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修改)
看《紅汽球之旅》,身心完完全全的放鬆下來。很久沒有一齣戲看得如此忘乎所以,單單看著畫面就有莫名的感動──記得很清楚,上一次一定是《最好的時光》;並不是巧合,再上一次,是《海上花》。
翻看朱天文──雖然這一次她不是編劇──寫的〈悲情城市十三問〉(載於《悲情城市》,吳念真、朱天文著,台北:三三書坊,1989年),那時她為《悲情城市》寫的思考札記,其實已概括了侯孝賢獨得的美學觀念,一種很中國的美學觀念:
「陳世驤說,中國文學與西方文學傳統並列時,中國的抒情傳統馬上顯露出來……中國文學的榮耀並不在史詩。它的光榮在別處,在抒情的傳統裡。」
「只要看看希臘人一討論起文學創作,重點就不可當的擺放在故事的佈局、結構、劇情和角色塑造上。」
「詩的方式,不是以衝突,而是以反映與參差對照。既不能用戲劇性的衝突來表現痛苦,結果也就不能用悲劇的最後的『救贖』來化解。詩是以反映無限時間空間的流變,對照出人在之中存在的事實卻也是稍縱即逝的事實,終於是人的世界和大化自然的世界這個事實啊。對之,詩不以救贖化解,而是終生無止的綿綿詠歎,沉思,與默念。」
朱天文將中國文學的傳統與西方文學的傳統相比較,指出前者重抒情,後者重情節。最後一段引文,一定會令人聯想到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強調的創作理念,但觀點也不完全是張的,朱是以另一維度看文藝作品的境界。張愛玲不好表現世俗眼光中的英雄,愛寫平凡生活裡的小人物,不歌頌明亮,偏寫悲哀,因為有深沉的啟示;侯孝賢和朱天文(以創作言,兩人根本不能分割)則拼棄一板一眼、強調劇情的敘事,而以片段(斷)詠歎人生,恰好像詩的文法。侯孝賢電影受西方(似乎得別是法國)觀眾激賞,其好處當然並不在於賣弄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中國風情,也不在於對中國社會或老上海(其他海外揚名的華人導演,除了老上海或異國情調,似乎沒有多少道板釜)的想像,而是在於戲裡獨有的中國文藝的精神,也就是朱天文說的「抒情的傳統」。
朱天文在同一篇文章裡亦說,侯的編劇法則是「取片斷,事件來龍去脈像一條長河,不能件件從頭說起……事件被擇取的片斷,主要是因為它本新存在的魅力,而非為了環扣或起承轉合」,更加印證了侯孝賢電影重抒情的氣質。
在《紅汽球之旅》裡,每一個畫面都自有它的氣韻,那麼美,而顯然不是為了追求空洞的唯美,而是營造生活的氛圍。既然重點不在於說故事,紅汽球的晃蕩是不是與情節相干,甚至影片跟舊作《紅汽球》有甚麼對照關係,都毋用太在意。
它的劇情是正正是片段的,沒有意圖交待事情的前因後果,多拍生活的細節,其中不乏侯孝賢式來自生活的幽默。蘇珊(茱麗葉庇洛仙)的這一段生命裡,有難過,也有溫情;有離別,也有相遇。北京女孩宋芳(宋芳)就是她的相遇,並不那麼戲劇性,卻更像人生。宋芳暗暗為電影提供了一個角度,她與觀眾一樣,最初對蘇珊的一切一無所知,只知道她是個大忙人,有個小男孩要她幫忙帶著。我們跟宋芳一起一點一滴地發現蘇珊的生活過得並不輕鬆:丈夫丟下母子倆,由她獨力支撐家庭,樓下的租客雖是朋友,但老是拖欠房租;為了減少雙方的磨擦,她要僱人把原本放在樓下的鋼琴搬回自己家裡。但是磨人的生活並沒有削減她對生命的熱情,也沒有令她變得憤世嫉俗,她在壓力下雖然隨時脾氣暴發;但一跟兒子談話,便充滿溫柔,投身木偶工作亦會令她渾身充滿力量。
身為蘇珊的幫傭和朋友,宋芳在知道她的境遇後沒有全身介入,又不獨是一個旁觀者。她默視著生命的奔波,飄零,煩惱,喜悅,彷彿就是那個老是靠近小男孩的紅汽球──明明是無情的死物,然而它輕輕貼近地鐵的玻璃門,閣樓的小氣窗,分明有纏綿不捨的情意。本片與舊作最一致的,也正是這個沒有生命的紅汽球,抖動得那麼溫柔,使人深信它其實感情豐富,甚至有點多愁善感。宋芳與紅汽球在浮浮沉沉中處之泰然,任由生命流過;他們各自又是一個自顧自走過去的生命;看人,也被看。影片正是對生命的「綿綿詠歎,沉思,與默念」。
宋芳拿著攝錄機對紅汽球亦步亦趨,未嘗不是侯侯孝賢對重新塑造舊作的一種自我投射。而紅汽球,宋芳,侯孝賢,不啻是三位一體,也不啻是侯對自身的思考:
「讀完《沈從文自傳》,我很感動。書中客觀而不誇大的敘述觀點讓人感覺,陽光底下再悲傷,再恐怖的事情,都能以人的胸襟和對生命的熱愛而把它包容,世間並沒有那麼多的陰暗跟頹廢,在整個變動的大時代裡,生離死別變得那麼天經地義不可選擇,像河水涓涓而流……」(轉引自《戲戀人生》,林文淇、沈曉茵、李振亞編,台北:麥田,2000年,頁33)
這正是他孜孜追求的一種藝術境界:在抽離淡泊中充滿感情,而且是一種達觀的襟懷。《悲情城市》裡的悲傷是家國的,《紅汽球之旅》的悲傷是個人的,都被他以一種超然俯視的態度淨化,因此電影不曾流於傷感。千蒼百孔的生活,沒有在觀眾心上留下陰霾,反而帶來一種經刷洗般的新力量。
影片末段,法國老師帶小學生參觀奧塞美術館,問小孩子對紅汽球油畫的印像:畫裡有一片明亮的土地,卻又有幽暗的林蔭。孩子心靈天真,憑直覺便說出了大部份成年人看不破或不願面對的真像:「那是一半快樂,一半憂愁」。
侯孝賢以鏡頭抒情的苦心,同樣見於《給康城的情書》裡的《電姬館》。《電姬館》刻劃回憶的幻得幻失,彷彿沒有甚麼事在發生,事實有萬千種情態,從中更看到侯對回憶的鄭重。這段短片使人想到張愛玲小說〈桂花蒸 阿小悲秋〉那種現實的惘然與虛浮:「下面浮起許多聲音,各樣的車,拍拍打地毯,學校嘡嘡搖鈴,工匠搥著鋸著,馬達嗡嗡響,但都恍惚得很,似乎都不在上帝心上,只是耳旁風。」本來是平淡的白描,末句「……只是耳旁風」一筆點睛,將提到的各種聲音串連成一個新的意象,也匯聚獨特的氣氛;侯孝賢出眾的地方,正是同樣的天然的敏銳,從細節中提煉感覺。
Sunday, December 30, 2007
一半快樂,一半憂愁
Saturday, December 15, 2007
戀父少女 ludivine
看《雙面嬌娃》的陸蒂芬珊妮雅( ludivine sagnier )看到痴痴迷迷,完場回過神來以後,馬上想到一個問題:她演 Lolita 還要(能)演多久?雖然演得那麼好那麼好──情挑老人家眨眨眼扮純情又洩一點掩不住的意淫,兩邊都恰到好處不過火,因此長做長青,芳齡廿八的她前年誕下小女嬰,現已身為人母,仍然一副小妖精模樣。上一次看她是法國五月的《巴黎戀曲》,片子爛不要提了,她還要早在開場二十分鐘無厘頭瓜老襯,把我看下去的意欲磨蝕淨盡。還是算再上一次吧:去年法國電影節的《巴黎我愛你》,她登場的一段時為傍晚,燈光灰暗面目從頭到尾都看不清楚,但看內容就知道必然是她:十八廿二死靚妹與年過五十的西裝男人一邊踱步一邊談得閃縮曖昧,內容夾雜酸風醋雨,分明兩個有路啦!導演找她來演這一段表達巴黎風光,証明她在彼國廣大群眾心目中的形像正是專惹上老色鬼的神經質少女。有趣的是短片偏偏開這個 expectation 的玩笑,路到盡頭赫然揭露少女跟男人親得不能再親,兩父女是也。無論是第一部參演的奧桑電影《乾柴烈火》( Water Drops on Burning Rocks )或是讓她一舉成名的《泳池情殺案》,她都曾經跟叔伯級男人胡天胡帝,過後且是一臉無知理所當然;看完《泳池情殺案》很難不認定她是 Lolita 的最佳人選,在 humbert humbert 古肅坐在沙發看書時用腳趾挑他的書頁,肯定揮灑自如。繼後還有《莉莉的誘惑》,作客男友家,不得了,一個唔該戀上男友的父親── Bernard Giraudeau ,又是他。無怪女皇對她的印像是:她是法國人嗎?像美國人(一貫的直覺論斷,真得意)。《雙面嬌娃》裡的她比較 sophisticated ,並不是以無腦少女的形像現身,倒是太天真地相信愛情。查布洛眼光尖銳,看透她這種男人們理想的欲望對象,落在現實社會只會淪為祭品,任由上流社會慣於體面與自我合理化的男人宰割。
法國導演們對她很是厚愛,但除了重覆演繹戀父情結,她難道不能勝任別的角色嗎?明天看《秘密》,不知會不會有答案。不過就算沒有,我還是一樣高興。
Tuesday, December 11, 2007
紅妝夜未眠──怡紅院的怡紅是甚麼?
炎夏時節,家裡的露台不向陽,海棠漸漸只剩綠葉不見花,眼看就要萎謝。誰知這一向天寒,陽光明媚,她隨即又嬌艷起來,可使我樂極了。
我對海棠是一見鍾情,那夜在黃小姐的庭院裡,就是一盤海棠的嬌艷最惹人愛,花瓣紅得如同注滿滾滾鮮血,還有一星一星的閃光。海棠之紅又如胭脂,讓唐明皇拿來借比楊貴妃的宿醉殘妝:「豈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然後有了「海棠春睡」一語。紅之外又有嬌氣,並不是病態纖弱之流,也不孤芳自賞,卻是稚嫩逼人、飽滿驕恣的,因而又有「一樹梨花壓海棠」。大多數人會記得她在《紅樓夢》裡獲群芳賦詩吟詠──詠的是白海棠──,繼而以她命名詩社,不過她更堂皇的地位,是寶二爺的精神象徵,是怡紅院的「怡紅」,一如竹林之於瀟湘館,之於黛玉:
「一入門,兩邊都是游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顆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娶縷,葩吐丹砂。眾人讚道:『好花,好花!從來也見過許多海棠,哪裡有這樣妙的』。賈政道:『這叫作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俗傳係出女兒國中,云彼國此種最盛,亦荒唐不經之說罷了。』……」(第十七、十八回,庚辰本)
賈政帶清客和寶玉遊初建成的大觀園,來到未有名目的「怡紅院」,寶玉以紅香代海棠,綠玉代芭蕉,擬出「紅香綠玉」的名堂。元春因不喜「玉」字,改為「怡紅快綠」,後來簡化為「怡紅院」。「怡紅院」的怡紅,便是海棠。
賈政眼中之荒唐,斷斷便不是作者眼中之荒唐。曹雪芹借賈政之口說幾句話,正正就是要點出海棠的女兒氣,「荒唐」一語無非為刻劃賈政的古肅。當然萬千種花都是女兒,也不獨海棠;花有不同的氣質,一如女兒各有姿態,她們在寶玉壽宴上抽花簽,各自有各自的所屬。
寶玉受命再作五言詩題詠大觀園景致,題「怡紅快綠」一詩的頸聯「綠蠟春猶倦(本作綠玉,寶釵提點他改作綠蠟──但是林妹妹索性代他作了一首!),紅妝夜未眠」說的亦正是芭蕉與海棠。以紅妝比喻海棠,早有蘇軾的《海棠》詩:「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立意新奇。
可見海棠在中國文人心目中的印像,都離不開嬌態若女兒,艷紅似胭脂。寶兄弟是女兒的知心第一人,自身也有點女兒氣質,又嗜胭脂,種有海棠的院落直是為他而設。
今天讀宋淇的《紅樓夢識要》,讀到「論怡紅院總一園之首」,重溫了一遍怡紅院的得名。宋淇有別於老派紅學家以考據為主,又不似張愛玲意向高遠以意識流寫評論;他從文本出發,讀來一點不吃力,又得益不少,高明的評論正該如此。他評寶玉與鴛鴦的情分,我看幾次也沒看出那味道來,今天讀到,殊感慼慼然。
Friday, November 30, 2007
請客,請客
繼續乘著《色,戒》熱潮,皇冠上月出版了聲稱「絕不加印」的《色,戒限量特別版》,刊載了張愛玲於1977年發表的版本的手稿(下稱手稿)。這份手稿的格局與《惘然記》所收錄的定稿(下稱定稿)大致相同,少了數百字對王佳芝的心理描寫,正正就是「陰道理論」的一段。但叫我最感詫異的,是刪掉了下面這三數句──因為太精采,一看就覺得扎眼睛,肯定之前沒看過:
「(她拿起那隻戒指,他只就她手中看了看,輕聲笑道:『噯,這隻還不錯。』
她腦後有點寒颼颼的),樓下將上場的一幕彷彿已經在搬演了,在店堂深處看不見的地方,也就像在身心內一個搆不到的地方,拿它沒辦法,不去想它它也自管自在進行。」
緊扣著王佳芝對演出和舞台的執迷,也呼應了我和倉海對王佳芝臨場變念的看法:「就在戴上鑽戒的一刻,她要演的戲即將落幕,戲外的現實卻又不見得那麼實在,在一種逼在眉睫的虛無與虛幻感下,易先生成為了唯一可被抓緊的「真實」,在那一刻──也只是那一刻──王覺得自己愛上了易,不因為性,卻也不因為感激,只是因為時間。」(參考自倉海〈吃肉的和尚〉)
是為讀「限量版」的一大驚喜,始終認為此一小段不應捨棄。
宋公子藏有一份更早期的〈色,戒〉版本,是一篇十九頁的英文打字稿,題為 Ch'ing K'ei Ch'ing K'ei(請客,請客),另有手寫筆跡題為 Spy Ring 。應該寫成於1952至1955年之間,因為打字稿上張愛玲的通訊人為 R. M. McCarthy,亦即她在該段時期的通訊人,而她在1955年12月18日寄給宋淇的信上,便已提到 Spy Ring 附寄(最終不曾發表,見後文)。但不確定英文是最原始的版本(像《怨女》);還是另有中文原稿,譯成英文。在1974年4月1日張愛玲致宋淇的信上,談到〈色,戒〉便有「等改寫完了譯成英文的時候」一語;當然也可能是指將後期的中文譯版再轉譯英文──張愛玲將自己的小說譯來譯去一點不出奇,弟弟張子靜便引述過她的話:「要提高英文和中文的寫作能力,有一個很好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一篇習作由中文譯成英文,再由英文譯成中文。這樣反復多次,盡量避免重覆的詞句。」(《我的姊姊張愛玲》)
張愛玲的英文比起中文絕對是「平淡而近自然」,繁複精細的描寫不見縱影,對色彩的執著也淡泊得多。這份英文稿用詞簡潔精煉,小說內容亦充滿留白的神韻,王佳芝(她在這個版本裡叫作 Shahlu Li ,有時乾脆叫 Mrs Li ,夫妻關係很可能是 genuine 的)的背景一片空白,沒有交待她是學生身份業餘客串,故事完全沒有香港的一段,也沒有閃回,一條線筆直的去;心理描寫絕無僅有,反而更多兩人交談的細節。沒有心理描寫有時不一定是壞事,越多留白越少牽強,也越少爭拗的餘地,由讀者自行想像好了。
小說開場跟現在我們看到的定稿大致一樣,只是精簡了。特別有趣的是易先生(在這裡叫 Mr Tai )公然跟王佳芝調起情( flirt )來,假裝糊塗拿起她的茶杯便喝( “On a crazy impulse he almost wanted people to know” ),喝完又假裝恍然大悟:啊?這是你的茶嗎?
