,綻放鮮活明亮的光芒。

飯沼勳正是學僕飯沼的兒子,清顯的摯友本多認定他是清顯的轉世。飯沼勳對世局不平,不忿財政閥界為了私利蒙蔽天皇,決心要起事改變現狀。與其說飯沼勳受了《神風連史話》的感召,不如說多少因為父親的關係,他一出生就已被賦與了這種崇尚陽剛氣的精神。不過,他的「忠義」,不同於神風連對「荒魂」不興的悲憤──他沒有對神靈的狂熱崇拜;另一方面,亦不見得是因為對天皇有卑恭的尊敬。他的計劃主要是破壞,其後改為暗殺,沒有甚麼實質目的,因此明知計劃不會成功,而且同志相繼離去,他反而更形堅定。行為的目的被架空,主導飯沼勳的不是功積,不是要復興神/皇道的信念,而是要成為「益良男」的執迷,欲獻出自己的心與生命的執迷。甚至可以說,為了要成就自己的昂揚剛烈,計劃必須艱巨,然後必須失敗。

為甚麼三島歌頌了「和魂」,又要歌頌「荒魂」?因為這兩極的精神源流,其實是一體兩面,都是日本神靈的精神根源,而它們其實是那樣的共通,有著極美的內在──純粹。缺乏了這種內在,無論是優雅或雄壯,都不過是虛張聲勢的存在。

清顯「就像一面旗幟僅僅為風的存在而存在……只是為了沒有方向也沒有歸結的『感情』而活著」(《春雪》,木馬,頁33)他對聰子的愛,不以開花結果為依歸,而是一腔純粹的執念,縱使我無意質疑清顯對聰子的愛,他們的歡悅卻毋寧是來自於觸犯禁忌,來自那舖天蓋地的「不可能」的觀念,《春雪》中反覆出現的字眼是「禁忌」,越是高的禁忌,清顯越嚐到優雅的甘甜。最叫他執迷的,不是聰子,而是觸犯禁忌而來的優雅(《春雪》,頁172),而翻天覆地的愛情,不過是此一執念實行起來的必然結果(我相信行定勛並不明白這一點)。

飯沼勳那偏執的忠義與此同出一徹,著眼點都在感情的純粹。他用過「飯糰」的例子來明志,認為忠義是誠心為天皇做飯糰──飯糰好吃不好吃、用料是否上乘,通統不要緊,總之凡以虔敬之心做,就是值得引以為傲的「忠」。因此,飯沼勳關心的並不是能否為天皇解決政治問題,最令他感到狂熱的是起事後能體現其陽剛節烈的切腹。相對《春雪》的「禁忌」,「純粹」是《奔馬》中反覆出現的字眼。本來答應幫忙的陸軍中尉臨時退出,成功的機會更渺茫,飯沼勳反而更興奮,因為那背棄令他最後的切腹更壯烈:「阿勳已臻至另一高層面的純粹,另一高準確性的悲劇。」(《奔馬》,頁297)。

清顯和飯沼勳身邊都有「告密者」的存在:為了(替綾倉伯爵)復仇而教唆聰子又假意制止幽會的蓼科,和為了佔有飯沼勳而策劃告密又作偽證維護他的槙子,甚至對飯沼勳的舉動不以為然的父親,他們都隨心所欲地播弄著事態的發展,並且只要彈指功夫,說出真相,就能將清顯和飯沼勳心目中崇高且絕對的執念,紛碎成空無一物的荒謬,令他們驚覺一直深信不疑以至賴以為生的情感,其實沒有著落點,他們理念中的世界,也不過是個幻影。然而正因為外在的世界摻雜了劣俗的人為雜質,他們的心象反而更得以昇華至純真無垢,旁無雜念--這個觀念,早在《春雪》開首月修寺住持尼的佛法講道中已帶出(頁47)。住持尼講述了唐代元曉的故事,元曉為了探求佛道跋涉名山高嶽,夜裡露宿於墳塚之間,口渴時隨意喝下身邊水坑的水,但覺甘美無比,醒來方發現那其實是淤積在骷顱中的污水,元曉頓覺一陣嘔心,把水吐了出來,從而悟出: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與骷顱無異。本多對這個故事有更進一步的思考:「......悟道之後的元曉,還能不能再次喝同樣的水,而由衷地感到清澈和甜美呢?......一個女子不管多麼墮落,純潔的青年都可以從她身上體會到一種純潔的愛情。但是,一旦青年知道了她是個極端無恥的女人,知道了自己那純潔的心象只不過是隨意描繪出來的世界,自己還能夠從她身上體會到純潔的戀情嗎?假使還能夠的話,你不覺得這是非同凡響嗎?假使能夠把自己心靈的本質同客觀世界的本質牢固地結合在一起,到了這種程度,你不覺得這是非同凡響嗎?難道這不正是親手掌握了打開世界秘密的鑰匙嗎?(《春雪,頁47-48)這番話其實已概括了《春雪》、《奔馬》的精髓,三島在兩本小說裡孜孜強調的,正是清顯、飯沼勳絲毫不為世界的污濁所染,一直保持清澈澄明的心象。