王看了易的眼色便借詞早走,在一片「請客」的嚷嚷中離去。易並沒有說過要給王買戒指紀念,是王鬧著要買的。易登車便吩咐去公寓,王以想買戒指為由搶著說先到永安公司──事實自然是因為已經通知同伙準備行事。
“Going Shopping?”
“I'm looking for a ring…I nearly died of shame…”接著訴說麻將檯上每位太太都有隻金光閃閃的鑽戒,王的語氣幾近撒嬌。
易雖然為這種小女人的貪慕虛榮與爭風呷醋感到喜滋滋( “Tai was so pleased at this exhibition of jealousy as to forget himself just a little” ),卻也沒有忘掉老奸巨滑的本色。他堅持先去公寓,說戒指完事後再買不遲。
這下王可著急了──同伴已經在永安埋伏。她開始埋怨等易等了很久,易解釋遲到因為突然來了兩個女客,王乘勢說女人他當然見,再埋怨他嘴裡愛談的只有女人和明星。
對話有男女角力的幽默,易見持先去公寓又有一點點緊張意味,有荷里活特務懸疑片的影子。
其後情節非常簡潔。王帶易到鐘錶櫃位──看的卻是戒指(?),但沒有交待是鑽戒。易問了一句「你喜歡嗎?」,便低頭寫支票。就在低頭的一刻,沒有前因後果,也沒有一個字的心理描寫,王忽然覺得「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冒出了一句 “Go away Quick.”
易走後王亦馬上逃走,想打一家小店的後門逃遁,在裡面跟男主人起了點爭執,手上的戒指倒救了她一命,亂中劃破了男人的臉。她上了有紅綠白三色小風車的三輪車,不過還是逃不掉封鎖。易回到家中,一疊連聲太太們的對話,都離不開「請客」……
最後看一看與定稿非常不同的結尾:
“It pained him to have order her shot immediately.... That he had to do it filled him with a sadness that was not unpleasant.”
“It was the happiest day of his life and he often looked back in it in subsequent years. When the Chungking government came back at the end of the war, he was arrested and executed. But he drew comfort in his last hours from his memory of the beautiful girl who had loved him and whom he had killed.”
Birgit 認為「相對是較平庸直露的結局,太過因果」,我則並不以為,反而深覺有趣。著眼點不在 “he was arrested and executed” ,倒是 “It was the happiest day of his life…” 及 “he drew comfort in his last hours from his memory of the beautiful girl who had loved him and whom he had killed” 這個初稿似乎沒有後來的反諷意味,跟開場的 “On a crazy impulse he almost wanted people to know” 呼應起來,這個男人只是單純的春風得意到不想掩飾──其實很悲涼,對這個人來說這一點小小的快樂延綿一生,卻這樣短暫而且不得不放手。「得一知己,死而無憾」在這裡的意思圓滿直接,不帶反諷,易與王似乎真有那麼一點點知心。張愛玲究竟怎樣看易這個人?她為甚麼要這樣寫──特別是後來把易改得更冷血了?這是我還沒有想通的。
英文稿未曾發表,可從張愛玲致宋淇的書信看端倪:「這篇東西的英文本到處碰壁。這些年,也還真是僥倖,珠寶鐘表店的背景外,開支票也是不對,應該合金條算……」(1974年5月14日)
張愛玲後來仔細改寫了一份中文稿,寄予宋淇評點,並且準備發表:「〈色,戒〉的故事是你供給的,材料非常好,但是我隔了這些年重看,發現我有好幾個地方沒想妥,例如女主角口肳太像舞女妓女。雖然有了 perspective ,一看就看出來不對,改起來卻沒那麼容易。等改寫完了譯成英文的時候,又發現有個心理上的 gap 沒有交待……」(1974年4月1日)
女主角口肳太像舞女妓女,指的自然是車上撒嬌要易買戒指的對話,在手稿和定稿裡都不復見。心理上的 gap 則無疑是王佳芝忽爾覺得「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心態:宋淇曾點出「女主角不能是國民政府正統特務工作人員,因為他們認為不可能變節,為此有可能通不過,好像我記得曾經有個這樣一個題材的電影劇本就沒有通過」(書信,1977年3月14日),張便乾脆將 Shahlu Li 改寫成業餘的學生,補上大段香港遭遇──也是宋淇提供的,是「燕京的一批同學在北京幹的事情」,補充了王轉念(我始終認為那不叫「變節」)的理由。以張愛玲,自然不會寫女人動真情這等三流特務片的俗套情節,也不可能粗淺地寫女人為了一隻鑽戒動搖,因此挖空心思舖排了一大段王對舞台的留戀和虛榮,也不忘再加上一些自我否定和質疑。
張愛玲對宋淇言聽計從,發表前循他的意見再修改了不少細節(宋淇於同一封信中提議將行刺地點由永安公司改為帶賣手飾的鐘錶店,因為地段最好在平安大戲院一帶,而那兒只有鐘錶店沒有首飾店,而且鐘錶店內的 cuckoo clock ,「到了四時,鳥叫,鐘鳴,特別驚心動魄」。張接納了不去永安公司的意見,地點則改成了珠寶店;四川飯館「蜀腴」的名字亦是宋淇提供的,參看宋公子的〈張愛玲的書信:色,戒是怎麼樣練成的?〉)。
甚至連結局的「不吃辣的怎麼胡得出辣子」也是宋淇提議加上的(域外人張系國的一派胡言,益發貽笑大方)。他提議添加的原文為:
「馬太太說:『不吃辣的,怎麼胡得出辣子,易先生,你說對不對?』
大家抬起頭來一看,易先生已在爭論聲中,悄然走了出去。」
(書信,1977年8月13日)
原由是「把吃飯移回到麻將上來,同時又點了題」張愛玲最後寫成:
「『不吃辣的怎麼胡得出辣子?』
喧笑聲中,他悄然走了出去。」
並於1977年12月於《皇冠雜誌》發表。
* * *
我倒是對「請客,請客」(或者只叫請客)的標題情有獨鍾。「色」與「戒」都是小說裡劇情與感情的重點,點題是點題但也太過點題。「請客」完全抽離,具一份冷冽的味道,輕輕的,像俯視塵寰。英文原稿對王與易的情感也看得比較疏淡,對人性挖得不深,因而沒有透徹生寒的反諷,有點近〈心經〉。
有關張愛玲對宋淇言聽計從,還可參考宋公子〈張愛玲的書信: 有關羊毛出在羊身上——談《色·戒》〉
資料來源:宋以朗及東南西北
Monday, November 26, 2007
夜吟
《夜》裡的珍摩露與馬斯杜安尼「雙雙出軌」,而電影正正並不是一個出軌的故事。作家馬斯杜安尼與妻子珍摩露的感情漸見枯竭,在企業家的宴會上,他禁不住多次挑逗主人家的女兒蒙妮卡維蒂( Monica Vitti );珍摩露自影片開場已蘊釀的一股莫名哀傷終於湧到頂點,豁出去跟另一個男人溫存,然而最後甚麼也沒有發生……
角色滿嘴談論的縱然是愛情,其實又豈止於愛情。電影對精神世界的刻劃令我們忘卻表面的三/四角關係,不會再去追究誰背叛了誰,誰又是介入者,安東尼奧尼要深入的,是他們的內心。因此三個角色都把人迷住了,那樣落寞無所依傍,教人哀憐他們的蒼白:都在尋找一點甚麼,又不大知道究竟是甚麼;不滿意現狀,又不想割捨。對馬斯杜安尼的調情,蒙妮卡既不想接受,也不想拒絕,停留在一種來來回回遊移不定的狀態,就像她出場時獨佔一片偌大的空間,拋出粉盒,又把它收回來,如此不停重覆,以消磨時間──沒有終結,只有過程。巧合地,兩個女人似乎都不想借剎那而來的肉慾填補心靈的虛無感,因此珍摩露最後關頭還是推開了陌生男人。
企業家的大宅與庭園是物質的世界,那裡自有開懷樂觀的人,但追求精神滿足的其他人卻難掩寂寞,一夥心無處安放。不覺,天泛白了,珍摩露讀著丈夫從前寫給她的情書,他們明白,並不是曾經追求的永恆已經消失,而是連那份渴望都已被忘卻,屬於那一對男女的,是一片荒原。
Tuesday, November 13, 2007
Marion et Lucas
這兩天休假,在家整理一批新的場館音樂,鳴謝死貓借出一套五隻杜魯福 OST ,雖然法文訪問一個字都聽不懂。
喜歡《祖與占》的樂曲自不待言。有一段短短的音樂, "Marion et Lucas" 我也特別鍾愛。出自《最後一班地車》,Marion 是丹露演的劇團老闆娘,因為旋律溫柔得帶點 sad ,最初認定 Lucas 是狄柏度,再翻查資料才發覺是丹露的丈夫。聽著我便想起深愛丈夫的丹露,又想到狄柏度跟丹露道別的一幕,想到丹露拉著兩個男人謝幕,然後想到很愛丈夫,也很能幹的女皇大人。《最後一班地車》令我想到她,當然也包括那一句 "Tu es si belle. Quand je te regarde, C'est une joie et une souffrance" 。
從前看《最後一班地車》,覺得有點沉悶,現在想起來卻深覺感動,特別是最後的幾幕。從《祖與占》走過來,杜魯福還是杜魯福,只是更加內斂了,醇厚了。
Friday, November 09, 2007
拯救 Auntie Eileen
當年,他們冷待她,獎學金成績證明等等一概查無相關紀錄──至少在三催四請和官方施壓之前查無相關紀錄。今天,知道她是寶了,連一份試卷的分數都查得出來。書信遺物自然也不遺餘力去爭取。乘著這一餉的熱潮,他們的觸覺是敏銳的;我只偷偷的,怯畏的思疑,知道她是寶,是不是就代表懷有真切的欣賞,一份對她和她的文字的鄭重;還是不過想豐富自己的(文化)資產。
更重要的,她又是否情願停註在那裡?
倉海君:「如果把這些貫注着 Auntie Eileen 靈魂的珍貴手稿都捐給大學,豈不是讓它們統統淪為文學系研究生的論文悶註腳?試問外人還有誰可以接觸到這些性靈文字?事實就是:在這個乏善足陳的年代,我們寧願要一位天才的唾餘殘句,也不希罕十打庸人的研究報告。」
又:「看透世情的 Auntie Eileen 會否希望自己的書信手稿落在今天別有肚腸的香港大學呢?宋公子你應該可以判斷。局外人本來是沒什麼發言權的,但我始終相信脾氣古怪的 Auntie Eileen 只願留在宋家。『蠻荒的日夜,沒有鐘,只是悠悠地日以繼夜,夜以繼日,日子過得像鈞窖的淡青底子上的紫暈,那倒也好。 』」
──宋公子與他的Auntie Eileen
哪怕只是你書桌下的一個平凡破紙盒,也勝過要回到那所令她難堪的大學。
Tuesday, November 06, 2007
像酒後的涼風一樣醉人
宋公子說話,從來「像酒後的涼風一樣醉人」。說是三十個小題目,其實牽牽連連娓娓道來,自有體系。細碎,但不瑣碎。要形容昨晚的內容,應該用「恰到好處」;說的難免涉及私事,卻不流於揭露隱私──固然是對逝者的尊重,也是宋公子的自重。選出來的書信節錄,細看都有其背後的「小任務」:或拆解文謎,交待出版的背景佚事,或演繹宋、張交往情誼,令人對張愛玲的文章和文學生命,又多一重了解。當然知道宋淇與張愛玲交情深厚,但不曾想過相熟信任到可以在張愛玲的文章上批上「偶有佳句,沒有故事,也沒有 point 」的評語,如此真率,令人感動,以張愛玲對宋淇敬重至將他書信的意見挪用成文,她必難得地不會介懷反會自嘲失笑罷。宋公子亦承襲父親的舊時讀書人氣派,見於一句:「你看港大頻頻找我,便知他們不懷好意了。」這種從天而降的調皮可謂宋公子本色,可能略帶嘲諷,始終不失幽默,不會賣主人家賬亂說客套話,嬉笑帶過也恰好不至於令對方難以下台。到底是出於不卑不亢,直言胸臆的風骨,不矯情,說直話,贏來的只能是尊重。他強調自己不是張迷,與 auntie eileen 的感情也稀薄,因此說得抽離,卻也難掩油然而生的一份情,近乎親情,大概因為張愛玲的事,少不免也就是宋淇夫婦的事,小至文章斟酌,大至生老病死、交待後事。聽者聽到看到的已經不止於張愛玲的點滴,而是小半個世紀不見,卻一直以文墨互相扶持的三個摯友的生命痕跡。早年的輕鬆話家常到晚年的懇切關懷,彈指間使人經歷了一段時光之旅,不勝欷歔。聽至最後一封信,眼眶禁不住濕了一圈。其後,哀傷又被一股難熬的心癢所取代:《小團圓》原來是這樣的架構!
宋公子: Why 30 Treasures?
船山筆記,客氣客氣:二續小貝勒與枕草子之迷
倉海:宋公子與他的Auntie Eileen
Monday, October 29, 2007
花樣的年華
有說,中國的(抗戰)電影關心的總是大歷史,家國的悲痛遠遠凌駕於小人物的悲痛,而李安的《色,戒》則正正刻劃了歷史洪流裡的個人悲劇。
說這話的人大概沒有看過《長相思》(也自然沒有看過李晨風的《寒夜》)──一段三角關係帶出戰爭摧毀了無數花樣年華的年青人之希望。電影所關心的,不是山河破碎的悲痛,而是在戰爭的磨蝕下,不同的人如何掙扎求存:賢淑的少婦為了養活家姑到歌廳獻唱,歌女為了維持奢侈生活周旋在漢奸的圈子,知識分子則誓死不降(當然,影片在這方面的刻劃還不夠深入)。有趣的是,歌女結交漢奸之餘還存有良知,最後利用漢奸救人;你可以理解為中國抗戰電影的必然窠臼,卻也可以看成是那時的電影工作者比較單純,對人性中光明還抱著一份樂觀。
而勝利顯然不是一種解脫。李湘梅(周璇)的丈夫后心明征戰不回,朋友高志堅(舒適)一直在旁扶持看護;大家都以為心明已然陣忙,一段新的感情由是萌芽。抗戰勝利,心明竟然復員歸來,只是失去了一條臂膀;那一對戀人未及開始便要話別。在結尾的一組鏡頭裡,攝影機追隨著她的一雙腿,她徘徊不定,他緊掩著門,是拒她於門外,卻又是在盼望;最終他提著兩個皮箱離去,不曾發一言,也不需要。不禁令人想到《小城之春》,她到底是要回到丈夫身邊的,在那樣的一個時代,那(這)樣的一個國家,不容她有抉擇。
心明的殘廢恰似是抗戰勝利的隱喻,家是團圓了,國是完整了,但已是殘缺不全,湘梅只是由一種困局跌入另一種困局,未來是更大的惶惑。這,才是所謂中國的百年塵埃。
在這樣的 context 下,再認真聽一聽周璇在片中唱的「花樣的年華」:
花樣的年華,月樣的精神,冰雪樣的聰明。
美麗的生活,多情的眷屬,圓滿的家庭。
驀地裡這孤島籠罩著慘霧愁雲,慘霧愁雲。
啊,可愛的祖國,幾時我能夠投進你的懷抱,
能見那霧消雲散,重見你放出光明。
花樣的年華,月樣的精神。
不禁悲從中來──雖然已是煙遠的歷史。如果《色,戒》給我是無以名狀的抑鬱,《長相思》的便是切切實實的心痛,心痛國家民族,說得出血肉的。
Thursday, October 25, 2007
張愛玲刻薄嗎?
可能是我孤陋寡聞?怎麼喜歡張愛玲的人,好像都只看到她(小說裡)陰鬱、厭世的一面,不喜歡以至根本不了解的人,便也漸漸相信那就是她的全部。不是要為自己喜歡的東西開脫──誰都知道我沒有這種習慣,而是實在張愛玲並不像我們想像或幻覺中那麼害怕或討厭人世。翻一翻《流言》,一篇一篇都是對生活或生活裡的細節之喜愛,戰亂中奇異的生之趣味,小火爐的煙霧,商店櫥窗的裝潢,京戲服裝的「紅裡子」,你不可能看不出她多著迷於人世中那一點俗,俗中的清爽。也不一定拿散文做例子;對生命沒有一點愛的人,不會寫得出〈桂花蒸 阿小悲秋〉那閑悶下午的一陣耳旁風,不會寫得出〈留情〉裡不太理想但實在的感情,〈等〉之中那很多個自顧自走過去的故事。
張愛玲也不刻薄寡情,卻是一種近乎殘忍的透徹。刻薄是自主的,一意拿美視而不見,把醜看得更醜;透徹是不由自主的。太聰明了,她來不及像王佳芝或翠遠一般沉醉於愛情的幻覺,比她們更快地看穿了幻象背後的冷冽。刻薄是輕快的、恥笑的;透徹是悲哀的,而且無可奈何。
〈「卷首玉照」及其他〉是放不開一件小事的碎碎念,立意是訴苦,卻也深明自己的挑剔惡習,其中有推諉,有微小的自省,又有更大的自我開脫,不禁想到〈到底是上海人〉她評自己喜歡的一首打油詩:「多麼可愛的,曲折的自我諷嘲!這裏面有無可奈何,有容忍與放任──由疲乏而產生的放任,看不起人,也不大看得起自己,然而對於人與已依舊保留著親切感。」其實正總括了「張愛玲式嘲諷」的特點。〈雙聲〉的結尾則看出她在錙銖計較與難得糊塗之間摸索出來的人生哲學:「張愛玲……問貘夢借了兩百塊,坐車用了一百七十,在車上一路算著貘夢應當出八十五,下次要記著還她一百十五元。她們的錢向來是還來還去,很少清帳的時候。」
請不要只記得「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而且只看重後半句;最少,請你記得,那之前是「我懂得怎麼看『七巧月雲』,聽蘇格蘭兵吹 bagpipe ,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顛的綠葉……」張愛玲的世界,並不一定灰暗。
Thursday, October 11, 2007
Monday, October 08, 2007
走火入魔
李安在記者會上說:「例如男女赤裸纏繞,感覺要很 Juicy ,更有關係扭曲的象徵。嬰兒般卷曲的體態,其實呼應張愛玲和王佳芝缺少父愛。有血有肉,再往裡擠出膿汁膿血,高潮就出來了。」
原來在李安心目中,一個人的心理狀態要/會在任何時刻以任何可能的方式表現出來。原來他認為一個戀父的女子必須要在做愛時像「嬰兒般卷曲」來表達/感受自己的戀父情緒。
難怪我們還會看到王佳芝跟她的「老細」──是老細!──訴說「他就像一條蛇,鑽進我的內心……」(而她老細又會繼續讓她執行任務!);會看到易先生在車上跟王佳芝說「我看著他的嘴巴一開一合但我心裡想著的是你,咩咩咩咩他在你身上幹那件事!」
這次我想到的是:走火入魔。
與死貓合寫
Thursday, October 04, 2007
性與王佳芝
《色,戒》裡最渾然天成的一幕,是王佳芝胡裡胡塗失身給梁閏生以後,猛然起床掀開窗簾,把身子坦露予放肆的陽光。窗外盛放著鮮紅嫩綠的勒杜鵑,一如她的青春,她剛破處後帶光澤的胴體。李安在這裡忽然懂得含蓄的力量,刻意不讓我們看她的臉,以無聲、靜止、抽離的影像暗暗傳遞「浪費」的喟歎,詮釋了一直只能在虛空的崑劇舞台搬演的「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附與斷井頹垣……」意象在原作不曾出現,卻肯定是片中最張愛玲的一刻。
* * *
「唱歌之前,她款款走到房間另一頭,在自己與易先生之間製造了適當的距離。這不但貫徹了『演出』的主題,更呼應第一次與他發生性關係時,企圖操縱大局的徹底失敗。那一次,她推開喉急的他,打算保留一段觀賞距離才寬衣解帶,想不到他一個箭步衝上去,打得她眼冒金星。」(邁克,〈天涯歌女〉,07年10月1日)
「那個自信心爆棚的王佳芝,以為易先生為自己剛剛升級的肉體流口水,於是擺出班主任的姿態,把人家情場老手當小學生。」(邁克,〈打者愛也〉,07年10月4日)
邁克這幾天談王佳芝,為幾場性愛戲的詮釋灑下光芒:王佳芝在床上動得那麼激烈,除了是心理上的反抗和釋放,也流露渴望挽回劣勢的歇斯底里。第一次的狼狽與難堪簡直是激發鬥心的皮鞭,促使她在床上發狂,務求征服老練的易先生;果然,第二次易先生不那麼暴烈了,但一再捂著她的臉,拒絕任何交流,也不讓她在他們的關係中有機會佔主動;直到最後一次,他終於願意放手讓她來作主。接著在日本餐廳獻唱,一切便儼然已納入她操縱之下。
王佳芝對老吳剖白:「他就像一條蛇,鑽進我的內心……」其實多餘又莫名其妙。都那麼明顯了,說是怕觀眾看不明白,聽了那些對白只有更加不明白。不禁令人懷疑,李安你自己到底明白不明白,王佳芝在做甚麼?
至於為甚麼會有這種逆轉?對不起,電影大膽講性,無心寫情,所以不得而知。
到底是個小孩子,最後明明反客為主收服了易先生,自己反而不能自拔,結果慘敗收場,失身事小連命仔都無埋。如果要我形容王佳芝的一生,一定是:「霎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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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October 01, 2007
削肩膀:湯唯的魅力
看到一則爆笑新聞:
《色,戒》香港首映章子怡突襲擁抱李安
章小姐,單論長相身材你已經絕不輸給湯唯,無厘頭和發神經更是嬴足幾條街。可惜啊可惜,就欠了一雙幼嫩柔弱的削肩膀,穿起旗袍始終比湯唯差了一點點,而這偏偏又是再鋒芒畢露再有自信,也修不來的,加上中國女星之中沒幾個有這等麗質,湯唯更加顯得奇貨可居。《紅樓夢》寫王夫人以晴雯的「水蛇腰,削肩膀」為大忌,認定她會把寶玉勾引了去,正好點出中國女子最誘人又最危險的天賦,挾著這樣的身段,冰清玉潔的故娘都會惹上妖嬈的嫌疑--假如哪一位大導有意染指《紅樓夢》,完全符合上述標準更有本事招人咒罵「立起兩個騷眼睛」的湯唯,不可能不是晴雯的最佳人選;章小姐理應穩守不比晴雯討好但戲份超班的鳳姐或寶釵寶座,這一次突擊之後卻有降格傻大姐的危險,啐,都說色,戒呀!還有還有,章小姐你恨不到的是不是,湯唯穿上身的旗袍,素淡也好華麗也好,都比你在《2046》裡的好看(自然,也比張小姐在《花樣年華》裡的好看)?色調沒有選中浮誇的大紅大綠,多是安份的寶藍靛青,配點碎花、暗花,充滿春光明媚的良家少婦風情──當然,漂亮之餘也配合演員的氣質,穿的人無須飛擒大咬只要輕托下頦,馬上教人心蕩神迷。服裝指導十分低調,沒有要全世界知道自己眼光獨到的意圖,因此人和衣水乳交融,旗袍固然襯託得湯唯更有韻味,她一副生機勃勃的胴體也令冷冰冰的花紋活了起來。唉,查來查去都查不到,有沒有人可以告訴我,電影的服裝指導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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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September 29, 2007
戒不了《色,戒》
「看了色戒沒有?」
學者名人影評人紛紛就《色,戒》發表專業意見,我卻覺得普羅大眾熱熱鬧鬧五花八門的討論更有意思,由探究一下李安的妻子有何感想到擔心湯唯怎麼嫁得出,真難為他們了。身為影評人為湯唯的腋毛感到大驚小怪不免有貽笑大方的危險,因為老早我們在《戀人們》裡已經受過珍摩露的調教;小市民津津樂道研究湯唯自度性招榨乾偉仔,則沒有包袱可以天經地義地膚淺。舖天蓋地爛嚼一個話題的庸俗趣味,本來就是這個都市叫人討厭又叫人熱愛的特色,有時我真愛這種車馬喧囂,況且外行的意見是可珍貴的,「門外漢的意見比較新鮮戇拙,不無可取之點」,饒有趣味,以為陶傑寫的已經夠荒謬了?還有「不愧是才子」的怪論讓人大開眼界呢。而且不要小覷他們的威力,君不見鄭蘋如的家人也嚇得莫名其妙跑出來討公道了?我也樂於做一會外行,問人:「王佳芝要破處,非得找個有經驗的男人嗎?鄺裕民自己上有何不可?」
「人類是天生的愛管閑事。為甚麼我們不向彼此的私生活裡偷偷的看一眼呢,既然被看者沒有多大損失而看的人顯然得到了片刻的愉悅?凡事牽涉到快樂的授受上,就犯不著斤斤計較了。較量些甚麼呢?──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張愛玲〈公寓生活記趣〉
於是我還是樂此不疲:「你看了色戒沒有?」看,缺個逗號看著真親切,都像成一家人了。
les biches: 〈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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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鬱的《色,戒》
李安嘗試解答的(姑勿論我們是否欣賞這種嘗試,以及它怎樣違背了張愛玲原作的精髓),是王佳芝突然覺得「這個人是真愛我的」背後的理由──小說寫得最虛的部份。
當然,是他自己編織出來的理由,無從說是「破解」了原作的謎,因為一切不過是創造。不知道看了電影的人是無暇留意,還是不屑提起,李安在電影裡為王佳芷添加了好些細節,其中最重要的是她被父親遺棄的失落,和她對西洋電影的著迷──多少即是對愛情的憧憬。但她到底沒有機會得到男人的關心,也不曾遇上真誠的愛情;小說裡,她身邊的男人都不像樣,梁閏生自卑、邋遢,鄺裕民自私,他們都沒有在意過她。電影先加了鄺裕民主動找她演戲,順帶解釋「有一陣子她以為她可能會喜歡鄺裕民」──被邀進劇團令她產生錯覺,以為自己在鄺的心裡有點份量。鄺裕民明顯對成就大業更著迷,口口聲聲「不會讓你受傷害」其實就是最大的傷害,於是王佳芝「後來恨他,恨他跟那些別人一樣」。戲裡再加添王佳芝父親跟女人去了外國,拋下女兒自生自滅的情節,又放大了吳先生的剛愎自用,只把王佳芝看成一件工具,將她的處境推得更邊緣。所有的男人,不是不要她,便是利用她,餘下的便只有易先生,倒是沒有別的居心,只有純粹的貪色,即使那只限於肉體,最初甚至是發洩式的佔有。
我相信,李安明白王佳芝的臨場心軟到底不是愛,在他看來,那毋寧是感激。感激易先生曾經有在意過她的肉體,那怕只是肉體也好,讓她找到一點點生存的意義。王佳芝/湯唯「動得那麼好看」(借邁克的話),是一種反抗,一種釋放。不錯,是很扭曲。張愛玲把這件事看得犬儒,讀小說讀出的是趣味;李安則加添了人味,看完電影,非常抑鬱。
只談情不論性的戲當然也有,但無論是在西餐廳還是日本餐廳,空氣中的情感一樣薄弱,李安嘗試用易先生的剖白心跡與王佳芝的憑歌寄意,引導觀眾認為兩人在精神上也有交流,是一對「患難知己」。然而太借助語言令一切止於語言,戲雖是夠感傷了,李安卻始終像一個不大能夠理解感情的人──有些事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情感的交流更斷不是直板板的對話足以盛載。
如果李安能夠把王佳芝的空白處發展得豐滿、立體,他身為一個男人,為甚麼戲裡的男角色反而寫得那樣蒼白,鑽不進內心?最多只是通過情緒的爆發點,畫出腸地表現他們以憤怒掩飾自己的無能與恐懼:鄺裕民發狂刺殺曹副官;吳先生談到妻兒被害咬牙切齒大發雷霆。就是最用力刻劃的易先生,也似乎未能被定位:是不愛,沒有想過要愛,還是愛得無能為力?──無論是男觀眾抑或女觀眾,都不會真的相信情慾(色)和鑽戒(戒)就等同於愛吧?在朝不知夕的緊張的局勢下,他面對日偽政府還有面對妻子的心態,如果,還有李安喜歡掛在口邊的「中年危機」,是不是一副永遠模稜兩可的表情和幾場瘋狂的性愛就能夠表達?無法在男角的心態上探索得更深入,也無法感動於兩人的愛,因為電影並沒有提供足夠的空間。