本多在《春雪》中還作過這樣的思考:「干預歷史的東西就變得只有一個:那就是光輝的、永遠不變的、美麗粒子般的無意志作用。只有在那裡,人的存在才有意義。」(頁109)他在《奔馬》裡重新憶起自己的這一番話,而且憑著見證飯沼勳的經歷,這個想法更加蒂固。清顯與飯沼那不顧一切的純粹,發自內心的激情,其實很跡近於這一種「無意志」。

至此,驚覺三島對「純粹」的偏執,如果隔世遊走,竟在曹雪芹身上找到共鳴。

寶玉笑道:「你愛打就打,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它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別在生氣時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紅樓夢》,三十一回)


特別謝謝日本朋友せんきちさん在我閱讀遇到困難時給予指導,對我理解這兩本小說有很大的幫助。

接下來,很想知道卷三的《曉寺》會是怎樣的光景。

舊文:所謂「柔弱纖細」或「和魂」
(很明顯,那時對「和魂」還沒有確切理解,只粗略認定是「大和民族之魂」,大錯特錯了。)

Sunday, May 07, 2006

「とても猫の多い島です。」

一直想去直島,看安藤忠雄的美術館,也看裡面的六幅《睡蓮》。不過特此說明,我並不特別喜歡安藤忠雄,因此除卻建築、美術名牌,我對島上的閑適生活更有興趣,其實這偏遠而充滿自然氣息的小島,本身就很吸引了。

比方說,島上推行了一個居民自願借出洗手間計劃,幫助旅行人士解決需要。願意參與的居民會在門外掛上小木牌,提醒遊人如有需要,可以儘管聲張。這樣體貼又有人情味的安排,單是聽聽已經神往,也可推想島上的人際關係十分平和單純。

網上找找直島的旅遊資訊,發覺直島町觀光協會的網站,沒有以安藤忠雄的美術館為標榜,只平實地介紹島上的民居、港口、海灘、神社,附上小圖。其中最令我注目的,是這一項:

「とても猫の多い島です。」

附圖是一隻夕陽下的路邊小貓,雪白短毛染了幾片啡,自顧自也不理你是否在拍它。

句子的意思是「是一個有很多很多貓兒的小島」,連很多貓也被列為特點,多可愛。都說日本人懂得享受生活,看他們介紹一個地方,不是用數字、名人、景點來嚇唬你,告訴你這裡有多了不起,而是告訴你,有很多的貓兒。這樣瑣碎入微的事,正是他們留意、他們重視的事。他們關心的是生活。

日本貓兒的腦袋都是圓圓的,毛色渾厚,特別的有靈氣(招財貓不計算在內),大概是牠們在日本的地位都比較超然?日本的建築的木地版,襯得牠們的慵懶特別有格調,倒是真的。

直島在瀨戶內海,要是去直島,一定還得去鄰近的小豆島,也就是拍攝《二十四隻眼睛》的地方。

(會忽然想到直島,是因為收到港大舊生會通訊……通常都不看,不過翻到某頁卻被直島的照片釘住了。原來他們聯同國泰航空辦了兩個高貴團……不賣廣告了。)

要去直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