床上戲拍得那麼坦蕩蕩,為甚麼偏偏拍不出王戒芝對易先生的色誘(小說老是提她的胸)?買鑽戒一場由王佳芝佈下天羅地網才誘易先生進珠寶點改為易先生扮演大情人先選好店並且已付了款,完全歪曲了原作的意味,將整個故事降格成煽情的通俗劇;小說最精采的細節不知所蹤,取而代之的是故作解畫的蛇足;香港的一段尤近香港話劇團的肉麻水準,又缺乏時代感;說書評彈賣弄東方情調多於營造生活質感,整部戲都太「荷里活」……但相比電影的諸多缺憾,我其實更吃不消那些胡亂吹捧李安的人,他們拼命的讚,但不知道自己在讚甚麼。
湯唯真的不錯。俗得恰到好處,作態得恰到好處。她可以(繼續)演很多張愛玲的角色。
邁克:〈大泡和〉
邁克:〈天涯歌女〉
死貓:正牌的〈死貓也去看《色,戒》〉
倉海:吃肉的和尚──也談《色,戒》(講小說特別有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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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September 24, 2007
假如布紐爾拍〈色,戒〉
絕對是異想天開,但並非無跡可尋。以〈色,戒〉的幽默如此刻薄,要布紐爾的調皮才能把它的精髓發揚光大。小說當然不是女特務臨場心軟的 melodrama ,反有點像布紐爾式喜劇,王佳芝有趣,易先生有趣,身邊一班跑龍套同樣有趣。真的,小說最引我發噱的首先是那些呱呱叫的黑斗蓬,「易太太告訴黑斗蓬之一」與「另一個黑斗蓬說」,那種一本正經的荒誕每次都讀得我樂不可支。千萬不要小看「之一」和「另一個」,就是這五個字,將死板的場面點石成金,一下子遙遙呼應布紐爾後期的電影:《中產階級的審慎魅力》的衣冠中產或《自由的幻影》賭桌上的教士,任君選擇。王佳芝上了易先生的汽車,老易「一隻肘彎抵在她最肥滿的南半球外緣」,拘謹的急色魅力令人暗笑。在「緊張」關頭,張愛玲不忘寫一筆珠寶店老闆臨危不亂,「看過這隻戒指沒掉包,方才微笑起身相送」,刻劃一個見慣狡詐技倆的老江湖。未知道李安對這些細節是否感興趣,但布紐爾一定不會放過,要是拍了出來,張愛玲應該會滿意點頭。
我是真的不明白,大家為甚麼把性愛,性愛和性愛看得那麼煞有介事,是不是前世未看過色情片?小說裡當然隻字不曾提。只有太粗心或對性異常敏感的讀者,才會在讀到「『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時眉飛色舞,把前前後後的鋪排視而不見,繼而相信「她還是真愛他的」就是整篇小說的結論。王佳芝動了「真情」臨場「心軟」?她不過是一個沒經驗又虛榮的膚淺小女人,從頭到尾沒有甚麼愛國心,加入行動純粹為了鬧哄哄滿足表演欲,圓一個自我欣賞的夢──不錯,她的知音一定是葛薇龍。有餘暇想到真情,假意嗎?她只著迷於自己,和自己的演出,她甚至不大知道,時勢有多麼危險。「不忍看一個流血場面,或是間諜受刑訊,更觸目驚心,她小時候也就怕看」,刺殺任務和它的意義,對她是遙遠又虛幻的,她並不在乎成敗──其實根本不要成功,只要痛痛快快的演戲,痛痛快快的陶醉於自己的光采。在珠寶店裡,她最在意的是甚麼?不是計劃有多少把握,更不是易先生的安危,而是這家店太沒氣派,虛榮心無處安放,鑽戒「可惜不過是舞台上的小道具,而且只用這麼一會工夫,使人感到惆悵」──不夠老練就是不夠老練,這裡不無嘲弄的意味。太留戀當演員的感覺,她捨不得就此下台,這才是激發出那一句「快走!」的真正原因。不是嗎?從前她演出完後,總是顧盼自豪,要帶著渾身的興奮「瘋到天亮」,張愛玲可能也擔心讀者善忘,同樣的情節寫足了兩遍。邁克喜歡引用「把積鬱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因為這句話曾被自作聰明的「域外人先生」狠批過,事實它真的很好玩:「目的」指的當然不是對付漢奸,也不是對易先生的感情,而是她的失身演習沒有白白浪費,她的色,終於還是有用武之地。說到底,床上戲有麼好玩?小說裡最堪玩味的,是一恍一動的那顆心。
在這個故事裡,愛與情都沾不上邊。女人會為性滿足──小說甚至不曾說過滿足──愛上一個男人嗎?也許不是沒有可能的,如果那是「老了倒貼的風塵女人,或是風流寡婦」。小說當然是從女人的角度出發,但一點沒少顧了男人,「『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明擺著是男人一廂情願的想法,如果還沒衝昏頭腦,有讀接下來繼續引述的「一個茶壺幾隻茶杯」論,不會看不出張愛玲的諷刺意味;引用,是為了否定。她與布紐爾的共通是反諷玩得既明顯,又精巧,不夠聰明分分鐘便栽進文字/鏡頭築起的陷阱。假如覺得張愛玲說得還不夠明顯,不妨參考一下《模糊情慾對像》那個不大在意女人相貌靈魂,一心只想跟她上床的費南度雷──究竟是哪一方更沉迷性愛?至此,你看出了易先生覺得「她還是真愛他的」裡的反諷意味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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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September 15, 2007
到底是女皇
高燒101度,發短訊告訴女皇:我的皮膚可以燒雞蛋。
不久收到來電,聲音異常興奮,似受約去海洋公園:「你發燒呀?」
「哎呀,哎呀!你明日又不回來……」好肉緊。
「做咩呀?你地有野玩呀?」
「玩?0係房玩囉!……同埋多個人做野嘛。」
「……我睇下下晝返唔返到黎啦……」
「但我五點又走啦喎……」
「……咁我早 d 返到咪得囉……」
「諗定(午餐)食乜先!!……咁你而家快 d 訓啦,快 d 去刷牙啦!」
果然係女皇。果然是「任是無情也動人」。
一般人遇上這種情況多半會覺得女皇好殘忍(都係架),但那些人是不會明白的,只有互相都充滿信任,才會有這種對答。不要以為那些誰都說得出的「我很擔心你」或者「多休息」就/才叫關心。
不過我結果都是太辛苦死唔到返去。
Wednesday, September 05, 2007
藍
Sunday, September 02, 2007
櫻花落盡成秋色──谷崎潤一郎的《細雪》
「細雪」在谷崎潤一郎的《細雪》裡其實沒有出現過,賞櫻倒是蒔岡姊妹們每年不能錯過的盛事,只是一次比一次冷清;所謂「細雪」,也許不是實實在在的雪花,而是一種如雪般細碎、輕盈又無以名狀的哀愁。《細雪》刻劃大阪沒落商家蒔岡四姊妹的命運,以三十多歲尚未出嫁的三妹雪子為中心,多次的相親穿插四妹妙子的戀愛經歷,還有時為妹妹操心的二姊幸子、貞之助夫婦和大姊鶴子、辰雄夫婦的生活,寫出了傳統日本人的纖細、多慮與含蓄,也寫出了以大阪為代表的古典風尚。
中卷大姊鶴子隨著丈夫調職遷居東京,帶出四姊妹對東京生活和文化的抗拒。鶴子雖然不曾明說不喜歡東京,反而逐漸融入新生活,但每次登場都伴帶著滿腔愁緒,可知適應得有點遺心。幸子、雪子和妙子一說到要去東京,便不情不願,東京的資生堂美容院,她們一點都不嚮往,因為在繁忙的都市,單是排隊輪候便要好幾個小時,倒是她們慣常去的那家大阪小店親切。四姊妹個性迥異,但有一樣共通:都覺得京、阪的一切才是最好的,對大阪人的身份充滿優越感。那種微妙的優越感其實源自對東京的陌生與恐懼,然後才轉化成不屑。在東京,她們會為自己的大阪口音感到難堪,卻又不屑學說東京話,到底覺得東京文化粗野淺薄。不過隨著社會發展,那些她們所熟悉與引以為傲的傳統風尚與氣派,彷彿正在點滴消逝。
小說上卷華麗鋪張,寫京都賞櫻,中秋賞月,飲酒作詩,一派好夢正酣,到中卷初顯衰敗,下卷雖以雪子出嫁作結,但伴以妙子的嬰孩一出生即夭折的惡兆,妙子也幾乎性命不保;雪子在臨近出嫁連天患病,對新生活沒有絲毫期待,只為逝去的每一天感到惆悵;鶴子則來信向妹妹要舊衣物,呈現家道沒落的徵兆。四姊妹最懷念的,始終是昔日在大阪一起長大的日子……書末,一股濃濃的悲哀揮之不去。
雪子是小說的中心,也儼然是是日本古典美的化身。谷崎潤一郎早年崇尚西洋美術和彼邦的開放自由,後來回歸東方精神。在《陰翳禮贊》裡,他對日本傳統建築、器物、藝術及生活的描寫充滿戀慕,獨到的美學觀點裡懷有一種對遠古的眷戀──所謂「陰翳」,即指山道林蔭的幽暗處,或力求隔絕陽光的傳統日本房間格局。在陰翳中,生活更有一種沉思的趣味,古代的泥金畫、漆器、水墨畫的潛藏光澤也更顯深沉優雅。《細雪》對雪子的頌讚,亦是這種懷舊心態的投射。雪子莊重典雅,個性非常內向,對相親的態度模稜兩可,要家人揣摩她的心意,也只有爽朗隨和善解人意的幸子能猜透她的心思。雪子面對陌生男人更是靦腆,每令相親對象苦惱卻步,最令人印像深刻的是相親對象來電邀約,雪子竟然躊躇不敢接聽,希望等幸子回來替她應付;後來硬著頭皮接聽了,卻因為對答唯唯諾諾氣得對方掛線。在現代人的角度,雪子難免不夠爽快直率,但這種古典的含蓄與矜持卻又是粗淺的現代人所不會擁有的,通過貞之助的解釋,谷崎表示懂得玩味古典情趣的人,才會懂得欣賞雪子的迂迴──亦正如世代生在大阪的蒔岡姊妹,才懂得對傳統風尚珍而重之。而雪子最可貴的,是她並非沒有主見,也決不會逆來順受,對待家人充滿溫情且意志堅定。幸子的女兒患上傳染病,她無懼病菌悉心照料;家人發覺離經叛道的妙子「闖了禍」,幸子夫婦一味迴避不談,最後還是由雪子義正辭嚴指斥妹妹,而斥責之中又包含關愛。
如果《細雪》是部黑白片,妙子一定是其中一抹驚艷的異彩。置身三個溫婉優雅的姊姊之間,最小的妙子彷彿一段詭異的變奏,一朵偏生的野花;斑爛,奪目,出格。她個性外向獨立,不甘過等待相親的被動生活,自己學做人偶、洋裁賺錢維生,會跳山村舞,又嚮往到法國遊歷,登場時是個跳脫爽朗的女孩,到結尾美好形像漸次剝落,露出面對物質和愛情的軟弱。在她口中,跟她糾纏不清的公子哥兒奧畑要靠她補貼過活,事實是她不愛他卻偏離不開,揮霍他的錢財又一再搭上其他男人,最後懷上一個酒保的骨肉。一個充滿生命力的靈魂,無奈配上了一副萎靡的肉體,純真甜美又放蕩、無力,血液裡的美,帶點頹廢的邪。小說提到雪子有時會借穿幸子的貼身衣物,但總不碰妙子的,暗暗寫出妙子生活放浪。她是姊妹中最要逞強,又最脆弱的一位;最不願依賴家庭,遭遇也最堪坷,叫人格外憐愛。
小說的單行本於1948年出版,兩年後即由新東寶的阿部豐搬上銀幕,電影裡佔戲最重的正是高峰秀子飾演的妙子,這樣的鋪排可謂獨具慧眼,選角亦顯然眼光獨到──谷崎對高峰秀子稱許不已,高峰秀子由此變成谷崎家的常客,儼然是家庭一分子,她在片中講的蘆屋話,便是由谷崎寫妙子的藍本嶋川信子指導。《細雪》四姊妹都有現實中的藍本,她們就是谷崎的第三任夫人根津松子和她的姊妹,根據高峰秀子在自傳所說,嶋川信子的性格的確跟妙子一樣,是谷崎家的「異端者」。被兩個姊姊揭破一直花費奧畑錢財的一幕,高峰秀子初時對答自若,指裡夾著香煙吞雲吐霧,一副滿不在乎、聽不入耳的樣子,當雪子一句一句說中了她的事,她無以反駁,眼神開始變得幽怨。鏡頭慢慢逼近她的臉,在沉默之中,一雙眼睛訴說了萬般委屈與難堪,既倔強,又脆弱。
高峰秀子秀子在谷崎心中地位超然為人所共知,他在散文〈我喜歡的六張玉容〉裡,便有「……不將高峰秀子放進來似乎覺得不妥,卻或許是把寶座讓給年輕人的時候了吧……」一語。秀子演過他筆下的人物,更當過繆思,化身女優「高嶺飛驒子」現身他晚年寫作的《台所太平記》。不錯,平假名「たかねひだこ」正是開「たかみねひでこ」的玩笑,連暱稱都叫「ダコちゃん」!
文學作品要改篇成電影而能表現其精髓,多少得看導演的修養與美學追求。市川崑的電影版在三個改編版中最為人所熟知,卻重戲劇性多於意境。為了製造戲劇效果,電影加添了很多與原作精神背道而馳的劇情,小說裡的貞之助非常疼惜幸子,而且愛屋及烏常為小姑們奔走,好得實在有點過份,市川崑擅加一筆貞之助與雪子互相吸引,又將妙子的離經叛道強行解釋為博取家人注意,相信不無對原作自我解讀的意味,卻也正是這些庸俗化的解讀,成了電影的致命傷──結尾處,貞之助在酒館裡望著窗外綿綿飄灑的細雪,為雪子即將出嫁黯然落淚,小說裡那種緬懷舊日情景的悲哀,化為膚淺的傷感,無論如何都無法令人看得稱心。人物的複雜與細膩處亦通統被抹平,鶴子儼然剛愎自用的自私女人,眼中只有自己沒有妹妹,幸子無辜變成歇斯底里的妒婦,因為雪子被改成跟貞之助關係曖昧,本來寫得血肉豐滿的妙子則簡化成一個缺乏關懷的反叛少女,徒見空洞驅殼,伊丹十三將辰雄演繹得狂躁自大,亦是莫名其妙,四姊妹在片中嘰嘰呱呱,是一部徹頭徹尾的通俗劇。原作細細勾勒的女兒纖細之美,到了市川崑手裡竟都淪為俗態,難道在他的眼中,女人只堪被這樣刻劃?
阿部豐在處理情節上算不上得心應手──畢竟是那麼綿密舖張的小說,濃縮起來一定有不足,但書裡四姊妹時有齟齬磨擦,卻始終血肉相連的感覺,卻是切切實實的拍出來了,而他和編劇(八住利雄)最具慧眼之處,當然是以最可圈可點的妙子為重點,然後選中了(假設這不是基於電影公司的安排)最能駕馭這個角色的高峰秀子。
Friday, August 31, 2007
盧馬的女人們
對對對,總不會把歌萊兒、克拉與慕德還有我最愛的女收藏家混為一談。想一想,怎麼都是女孩子?女孩子特別得到盧馬的垂青,不是沒有跡像的。在盧馬的電影裡,男人只是一種籠統的存在,是一些行為習性的概括,不若女孩子一個一個都是獨一無二個性鮮明的實體。因此真不巧,男主角都面目模糊,你會對他們曾經巴巴的追趕在女人身後,喋喋不休為自己的失敗或越軌開脫,或是將不能操控對方的怨憤轉化為不屑印象深刻,但不會特別記得某個男人的氣質──《獅子星座》的落泊小提琴家可能是個可愛的例外;其次有個性空白但帶足全場的柏士浮。女孩子呢,道德故事系列不用說,不論劇情大家先獲封一個片名。沙灘上,我們有寶蓮、夏天的馬歌和女收藏家海迪分庭抗禮,於是春光也有天真純情,冷靜理智和懶懶閑之分;馬歌和海迪樂得看著男人因不懂處理自己的感情忙得團團轉,寶蓮則不那麼幸運,吃了一點點虧。敏感細緻的 Marie Rivière 是盧馬電影中出鏡最頻的女人,主角配角都當過,都是帶點柔情的角色,然而你還是永遠分得清寂寞但不自傷的《綠光》女孩,脆弱傷感的飛行員妻子,和十多年後出現在《秋天的故事》裡自若輕盈熟練調請惹老死把她視為情敵的成熟女人。同是渴求良緣,她的酒莊好姊妹 Béatrice Romand 年輕時在《好姻緣》裡演沙翩,卻又是另一幅畫面,她的主動進取包含一種看不清形勢的盲目,強橫處讓人又愛又憐。看,盧馬都是那麼用心地塑造他的每一個女人,每個靈魂都清晰,漂亮,迷人。女孩子的身上,盡是說不完的故事,她們受厚愛,本來就天經地義,因此老人家也樂於拿她們的友情開玩笑,《女友的男友》、《雙姝奇遇》和《秋天的故事》裡的女孩情誼,甜甜酸酸煞是動人。
related: 〈盧馬愛女孩,我愛盧馬〉
Tuesday, August 28, 2007
其實沒有所謂「盧馬的天氣」
那不是很盧馬的天氣,陰雨綿綿,碰巧那個下午又鬼使神推的特別忙,滿以為相隔這麼近都要錯過了,原來黃小姐一心在等著我,好帶我去見她,而且講埋開場白:「你是她的偶像呀!」偶像聽了倒有點不好意思,哈哈大笑。我懵懂地認定她那一場戲出現在《巴黎的約會》,心水清的巴贊先生卻記得是《飛行員妻子》裡的「 tree fetish 」;除了小津,盧馬一定是最容易叫人搞亂片名的導演,場景不是海灘就是渡假別墅,男人例必心猿意馬口不對心,女人則有時無聲無息玩死男人有時游移找不著方向──雖然你總不會糊塗(還是該說丟臉?)到把 Chloe 、 Claire 與 Maud 還有我最愛的女收藏家混為一談。在那一幕「 tree fetish 」裡,偶像伶牙俐齒隨時轉換中英法語,一雙眼睛靈光逼人,談吐乾脆果斷,一直留給我「寸」的印象;一見面她興高采烈地談著剛看完的《神女》剪得多麼好,卻流露孩子氣的喜悅,率真隨和,「寸」的印象隨即煙消雲散。末了意外地說看完了去找我,結果上演了一幕天方夜譚:偶像問自己的粉絲拿電郵。──呀,爽朗,從容,天真,充滿好奇也充滿活力,一臉孩童的笑容,至此你不會不明白,三十年前冒險闖進盧馬辦公室的女孩,如何憑她獨得的魅力吸引住盧馬,由一個徬徨的電影系學生,變為永遠年青的老先生的左右手,上演一個活生生的傳奇。
緊張蓋過了一切,直到過後才懂得興奮。然後我想起,她憶述初訪盧馬,第一句正是 “It was a grey afternoon in Paris……”
Thursday, August 23, 2007
生日快樂
配 four season 的 house champagne (如常不記得酒名)(找到了,是 philipponnat ),女皇開酒,「卜」一聲好響好開心。祝女皇大人快快樂樂!一個唔該就吞左件 cookie 落肚,勁呀。
老實說,不知道蛋糕有多少層,也沒考究過有甚麼材料──黃小姐從前為我們上過 tutorial 的,但早忘得一乾二淨,只記得味道,和吞進口的陶醉。(反正你去 google 按幾下──再不然問問黃小姐,還怕不知道?)蛋糕幾靚幾巴閉都不是重點,主角是吃的人。
不過吃過最難忘的 opera 還是黃小姐買給我們的那一個。我相信沒有香港人能超越那位女師傅──你不是以為手執一張 french recipe 就能造出正宗的 french cake 吧?
題外話:昨日其實跟 ASD 開會,女皇大人約我和老闆一起穿黑色 one piece + 高跟鞋(最衰我條 time turner 頸鍊未到啦),拿, this is a team !──當然開會是巧立名目,隨便找個理由,其實天天都可以定 dress code ,最終的唯一目的還是開心。食完蛋糕搭的士去 BC 捧場看短片,女皇在車內換回高跟鞋,給我塗她的 lip gloss (點解佢個 d 永遠都閃過我個 d ?)。原來還帶了 eye shadow 打算在公司替我化,但開會開到六點幾,沒有時間。進了影院我們站在後排,方便看罷要看的就閃;當值 curator 好心提醒我們捧場的那段排在第九,又衝出去玩陣先。女皇如常即興發癲,慫恿 curator 拋下公職去飲野:「反正 d 片你都睇過晒架啦!」斯文 curator 有點不好意思,好乖仔地婉拒了。天南地北說了一通才驚覺他就是幫我們搞過節目但從未露面的某 curator 。 modest ,誠懇,有禮,一定不知道甚麼叫做作或自以為是,做的節目也不賣弄綽頭,單是態度已經叫人如沐春風,「文化界」絕無僅有。
之後跟 0060 、吳南翔(?)、一身黑的 theo (也穿黑色,聽話)在 poly 跳舞給她看,主角嚇到倒瀉咖啡。
Saturday, August 18, 2007
On Her Majesty's Service
替女皇大人當更,下班奉召到她的領地玩塔羅。抽中一張「倒吊男」代表我的潛意識,靚女塔羅師的解釋大致包含以下用語:「不知是自虐還是被虐啦……其實雙腳根本沒有被綁住,但享受倒吊……喜歡一些與一般人不同的感受(說得真婉轉)……是自己不肯走出來……」當事人尚未開腔,身旁的女皇大人已經興奮地搶著說:「唔使潛意識啦!佢擺到明啦!佢係呀,佢係呀!佢仲好 proud of it 添架!」──下刪一百數十字。我只有吃吃傻笑。無計啦,你係最了解又最有資格講0個個。
(不過睇我寫野都知啦可?例如呢篇那些充滿階級味的稱謂已經好「倒吊」啦,更不用說某個 tag 啦。睇下睇下真係覺得自己好勁喎!噢!)
老闆娘仙仙經過搖頭:「海洋公園!」我一臉疑惑,女皇大人馬上接力:「話我地好似玩過山車呀,係咁依嘩鬼叫呀。」老死就是老死,默契!不過女皇大人天生能近乎本能地洞察別人內心,靠的不是跡象,一切源自直覺──所以奇準,像貓。平日都像懶得答理,但你憂鬱的時候,牠總會知道的,而且懂得無聲無息地安慰你。
Monday, August 13, 2007
For the heart of Paris never ceases to beat
Paris has charmed me
Paris disarmed me
Turning all my hopes to alarms
I live under my garret roof
From friends and strangers I remain aloof
Yet still
I feel proud of my solitude
As on the hardships of life I brood
Life in the city so vast and wide
Constantly buffeted by wind and tide
It's a struggle for survival renewed each day
With cruel destiny refusing to point the way
Now the dark and malevolent night
Drives all ease from anguished sight
And muffled roars still prowl the street
For the heart of Paris never ceases
To beat
覺得這首歌也適合《獅子星座》
Thursday, August 02, 2007
今夕何夕
記不起是誰說過,也許該有很多人說過,舊時的事成了回憶,會變得格外美好。我懷疑舊時其實多談不快樂,流過淚的也不少,所謂心事有多少件會是美滿的?太美滿只會寧願放在心,惟恐被人沾了份。奇怪的是,想來想去還是只能想到四個字:無憂,無慮;虛耗光陰是最天經地義的差事,更大的煩惱都不是煩惱,想到甚麼就說甚麼,沒有事要顧忌,也無須擔心對方的反應,言談只有風露,雲氣,飛龍,今天忘了帶手機,或昨夜的天很清,偶爾會聊到報上的新聞,大的或小的,隨手摘下一撮星。也無論魏晉,他人的事不配要我們操心,就是自己的事都像不與自己相干。懷念起來真有點隔世──當時當然不是這樣覺得的,更不會為日子無聲無息地溜走惋惜。都說回憶裡彷彿只有美好,昨天讀到邁克說「這幾個人捉襟見肘地借到褪色的一抹前朝風流,幾乎天天早上在中環一個角落聚首,打保齡球一般若無其事把青春拋的遠,罔顧急急操向高科技的城市步伐,消磨了好幾個不問世事的盛夏」,久久不能忘。太記掛以前,怎麼好像要為此感到不對似的?
Wednesday, August 01, 2007
陌生的城市
「......你只謙畏的想問,一個不管以何為名(通常是繁榮進步偶或間以希望快樂)不打算保存人們生活痕跡的地方,不就等於一個陌生的城市?一個陌生的城市,何須特別叫人珍視、愛惜、維護、認同......?」
──除了如意峰外,還有金閣寺附近大北山的「左大文字」,松崎山的「妙法」、西賀茂明見山的「船形」、上嵯峨山的「牌坊形」等五座山相繼焚起火來。在約莫四十分鐘的焚火時間裡,市內的霓虹燈,廣告燈都一起熄滅了。千重子看見火光映照的山色和夜空,不由得感受到這是初秋了。──
──朱天心〈古都〉(第二段摘自川端康成《古都》)
Sunday, July 29, 2007
戲劇的力量
戲其實只有三場,不知道他們相戀的經過,相思的難耐,別後的流離。一開場就是離別,然後已經是四十年後的等待,和重逢。中間且不斷被荒誕胡鬧的《桃花源》撞擊,撞擊得那麼破碎,無聊的鬧劇卻是一種蕩滌,令《暗戀》的戲更覺內斂,深沉,就像廢墟裡的山茶花只有更顯清幽。最後是一個凌亂的舞台,上一場沒有清理的落花和赤紅的桃花源幕布,格格不入地襯託著高掛的時鐘、病床、沙發……導演、別團的演員悄悄來到台前圍觀,然而戲還是充滿力量,更紛擾的外物干擾不了集中的演出。黃磊,你演得實在太好了!令所有的間離效果都失效,不相干的人、物可以變得視而不見,一整晚的折騰無非就是為了這一幕。佈景混雜其實又非常簡潔,音樂低調,絕對不會擅作主張營造不必要的氣氛,雖說玩弄後設和錯摸但沒有故作高深亦不過分重視形式──沒有一樣東西,有意搶去演員的光采。即使已經那麼熟悉這個劇,劇終,我流了一臉的淚,鄰座的女孩也一樣。
黃磊講了一句廣東話粗口,太不襯他了!
Tuesday, July 24, 2007
心遠地自偏
昨天我們到那家無政府狀態 café 午餐,因為想看書。在公司裡她見我跟人談得沒完沒了懶得等,自己先行,我見狀即閃。坐對窗的吧檯,遇上來買外賣的同事,但沒功夫答理,她看她的 Harry Potter ,我看《細雪》。不特別好吃,又不供應愛爾蘭咖啡;落錯單是常規,雖然偶爾也有對的時候(謝恩);主管會當著客人跟下屬爭吵,興起便夾雜粗口;沒有正常的意粉,食物要等很久才到,氣得她乾脆不要,吃我的。來這裡純粹為了夠明亮,好看書。吃著吃著想起我們以前命名為 harry potter café 的黑漆漆餐廳,也是愛坐對窗的吧檯──但不知是否已經關門大吉。很寧靜的一頓午飯。
她這天心情奇佳,情緒高漲,一定係因為 harry potter 啦。
Friday, July 20, 2007
看電影(節目名)學中文
「幽微靈秀聶小倩」──我滿懷得意跑去問紅迷同事:「吖,『幽微靈秀』是誰起的題呢?」自然是明知故問,隨時拈得起「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除了熟讀《紅樓夢》的她(或者她老闆黃小姐),還會是誰?電影資料館太有文化了!
Thursday, July 19, 2007
《電姬戲院》──記回憶
「下面浮起許多聲音,各樣的車,拍拍打地毯,學校嘡嘡搖鈴,工匠搥著鋸著,馬達嗡嗡響,但都恍惚得很,似乎都不在上帝心上,只是耳旁風。」
──張愛玲〈桂花蒸 阿小悲秋〉
不用說,33部短片之中(事實上,糟粕不少),我最喜歡侯孝賢的《電姬戲院》( The Electric Princess Picture House )。表面的理由太呼之欲出:(軍裝的)張震、舒淇、六十年代、電影院、電影──還要要求甚麼?
三數分鐘,幾個鏡頭,說了許多許多。我一廂情願地相信片中那幾個場面,來自侯孝賢小時候確曾有過的印象,鏡頭緩緩游移,彷彿沒有甚麼事在發生,卻又有萬千種情態;人是定格在某一個時空,情又是永恆的情;雖然抽離,卻又那麼充滿感情(他一貫的風格)。回憶的過分真實,與惘然,都被他捕捉著了。
回憶從來只有一種,就是回憶,是個人的,私密的,珍貴的。我不相信有人會捨得拿自己珍重的回憶──或者真正觸動過自己的片段──來作口號,來販賣,甚至東施效顰再冠上致敬的美名。在《電姬戲院》裡,除了看到回憶的幻得幻失,更看到侯孝賢對待自己的回憶,有一份鄭重,那是最動人的地方。
而我更確切地相信,侯孝賢能拍出張迷希望看到的張愛玲電影。要拍許多的車、各樣聲音自然算不上難,是點睛的「只是耳旁風」考功夫,偏偏一個寫的一個拍的都手到拿來......「乘涼彷彿是隔年的事了......」
Wednesday, July 11, 2007
Wednesday, July 04, 2007
小明
初來這裡工作的時候,黃小姐身後掛著一幅《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海報,是少女楊靜怡的特寫,有摺疊過的痕跡,已經摺成那樣了還是掛起來,黃小姐對它的偏愛一定不淺。我最初一直把少女錯認為辛樹芬──其實怎麼可能錯認,不過是當時看過幾部候孝賢,模模糊糊認定是《童年往事》、《戀戀風塵》裡的那個女孩。後來當然搞清楚了,我還覺得,楊靜怡的臉跟黃小姐有一點點相像。
我跟某個前度倒是因候孝賢(或者說台灣電影)結緣的,他是我的導師,說要指導我的《悲情城市》習作云云──那時港大的咖啡座還沒有變成 starbucks ,多好呀。當然也虧他指導,不然無從做起。好笑的是後來他卻不喜歡我那麼喜歡《悲情城市》,因為在他心目中,楊德昌和他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更高。指導完《悲情城市》,那一年的電影節,他約我去看我們已經在課堂上看過的《一一》。
後來他又著我聽貓王的 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還跟我討論片中的小孩究竟有沒有錯把 bright 聽作 brighter ,然而我還是沒有看《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因為他似乎特別看重片中的愛情線,小明怎樣朝三暮四,最後小四把她一刀刺死──那麼在意當然因為勾起舊事了,因此你可以想像我多麼的不(想)在意……而且他老是提男孩們不讓小明拿槍,我誤以為又是很男人的那一裡電影。
幸好我到底沒有錯過了這麼好的一部電影──黃小姐的十大華語電影名單裡原來有它,當然不顧一切拿來看了。小四那一刀非關愛情,他殺掉的不是背叛他的少女,是黑暗、卑污、醜陋與不知恥,是已墮落而不自知的純情,是甘於被吞噬的光明。而即使小四砸碎了燈泡,刺倒了墮落,瀰漫的只有更深的無力感,因為你知道,黑暗的力量遠比光明強大……曾經那麼在意正義的父親,最候也喪失了勇氣,退避至關心兒子的視力,也就是生存最切身的問題。那一幕的幽暗,跟他上一次憤然說「記過就記過」的明亮差天共地,令人傷感。
「我把小孩交給你,是要教他成為光明正大的人……」
「記過就記過吧,如果一個人還要為他沒有犯過的錯誤,去道歉,去討好的話,那這種人,甚麼事情做不出來?」
這叫做良心,而且原應理所當然,然而中國(我指的包括中、港、台)的電影,有多少部拍出了這麼凜然的良心?如果你說你喜歡電影,而竟然沒有看過《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你應該感到羞恥吧。
最近跟 sam 談起,才知到張震和飾演他爸爸的張國柱──那個有良心有骨氣的知識分子,是真正的兩父子。
〈牯〉
Thursday, June 28, 2007
身為女人
「……在我就讀高中的時候,有一個學妹非常喜歡我,就連我跟別人說一句話,她也會生氣。我笑的時候,她甚至會說,我看起來太開朗了,因而她感到很不高興。當時,我最大的樂趣就是欺負那個學妹。」
「欺負?」
「因為我們彼此都是女人嘛!如果不讓她哭或生氣的話,那就不叫做愛情了。」
「……」
──川端康成《身為女人》
月前讀較少為人知的川端康成小說《身為女人》(《女であること》),情節和其中的人物關係出奇吸引。
小女兒榮對著離婚後悶氣沉沉的母親感到十分厭煩,某個下午離開大阪老家,直奔東京投靠母親的中學同學市子。榮自小傾慕高貴溫文的市子──儘管市子已經是個中年婦人,而且跟丈夫佐山非常恩愛。這邊廂,沒有兒女的市子原來對年輕女孩有特別偏好,佐山半為迎合妻子,半為同情,把一個殺人犯的女兒妙子接了回家居住,內向的妙子受市子夫婦疼愛,在他們家裡過得非常優悠。
榮搬進來以後馬上掀起陣陣波濤,家裡家外的人都備受牽連。榮天真、熱情,但飄忽不定隨心而行,有一股強烈的佔有慾,嬌橫氣燄逼得馴良的妙子惡夢連連,終於離家出走;純真乖巧的一面卻又讓市子疼惜不已,雖然也會為她的任性感到厭煩,還是被她吸引;放任飄忽時而純情時而佻皮又帶點多心的女孩子最讓男人招架不住,你們會否認嗎?於是最初不主張市子收留榮的佐山未能倖免,忽然冷淡原來正正因為覺得榮「很可愛」,當榮為佐山的冷漠焦急發難,他便再也按捺不住,主動擁抱著榮。榮迷迷糊糊覺得自己喜歡了佐山,其中大概夾雜嫉妒,艷羨和 attention seeking ──她並不是想取代市子,介入佐山、市子之間,本來就跟她對市子的傾慕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家庭以外的人呢?一直追求榮的少年雖然從來未獲垂青,也被榮的忽冷忽熱撩撥得心猿意馬。跟佐山的事被市子知道了以後,榮非常難過,主動離開了市子家,不久搭上市子的舊情人清野。
小說以市子懷孕、妙子歸來佐山家作結。一家人相約吃飯慶祝的那夜,榮遲遲才現身,迷惘地訴說清野是個邋遢的人,隨即告別市子,喃喃說要到京都去尋找父親……正如舒琪形容《祖與占》裡的嘉芙蓮,榮也從來不曾存心玩弄其他人,她一切的行動,都是出於沒有考慮沒有陰謀的直率。這種率性當然過火了,失父的陰影令她不斷希望從別人身上得到關愛,而且特別喜歡靠近年長的男人,她無法駕馭自己的感情,只有不停放任,結果一發不可收拾。外人大可輕易把她看成翻天覆地的壞女孩、 femme fatale ,川端卻看得透徹,從榮的角度出發,寫出一種「身為女人」的苦惱與悲哀。除了榮,小說也描寫了妙子、市子以至榮的母親因為不同個性而面對的不同困境。
榮與市子之間的同性戀感情寫得隱約微妙──川端當然不怕露骨,不信看看《睡美人》,他是喜好而且擅於捕捉若隱若現飄忽不定的感覺。愛情的感覺本來就有點虛幻,輕飄飄像酒醉後的 delirium ,死死實實有甚麼好看?《千鶴》的繼母與兒子,《山之音》的翁媳,《美麗與悲哀》(我最喜歡的川端小說)的同性師徒,全都寫得虛無飄渺,但一點不刻意掩掩漾漾,只是根本就如踏雲端不沾人間煙火。川端喜歡描寫抽像難言的感覺,同樣著迷於扭曲情感的谷崎潤一郎,則側重肉體與官能感受。榮最初那種抑壓的快感,川端刻劃得曲折而輕靈:
「明知道自己隨時都可以到伯母那裡去,心中非常渴望,卻又拼命忍耐著,我覺得這樣壓抑自己很舒服。如果我一直這樣下去的話,就見不到伯母了,心裡因為這麼想而感到極端的悲傷,那麼我就更會認為伯母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
換了三島由紀夫,大概歇斯底里得多。
愛以外的關係同樣精采,榮與妙子的互相嫉妒,跟中國章回小說裡的勾心鬥角大異其趣──在萬事不會明說的日本人國度裡,一切來得更加含蓄和不動聲色,也更陰沉。市子對榮由縱容溺愛發展到猜忌提防、佐山因為心裡有了另一個女人,反而對妻子更為重視、榮同時喜歡佐山和市子,但又不喜歡看到兩人一起……等等矛盾心情,都寫得非常細緻。川端張開了一個複雜的網絡,每個角色與其他人的關係都脆弱、微妙、易變,敘事也穿插藏閃,以為已告一段落的片段,讀到後來才驚覺還有餘波。
跟日本朋友談起,才知道小說曾被搬上銀幕,卡士非常吸引:原節子、森雅之飾演市子、佐山夫婦,久我美子和香川京子分別飾演榮和妙子。典雅莊重的原節子演市子是黃金之選,在原著裡榮曾經親吻市子,就算電影沒有照搬,同性戀意味總有保留罷,她演起來會怎樣呢?森雅之做把持不住的丈夫也是絕配。可惜並不特別欣賞久我美子和香川京子,特別難想像前者有那股純情夾雜妖嬈的氣質。那一輩的女優有誰可以勝任榮,我不大熟悉……或許八千草薰(與久我美子同齡,上年紀後演過《美麗與悲哀》的音子)會好一點?
Monday, June 25, 2007
晒書
既然說高峰秀子說得那麼興起(雖然只是我一個人興起)......晒下書先
書裡有秀子畫的插畫。
related:〈不得了!〉
Thursday, June 14, 2007
山在虛無飄渺間
在那一條鬧嚷嚷的商店街裡,清水屋超級市場的小貨車大剌刺地招搖過市,沿路廣播開業一周年大減價的宣傳聲帶,為《乱れる》(《情迷意亂》,一個不大貼切的譯名)鋪下小商店面臨資本雄厚的企業衝擊的背景。
高峰秀子飾演的禮子,繼承著亡夫遺志,在丈夫死後十多年一直為夫家經營著一間兼做送貨的小雜貨店,但隨著超級市場開業,小市鎮似乎正在適應一種新的消費模式。影片處處流露超級市場對小店的威脅,無論是老闆或客人,都在談論物價的差別,老主顧光顧時嘀咕超級市場的價錢要便宜得多,禮子無奈降低定價。但成瀨並沒有把這種威脅擴大成控訴,而更著力於刻劃習慣舊模式的人之疑惑與不安 ,某家小店老闆自殺的一幕只是淡淡帶過,沒有墮入通俗劇( melodrama )的窠臼借此大做文章。無須倚仗任何煽情技倆而將一個極富通俗劇色彩的故事拍得情致深厚,是成瀨的獨有魅力,因為在一環一環的奇情與悲慘以外,重點始終是更深更濃牽牽絆絆的人情,田中絹代主演的《母親》可算是最揮灑動人的示範。
消費模式的轉變是電影的底子,禮子與亡夫一家人,特別是與小叔幸司的關係才是成瀨真正關心的主題──當然,禮子與幸司之間的關係,又隱隱與小商店跟超級市場的關係對照。
加山雄三與仲代達矢這兩個日本一代美男,都曾在成瀨的電影裡為高峰秀子害相思苦。加山雄三在《乱れる》飾演小叔幸司,亦是他在成瀨遺作《亂雲》裡飾演的三島之雛型──都戀上了未亡人。事實上,《亂雲》的故事與結構,甚至部份場景,都充滿《乱れる》的影子,三島在農林區苦勸由美子(司葉子)放下過去包袱,便跟幸司在寺廟外跟禮子周旋的場面非常相似,加山雄三身後一樣的樹影斑駁,一如三島或幸司紛亂無章的心緒,更莫說兩片結尾如出一轍的旅館情節。「未亡人」這個主題似乎一直縈繞成瀨心中,一如「女兒出嫁」之於小津。
幸司大學畢業後並沒有正經工作,終日過著玩樂生活,打過好幾次架都是由禮子瞞著家人為他保釋。幸司被禮子追問戀愛的事問得緊,禁不住表白他一直不去上班,其實是因為戀慕禮子,希望守在她身邊。幸司比禮子小十五年,禮子對這突如其來的表白無所適從,兩人本來就日夕相對,但無法再若無其事地過日子,禮子終於決定離開夫家。幸司阻止不來,一路追到火車上,要送她到目的地。離家庭與熟悉的人漸遠,禮子抑壓的心情亦漸漸放鬆,兩人在火車上過了短暫的幸福時光,無憂無慮享受狹小空間裡只有兩個人的天地。禮子看著幸司熟睡的樣子百般滋味,決定在溫泉區下車跟他共渡一宵,沿路終於說出當日幸司對她表白時,她心裡其實非常高興……可惜這一切只是悲劇的前奏。
成瀨對女人心態理解得非常細緻,而且往往能細膩地捕捉極微妙委婉的感情;一切都不曾宣之於口,而再複雜、矛盾的心情卻又那樣了然。電影前段鋪排禮子對幸司的微妙感情,便曲折有致。幸司的姊姊並不歡迎禮子,積極慫恿她改嫁,甚至安排好相親對像。禮子不為所動,姊姊於是拋出幸司結婚後她這個嫂子會礙手礙腳的理由,一直表現從容的禮子,表情馬上僵住,彷彿被點出了隱痛,接下來只有強顏歡笑。當夜,禮子搬出姊姊的一套話語來試探幸司。她未必察覺自己對幸司的淹連,就是察覺了也大概會自欺欺人,但還是禁不住流露了內心的焦慮。過了幾天,幸司的女性朋友來小店找他,交下他遺下的手錶,禮子也頓時心神恍惚,還追問兩人的關係,那種關心已超乎兄嫂的界線,幸司與異性的關係,對她似乎是一個惘惘的威脅。高峰秀子不張揚的演技為角色添上一抹曖昧,演繹出一份介乎自覺與不由自主之間的微妒。那是一份朦朧的感情,尚未被(也似乎沒有必要被)意識為愛。在幸司對她表白以後的某個晚上,幸司踮著腳走下樓梯,睡在地下房間裡的禮子聽到腳步聲,便坐了起來,下意識地拉一拉被子,並亮起燈。鏡頭一轉,幸司原來是下來拿啤酒喝,但不知情的禮子一直凝神傾聽外面的動靜,直到傳來上樓梯的腳步聲,才放鬆下來,但又彷彿有點失落。拉被子的動作雖小,卻耐人尋味,既像是害怕幸司會闖進房來,又像是在期待幸司去找她,而無論是哪一種,其實都源於心底對幸司的渴望。場面非常簡潔,幾個房內房外交替的鏡頭,加上高峰秀子慘雜疑惑與不安的眼神,將禮子的複雜心情表露無遺,她那微細的五官變化,也表現出進退維谷的矛盾──對於幸司的愛,她一直遊移於迴避與坦然接受,這種遊移續漸化成自我折磨。
電影的魅力當然遠遠不止於鏡頭的簡潔流暢。事實上,大部份影評人都認為要從成瀨的電影裡找尋一種獨有的風格是一件難事(儘管他們以至你我都能列舉某些成瀨偏好的攝形方式,例如捕捉眼神的流轉、安排兩個角色並著肩邊走邊談等等),舒琪先生便曾說成瀨是一個「風格近乎隱形」的導演,而就算有甚麼風格,都會被源源的戲味所掩蓋和超越。但可以肯定的是,成瀨的鏡頭始終以人為主,緊緊抓住演員的表情和演出,也因此深深迷住觀眾。曾替成瀨擔任助導的岡本喜八透露成瀨不喜歡外景,因為包含太多會干擾演員的因素,高峰秀子則在自傳中憶述成瀨向她提出的一個心願:「我希望某天可以拍一部這樣的電影:沒有佈景,也沒有色彩,只有一片白色背景......沒有任何障礙,白色背景跟前就是舞台。到時秀子會為我演出嗎?」(高峰秀子《わたしの渡世日記》(下),自譯)──演員和演出到底是成瀨的終極關注。成瀨在彌留之際再次跟高峰秀子提起這個心願,其時他只是說「約定的事」,高峰秀子馬上意會,可見兩人相知之深。
禮子守著的小店是亡夫一手開展出來的,代表著舊一套的模式和價值觀,曾主張把小店改裝成超級市場的幸司則代表一股年輕、新潮的力量,同時顯得狂放且冥頑不靈,世俗規範對他來說固然不是一回事,他也從來不曾因為禮子的拒絕而灰心,反而對方越是決絕,他越是堅執。禮子在愛情上的矛盾與裹足不前,也是對新時代來臨或以超級市場取代小店的莫名抗拒──她很強調自己與幸司生於不同時代。那一代的人,可以說是比我們溫吞,我卻寧可說是多慮( sophisticated )與念舊,無論是對新事物或愛情,總抱著一份懷疑與謹慎,不似現代人一面倒地追捧新事物、擁抱隨便的激情。
這種多慮,也成了禮子的詛咒,使她間接害死了幸司,也埋葬了自己的幸福。在溫泉旅館裡,她還是再次拒絕了幸司,幸司獨自出去喝悶酒,喝到半醉打電話給禮子,用言語刺激她──同樣的場面,影片出現過兩次。拿著話筒的禮子再也掩飾不住憐愛與擔心,第一次,幸司回來了,乖乖在店裡做幫工;而這第二次,他在山裡失足墮崖喪生,再也回不來了。慌亂的禮子一臉茫然在街上亂走,不能相信這就是他們的結局……成瀨的電影都瀰漫濃烈的悲觀色彩,在他的世界裡,禮子註定要受自己的個性與決定折磨。但他絕不流於陰鬱,更不屑批判,呈現的是對「人」及「情」的極深刻的沉思、領悟與哀憐。
煙靄渺渺的銀山溫泉
成瀨的電影都以女人為主,但並非(單單)歌頌女人的出眾特質,而深入她們的生命,從一份深切的理解與同情出發,刻劃一種面對逆境依舊不甘屈服於命運的女性影像,這種形像又以個性本身就帶點虛無而又倔強的高峰秀子(看過她的自傳便會知道她對名利、親情及人生的淡漠不在乎)為代表。成瀨的女人都是自主的,即使《浮雲》的雪子被富岡始亂終棄,一生走上了苦戀的路;《女人踏上樓梯時》的媽媽生圭子一次又一次錯信了男人;《放浪記》的林芙美子屢糟男人欺騙,那都是她們選擇的人生,在她們的意識裡,自己從來不是受害者,正如禮子說:「你們都覺得我為這個家庭犧牲了十八年,其實不然,這些日子我都是切切實實地活過來的。」她們既不屈服,也不自憐,「花的一生短暫而多苦」(林芙美子的名句,成瀨曾經兩度引用)的領會沒有令她們喪失生存的意慾和希望,她們反而會抱著明知無望的心情,昂然的走下去,以堅毅對抗虛無,正像花兒儘管明知早晚凋謝也盡情綻放,閃耀生之光芒。同樣以女人的命運為主題,溝口健二的自然主義傾向則與成瀨截然不同,在溝口的世界裡,一切苦難都是命運的播弄,他的女人則如浮萍一般逆來順受,缺乏一種自主/自覺性──取而代之的也許是佛性。
當然,成瀨一生執導電影共八十九部,以其作品之豐,單憑三言兩語概括他作品的特色並不妥當,比方以夫妻關係為主的《飯》(《めし》)、《驟雨》,以家庭為舞台的《流》、《稻妻》、《娘、妻、母》、《母親》,以及改編川端康成原著、兼講夫妻與家庭關係的《山之音》、《舞姬》和講述賣藝少女生涯的《乙女ご、ろ三人姉妹》(《淺草紅團》)(我只看過《山之音》),便各有味道。《娘、妻、母》的眼神運用尤其精采,原節子埋怨母親的凌厲一瞥跟她在小津電影裡的溫厚莊重大相逕庭;她與小姑高峰秀子的不融也從無正面交待,單憑眼神的交換含蓄帶過,成瀨刻劃人物關係的細膩深婉與得心應手在此盡現。
表現頹廢(美)的電影,風格、形式都很鮮明,但成瀨表現的川端式頹廢,是純粹在演出上著手,因此更堪玩味。表面上,《山之音》很多細節跟原著不合,風格亦不近於川端的輕靈飄逸,其實成瀨把作品的重心──頹廢無力感、戰後社會瀰漫的愁雲慘霧(主要展現在家庭生活中),以及川端超脫於道德之上而以亂倫為美的眼光,都看得很透徹,而且融入了他個人的世界觀(原節子在片末對家公山村聰說:「無限風光在深處,要憑你去探索」),作出了一個既不違背原著,又有著他個人理念的詮釋,入乎其內,出乎其中。《舞姬》的原作與《山之音》同樣筆觸輕靈,但又同時具備《山》的散漫、頹廢與陰霾密佈,相信成瀨拍來一定精采,可惜無緣觀看。川端在寫作《山之音》期間,為成瀨監修了林芙美子原作(但沒有完成)的《飯》,我一直覺得《飯》對川端寫《山之音》有一定影響,電影根本就像《山之音》的前傳/姊妹作,但未有時間認真研究。
(謝謝せんきちさん寄來的圖片。 )
Friday, June 08, 2007
Tuesday, June 05, 2007
天空
離去的時候,從升降機出來撞上正在接受訪問的黃小姐,喜出望外的我忘形叫嚷,黃小姐暫時丟下記者,問我:「 in 完啦?」「 in 完啦。請左啦!」黃小姐彷彿比我還高興,一把把我攬進懷裡。(那天有記者在場,不敢偷吻她。)
餘下的一點點疑慮頓時煙消雲散。有黃小姐的擁抱,還要想些甚麼呢?在兩個老闆威逼利誘不讓我辭職的轟炸下,我曾經非常沮喪,也很迷失,覺得自己很失敗,彷彿不管留下不留下都只有一片黯淡。回到後花園才重歷柳暗花明的勝景,明白前路一直舒坦明媚,看不清只是因為被蒙蔽了心竅。除了黃小姐給我的力量,我還得到所有我重視的人的由衷祝福:昔日的老闆拉著手說全力支持,未來的老闆,我的爸爸, winnie ,甚至之前鬧別扭的同事,對我的回歸都絕對 positive。當然還有一直為我安排又分析利害(認真到像罵人)的女皇大人──我將來的對面位。嗯,原來我兩次半(有一次不成功,因此只算半次)轉工,都是她一手張羅的。
我的老闆(不止她,我相信很多同事也一樣)覺得我是個超級笨蛋,放棄穩定的工作和她將來的「支持」,放棄過渡為公墓員的好處,做一個在她們眼中不怎麼樣的職位。對文化沒有一絲執著或關愛的人,不會察覺身處的地方不過是一片公墓員守護著的墓園,埋葬了熱情、理想、憤怒,和青春。一個一個因循空洞的腦袋,死守著一堆一堆機制,跟一群發錢寒又不是真有才華的藝團周旋,這就是香港的文化事業!
無論上班還是下班,走在尖沙咀的街頭我總是渾身不自在。這裡的天空很小很小,人很多很多,塵埃遍佈,正好適合我那班庸俗,勢利,虛偽的同事(說的只是我的部門,其他女孩/女人都很可愛,特別是戲曲組靚女和她們那超好人又對我很好的老闆)。西灣河的天空很闊很闊,令你覺得整個世界就在眼前,只要你伸手去要。
Sunday, May 27, 2007
愛我,不要拯救我
積奇。她對賭博的耽溺來自單純的欲望,和直覺,以及血液裡一股隨時失控的神經質( neurotic sense )。完全放任,不在乎後果,輸(光)了再算,賭博成了她的宗教。「不要取笑我,嘗試了解。」女人的直覺往往不被男人理解──即使他那麼那麼愛她,不止是這危險的 obsession ,積奇一直覺得旅館吊燈好像印第安人的頭顱,看到了羽毛,還有眼睛,深愛她的尚只有莫名其妙。尚看出了沉迷的危險,一方面縱容積奇隨心所欲亂拋籌碼,暗暗存下儲備金以防萬一;一方面嘗試阻止她跌出邊緣,但每一次只有爭吵,最後還是靠尚的溫柔化解。其實,尚又何嘗抵受得住積奇的魔力,嘴上說寧可留在沙灘,回頭就進賭場尋她的身影(還要被她耍了一遍!);即使她講明只是把他當成一條幸運狗留在身邊,他還是亦步亦趨。到兩人都輸得一乾二淨,連房租都無法清繳,尚不得已向父親要錢,同時再次企圖用理智「拯救」積奇,要她停止賭博,跟他過「穩定」生活。這正正是不能理解她內心躁動、瘋狂一面的表現。積奇固然知道自己無可救藥,也深知自己對賭的情感一如信仰般非理性:她說過,進賭場的感覺,一如進教堂。但尚又憑甚麼擺出一副批判的姿態,否定她的情感,或者認為理智始終優越於感情?她要的不是價值判斷,也不是對她的非理性情感的否定,更不是憐憫,而是了解與(無條件的?)包容。因此積奇態度逆轉,不要跟尚回巴黎,也驟然變得冷漠無情。她清楚自己本性難移,跟一個要「改造(良?)」自己的人在一起,不會有好結果。尚的勸說也包含複雜心理,既出於愛護,也無疑是嫉妒積奇對輪盤的激情比對他更甚。
最後,積奇是想通了尚的愛博大精深,於是奔跑出去追上他?還是純粹的反覆,一如她平常的舉動?又還是抱著賭博心態,當是再一次的冒險?就像她老是下注17,她的幸運數字……
舒琪先生說:「……她(珍摩露)與其他「紅顏禍水」( femme fatale )不同的地方,是她的spontaneity――一切都來自她的本性,沒有深思熟慮、沒有陰謀,而是近乎一種沒有任何矯飾的純真,但卻一樣的危險。一如《祖與占》( Jules et Jim ,1960 ),在《天使灣》裡的摩露再次展示出她那份可以把任何人從征服到毀滅的魔力,并且心甘命抵。」(《天使灣》:沒有好結果 )。
祖與占
新買了 Criterion Collection 版的《祖與占》,其實不特別興奮,因為這部戲的港版DVD,絕對比 feature 多多(其實很多時,你根本不會看)的 criterion collection 吸引。為甚麼?難道還要問嗎?
未有時間重看一遍,但是看看 trailer 已經感觸良多……忽然有意翻出好多年前寫過的筆記。其實到了後來,我的注意力更集中在三個人的 suffering 上。也許應該再寫一遍,這是以後的事了。
我一直喜歡祖,占太理智、太自矜。
《祖與占》的故事發生在一次大戰前後,祖是奧地利人,跟來自法國的占成了好朋友。但《祖與占》的主角,與其說是祖與占,不如說是周旋在他們之間的女人──嘉芙蓮。她是個一切隨心的女人,想到甚麼就做甚麼,不理後果,不顧他人。聽到祖一番看扁女人的言詞,她冷冷然木無表情,我們還沒有猜透她究竟怎麼想,她已一口氣跳進河中。對祖感到不滿的時候,她約會占,但遲到一小時;在跟占一起之後,又為了貪過癮跟祖在占面前調情。然而都不是單純的玩弄心態,也不能概括為純粹的自私任性。其實是一個女人的反覆心理,一種隨心而為的完全放任。也正是兩人對她深深著迷的原因,他們認為,她不是特別漂亮,也不特別高貴,但她自然散發著一股魅力。所謂的魅力,究竟指的是甚麼?那是生命的魅力。
嘉芙蓮是一個真真實實的女人,這一刻,她想叫占去幫她收拾行李;哪一刻,她想跟祖結婚。她都做了,就是這麼簡單。戴帽畫鬚裝成男人走上街,走到橋頭興緻勃發,即場提出賽跑:
「你偷步!」
「但我嬴了。」
嘉芙蓮象徵的,是一種率性而為,完全忠於自已的生命態度。她選擇自已的道路,沒有猶豫,沒有顧忌。杜魯福喜歡在她下決定或已行動的時刻給她來個突如其來的特寫鏡頭,捕捉她堅定或興奮的表情,以突出她的超然性格。她(還有祖與占)對愛情也抱著超乎世俗眼光的態度:「愛」不一定是兩個人的事,三人行(再加個小女兒),也可以是一個美好世界──最少,在一開始的時後,是多麼的率真、無邪,和美好。在祖與占與嘉芙蓮(有時還加上艾拔)那些奔跑、踏單車、海灘對話等等的畫面,三個人的位置往往構成一個三角形,而嘉芙蓮恰好處於三角形的頂尖,暗示兩(多)個男人均為她所牽引。全片貫串著明亮的燈光、輕快的攝影,表明了杜魯福對嘉芙蓮的絕對肯定。
毫無疑問,嘉芙蓮太過超越了她的情人(以至她的時代,及我們的時代),她的率性為她帶來快樂,同時為她帶來痛苦。祖是一個比較懦弱的人,嘉芙蓮打算改造他,但失敗了;而且戰爭令祖變得越來越世俗,因此他們的婚姻並不快樂。於是,她轉投向占,但占卻一直為「責任感」所羇絆:基於友情他一直不願對嘉芙蓮表達愛意,直至祖對他說 "Love her, marry her......if you love her, don't think I am an obstacle." ;後來因為曾答應娶情人 Gilberte 為妻而一直優柔寡斷。占象徵的是理性的力量,他比祖清醒,知道跟嘉芙蓮糾纏不清終非了局,甚至只有悲劇收場,因此不曾沉溺在愛情裡,懂得抽身而退,祖也慨嘆:「占,你比我聰明,你知道跟她完了就是完了。」自然,祖象徵的就是情感的力量,為了嘉芙蓮,他會面容憔悴,即使嘉芙蓮一次一次的傷害他,他都不能自拔,只有「漸漸放棄擁有她,」──但不是放棄她──「和這世上的一切希望」。
嘉芙蓮這種永遠走在其他人之前的人,往往因為無法平衡有著自毀傾向。嘉芙蓮最終無法留住占,與他一起步向毀滅性的結局,剩下祖一個人收拾殘局。
大戰前的祖與占相是多少還有夢的年青人的憧憬。兩人是文學家、藝術家,閑來談論的是文學、翻繹、歌劇。雖然趕不上嘉芙蓮,他們其實也有著奔放不羇的氣質。不曾擁有過時鐘,也不會戴手錶,家裡放置的是一個沙漏: "When the sand stops, we'll get dressed." ,含糊的時間觀念突出了他們放任隨意,不為俗世規條所羇絆的個性。此外還有那浪漫的放任──為了看一座雕像專誠前往一個亞得里亞小島 ( Adriatic island ,在意大利與南斯拉夫之間 ),因為被雕像深深吸引,對著它看上一個小時。兩人同時愛上一個女人,共同對她表示欣賞、敬佩;儘管會有妒忌的時候,但絕不會有鬥爭,他們的友情也從未因此受影響。大戰之前,三人一起經歷了很多自由、愉快的時光,配著輕快的音樂,就像過著天堂的生活。
大戰過後,一切都有了改變。占前往探訪祖,兩人互相說著對方沒有改變,嘉芙蓮不耐煩的回應: "So, no one has changed." 然後鏡頭轉到小屋裡,映入眼瞼眼的是牆上的時鐘,他們談話也貫穿著滴答滴答的鐘聲;過了不久,占拿出鉈錶來看時間。這個看似平淡的細節,其實包含強大的暗湧:經過戰爭的洗禮與歲月的磨蝕,他們已經不是當日的率性藝術家了。
《祖與占》的攝影與剪接靈活流暢,充份體現年輕時期杜魯福的自信與活力(數年後的《蛇蝎夜合花》,情感依舊激蕩痴迷,但畫面似不復見《祖與占》的朝氣)。影片運用了很多追蹤鏡( tracking shot ),攝影機不受限制似的持續推進,沒有絲毫窒滯,呈現廣闊無限的空間感,甚至將觀眾牽引至畫面以外,令人有一種「豁出去」的衝動;此外還有誇張而流動極快的搖鏡( pans ),在同一場景內交替呈現不同人物,將觀眾的注意力緊緊牽引著;還有嘉芙蓮燒紙的跳接、她大笑的數個凝鏡、巴黎(及其他地方)的景觀鏡頭以伸縮的大小圖框展現……等等,列之不盡。總之,攝影機就是一個活潑好奇,永無止息的旁觀者,不停橫衝直撞,東張西望,開展了電影(畫面)的無限可能,也正好暗暗呼應它要拍攝的三個人物。
嘉芙蓮是個永遠令人難忘的角色,珍摩露是個永遠令人難忘的女人。
Thursday, May 24, 2007
夢幻與清醒
丹美專心致志營造一幅一幅只有年輕沒有老去,獨見鮮艷不見黯淡的畫面,但他從來沒有沉浸於幻夢而忘卻現實的世界。美艷純真的《雪堡雨傘》,說的正正是愛情的虛幻,與現實的殘酷。丹露送別要當兵的愛人時信誓旦旦,但懷孕後的困惑不安,加上荷朗嘉撒的逼切(但不是咄咄逼人)追求,軟弱畢竟蓋過了等待下去的決心和勇氣。復員回來的紀仍然深愛丹露,雪堡卻已人事全非,他只能繼續深愛下去,或另娶;結果他選擇了妥協,即使那是萬分無奈的決定。曾經深愛的兩人,重逢時相顧無言……完場時,友人不約而同問到丹露為甚麼會別嫁,當日一下子答不上來,現在才想到最好的答案:因為這不是童話故事呀。我們的生命不就是這樣嗎?
說到童話故事,《驢皮公主》最搶鏡的不是服飾設計異想天開的丹露或尚馬赫,而是《去年在馬倫巴》裡的女神黛芬西莉( Delphine Seyrig )。說出來沒有誰不嚇一跳,訝異那具高貴神聖冷若冰霜但(已經)充滿魔力的雕像竟然可以化身動作誇張姿姿整整的自私教母。雖然很難說得清她最初幫丹露「擺脫」父親是為了報復曾經「對佢唔住」的尚馬赫令他不能得逞,還是為了把情敵丹露踢到九宵雲外,但一定不會有人誤信真是基於她口中那套道得經:「女兒都不會嫁給父親」──不信看看《莫負良宵》,還有哪個導演曾經將亂倫拍得這樣光明正大?一點都不煞有介事,父親跟女兒一夜風流(雖然事前雙方毫不知情)可以平常到不是一回事。──請留意,教母說來說去其實都說不出一個很完滿的理由。
有別於童話故事黑白分明,變法讓丹露披著驢皮流落豬欄的這位教母,始終沒有被塑造成一個后母式「奸人」,反而處處流露神經質本色,幾近趣緻:自戀到連唱歌都要對住塊鏡又粗心大意老是撕破裙子( C'est la vie! ),說起國王就心裡有氣鼓埋泡腮──跟尚馬赫的反應如出一轍,好一對冤家。她的下場也一點不壞,最後丹美更讓她名正言順以繼母身份登場。童話故事裡的奸人,到了現實世界不過是有七情六慾又有點私心有點壞心眼( wicked )的人;世事難料,不也正因如此,造就了一段更美滿的因緣,皆大歡喜?沒有看過《驢皮公主》的原著,但猜想電影減低了原作善惡分明的色彩,為角色加添了一些更人性化的細節,誇大了故事的瘋狂荒誕,背後又暗暗有如斯寫實的筆觸。
丹美是將夢幻與真實融匯得天衣無縫的聖手,《羅拉》的大部份場面以自然光拍攝,佈景與街景也絕少人工化痕跡,單憑高反差的黑白攝影營造如夢似幻的感覺;明明是實實在在的海港,一切又都彷彿不大真實。自《羅拉》起,丹美有好幾部電影都是錯過、等待、重逢這個主題的變奏,故事裡往往有一個帶點風霜但依舊美麗的海港女人,帶著孩子等待舊情人,而舊情人總是意想不到地歸來,羅拉與米修、伊芳與師奶先生、美蓮與伊芙蒙丹,各自際遇不同,都殊途同歸,也許是在苦澀良多的世界裡,他給他的羅拉們的一點慰藉。只有《雪堡雨傘》始終是一個殘忍的例外,裡面的母親等不到丈夫回來,丹露亦沒有等到最後。
丹美是愛做夢的人,因此也特別明白不切實際要面對的不幸。在《羅拉》裡,年青的荷朗嘉撒漫不經心愛做白日夢,一句太悶便丟下工作。他心愛的羅拉因為等到舊情人回來,一再辜負他,他失落地離開南特,另尋一片更廣闊的天地。這個只愛做夢不大踏實的人,最後一無所獲,但令人感動的是,丹美拍得荷朗嘉撒一點都不可悲( pathetic ),因為他愛自由、愛做夢,即使一無所有,他還是昂然的──至少在丹美的世界裡,他被賦予這一種優越感。
related: 〈直至鳥倦月明〉、〈愛我,不要拯救我〉
Thursday, May 10, 2007
逐夢的人
《白夜》是一個只有夜,只有夢的世界,一個疑幻疑真的國度。那小小的城鎮儼然是個夢中威尼斯,無論走到哪裡,眼前身後都是小橋與河道,一片鏡花水月的幻像。而它又全然不是一個甜美的夢幻世界,但見四周滿佈頹垣敗瓦,因年代久遠而殘舊的建築物外牆,總是貼滿不知何年何月的舊報紙,跟《戰地佳人》及《魂斷威尼斯》裡的威尼斯一個模樣──在維斯康堤的世界裡,再不現實的空間都有著時間的惘惘威脅,在累累的歷史痕跡以至龐雜的社會規範背後,即使逃脫到夢中,他的人物還是被逼面對想攀高一點、遠一點的無能為力。戲中最精采的一個鏡頭是女主角娜塔莉亞坐在崩壞的廢墟一角,憶述新租客尚馬赫初來的情景,鏡頭緩緩從娜塔莉亞身上推移,時間空間不知不覺已悄悄轉移到當時當地,客觀鏡頭成了主觀鏡頭,鏡頭裡就是娜塔莉亞眼中那個翩翩美男子,詩一般的畫面融入了同樣詩意的傷感:她顯然自困在記憶的囚牢裡。都說維斯康堤與普魯斯特相知,對於時間、記憶與慾望對人的磨蝕,他們有著獨特細緻的敏感。
尚馬赫與娜塔莉亞發展了一段霧水因緣,但是突然遠走,他沒有說出原因,也未曾透露目的地,只是相約一年之後在告別的地方再見。就憑這個單薄如紙的口頭約定,娜塔莉亞充滿希望地等待。馬斯杜安尼某夜遇上在橋頭黯然落淚的娜塔莉亞,就此一見鍾情,一夜接著一夜聆聽她對另一個男人的痴情,儘管,有時也會忍不住數落她的執迷,告訴她男人不會回來……如果娜塔莉亞只顧一廂情願沉醉於自己的回憶與盼望,而且盲目執著,馬斯杜安尼何嘗不是一個完全無視現世生活的逐夢者,明知對方的心不在自己身上還是追隨其後?他們眼中只有心目中的最美,生活只在夜裡放光。為了投奔夢想,其他的一切隨時可以放棄,只要有那麼一點光,他們就會馬上被吸引住。馬斯杜安尼見了娜塔莉亞,死心的念頭再也堅守不住,而娜塔莉亞也毅然為尚馬赫放棄眼前的幸福──與馬斯杜安尼的一夜狂舞,細雪中的泛舟談心,還有廝守的誓盟。其實她比誰都清醒:暫時的安逸雖然貼實,畢竟只是無奈的妥協,怎比得上時刻在心頭的真正盼望?(我也痴人說夢了,想到裴禹,李慧娘,和昭容──我們中國人借愛情言志的故事)
最後,大家都以為不會出現的尚馬赫奇跡地歸來,那是黎明了,娜塔莉亞的信念終於可證並不虛妄。那真是一個天真的理想主義可以存活,可以快樂,甚至可以夢想成真的世界;一切的懷疑,犬儒與不信任都是罪孽。維斯康堤的人物都在追尋更終極的意義或理想,而在簡單純美的《白夜》裡,他們唯一一次得償所願。
這種純美始終帶點憂鬱──也正是現世的寫照,既然有幸運的人,便也有不那麼幸運的人。馬斯杜安尼放手讓娜塔莉亞隨夢而去,落空的他在嚴寒中獨自歸去,伴隨的只有同樣孤獨的小狗。逐夢而且願意相信夢的人,註定是寂寞的。
Monday, April 30, 2007
魂斷威尼斯(增補)
“His face recalled the noblest moment of Greek sculpture - pale, with a sweet reserve, with clustering honey-coloured ringlets, the brow and nose descending in one line, the winning mouth, the expression of pure and godlike serenity. Yet with all this chaste perfection of form. It was of such unique personal charm that the observer thought he had never seen, either in nature or art, anything so utterly happy and consummate.”
Thomas Mann, Death in Venice
誰要去看一個老人的夢囈?我當然答不上,要是你覺得《魂斷威尼斯》是而且只是一個老人的夢囈。恰到好處的場面調度兼善廣闊的聖馬可廣場與佈景鉅細靡遺的酒店大堂,卻都不曾太耽美,因為貴族導演斷斷不會誤把奢華作優雅、散漫作深情,因而電影絕不會墮落為形式或唯美主義的一件空洞精品。揮霍的推移鏡頭流暢得不能再流暢,都出自一雙充滿戀慕的眼睛,突來的變焦距鏡則直搗眼睛背後的焦渴,是拜倒的,又是純潔,節制的;貪戀,但不貪婪。觸動他的明明是一副光滑完美如古希臘雕像的驅體,但渴望之中不敢有關乎肉體的猥褻,只有遠觀,艷羨,與一份藏在心底不曾宣之於口的祝願──慾望以一種異常抽象的方式浮遊在威尼斯濕熱翳悶的每一個角落。即使未曾拜讀原著,都能準確辨認維斯康堤對文學性非常敏感,並且擅以優雅的電影語言重現他的敏感,當然這本來就是事實,不用辨認。馬勒第五交響曲無形因而又像無止境的哀傷一直盤桓不去,兩個小時,怎麼可能足夠?
老教授( Gustav , Gustav ,好事之徒喜歡說那就是馬勒,造型並且那麼酷肖,然而有甚麼重要呢,是與不是?)窮一生追求和諧與靈性,深信美不會獨立於知性、智慧與尊嚴而存在,臨近晚年卻不能自拔地傾倒於純粹的感官之美,那個美少年,還象徵著他已經錯過了的青春,失落的純潔,與不曾擁有的率性──一切他所缺乏的;是對幻影的迷戀,也是顧影自憐。最初的觸手可及叫他張徨得急急離去,虧得從天而降一個回頭的藉口,他心安理得了,反正應該心裡有數,殉死不過在早晚。初抵威尼斯踏入酒店套房,事事不做先望鏡子,餘下整整一個旅程他都在面對自己,而又面對不了自己,時而是今天已經老去的自己,時而是昔日的自己,無論是回首前塵還是沉吟當下,彷彿都只有追悔與自慚形穢。亦步亦趨緊貼美少年之後卻不敢觸碰,因為塵封感情太久已成習慣,更因為對自身的醜陋太過自覺,聖潔不屬於老年人啊!他自恥於不合時宜老態龍鍾,與年輕人擠身電梯渾身不自在,在狂歡的群眾之中他甘於孤獨。化一個沖淡歲月痕跡的妝,美容師說那是還原閣下這個年紀應當擁有的臉容,然而多麼的弔詭,再粉飾不過更添難堪,越要追上越是明白來不及,支撐不住失足毋寧是一種解脫。再放肆一點,再放肆一點,說的是不見邊際地捕捉著日照金光、發亮胴體的鏡頭,和直至油盡燈枯仍捨不得放棄的凝視。那份美原來不屬於他不屬於誰,只屬於它自身,朦朦朧朧中,他帶著絕望又帶著明瞭撒手。海灘早就一片死寂,無休止地玩著堆沙的兩個黑衣女孩添上一抹荒涼,他草草被抬走,連死亡都是那麼的不值一顧。
愛的極致引向死亡,但死亡在較早期的維斯康堤電影裡有著截然不同的方式。在近二十年前的《戰地佳人/戰國妖姬》裡,女伯爵莉維亞對犯禁之愛義無反顧,為了將愛人法蘭士──自然,又是一個帶點妖嬈的美男子──留在身邊,不惜挪用革命軍的款項供他賄賂醫生脫離軍隊,然而不羈又自戀的美少年豈會就此感恩甘於委身?影片以莉維亞懷著愛恨交纏的心情告密,令辜負她的男人死於亂鎗之下告終。《家族的肖像》和《魂斷威尼斯》中的美少年依舊自足又不可企及,只是垂老的傾慕者變得遲疑、退避了,摻著矛盾與壓抑的愛其實更深更濃更無法自處;同樣是將愛人藏於密室,《戰地佳人》裡莉維亞的出發點是佔有,她主動且不顧一切,《家族的肖像》的教授則純然為了讓少年免受外界騷擾靜靜休息,心態被動且裹足不前──他其實是把自己關在門外,而不是把少年關在室內;到了《魂斷威尼斯》,老教授更甘心(寧願?)為成就美的驕矜自足而鬱死。經過歲月的磨蝕,或是對人生的領會?愛與執迷由外在的爆發,化為內在的沉思。
related: 〈頹廢〉
一篇不那麼瘋癲、又更全面的評論:老人痴影症
心靈飽滿:〈真正的頹廢美〉(我會坐前點的!)
Wednesday, April 25, 2007
又比人鬧
女皇大人傳來穿上新牛仔褲的照片,因為腿好幼,我說十足 tinkerbelle 。她不知道甚麼是 tinkerbelle ,經典嗎?我告訴她那是常常在 peter pan 身旁熠熠漾的小妖精。人後一片金光,她說就是因為光好得意,叫朋友用手機拍下。我又發作提起《魂斷威尼斯》的結尾,老教授望著被金光圍繞的 tadzio ,然後死去,手痕 cap 了張圖說明。是我不好,好 cap 唔 cap , cap 了個半身,瘦瘦長長的。結果比人鬧:「又給我九唔搭八的東西。 seems like an ET 。」陰公,害我笑了好久。太愛了,如此直覺的反應。
Tuesday, April 24, 2007
玩樂與迷失
大概布紐爾《中產階級的審慎(或譯拘謹)魅力》( The Discreet Charm of the Bourgeoisie )的片名太家傳回曉,有些人以為說一句布紐爾「撕破中產階級假面具」一定不會死錯人,難免的,畢竟不是人人讀過 Roger Ebert 對布紐爾的精僻見解 “he was deeply cynical about human nature, but with amusement, not scorn”。《青樓紅杏》推翻了所謂「中產階級」對女人只屬丈夫一人專有閑來留在家中繡花就好等等期望,也顛覆了妓女、嫖客的從屬關係,誘人處不在(男人愛看的)丹露無懈可擊的線條與胴體(當然布紐爾不能自拔的 fetishist gaze 仍然落在丹露雙腿和她的高跟鞋,一如他的其他電影,這也正是影片的複雜性,既有男性凝視,又反男性凝視,而你甚至可以討論下去:丹露的性幻想場面不過是更深層的男性凝視),而在 Séverine 富 Margritte 色彩的性幻想,以及她在被嫖中的自得其樂,一切快感都以女人為中心,男人淪為製造歡愉/ scenario 的配角,而不自知(我實在不能不想到曼楨的名句:「我不知道嫖客跟妓女是誰更不道德」,而且斗膽為它加個後續,是誰更黎賤)。布紐爾正正是抱著 amused 的姿態審視一個女人的 amusement (同時也在借妓女的自我陶醉暗笑盲流般的嫖客),審視她如何在自己的病態性幻想中感到無上滿足──慢著,甚麼是病態甚麼是常態?我們得先上個福柯的課程啊。在有意無意間同觀眾一起目不轉睛膜拜於丹露的肉背而失去理性的男人,有的全面臣服作清潔工,有的有幸以施虐者或戀屍癖的角色客串一場,不想做太監的唯有化身野獸亂來一通,實際還是 Séverine 的遊戲單元──連對手都稱不上。戲外呢,招架不住嗜於享受快感而把男人視為工具( not even an obscure object of desire )的女人的人,臨急臨忙搬出假道學的一套用詞將 Séverine 貶得一文不值。我的天,原來真有人無知到主角亂說一句 “I am so lost” 就照搬為她的寫照,標籤她為空洞、迷失,罪名還有胡塗和不光彩──怎麼?夜伏晝出偷偷摸摸不就是貪求刺激那麼簡單嗎?好的好的,就算為了瞞著丈夫也無非因為受縛於一套以男人利益為中心的「道德」觀念吧,而覺得她不光彩的不過是另一個男人,從來不是她自己。或許容我說得再明白一點,如果《青樓紅杏》裡跑去翻天覆地的是一個男人,你又會不會說他「空洞、迷失、胡塗和不光彩」?玩樂者與迷失者的角色從來涇渭分明,用上那種字眼形容 Séverine 的會是甚麼人?要麼是無能為力的沙文,要麼是根本沒看懂電影(又自以為懂了)的人, or both 。不知道自己時運低讀到的屬哪一種,不過天下奇事太多了,一笑置之。
Friday, April 20, 2007
揮霍
泡好一壺白毛猴,不知從哪裡買來牛腩河淨雲吞的女皇大人已經坐好在文化中心,向海的樓梯,0060也到了。就在那兒我們來個海邊午餐,真正的海邊。午飯沾酒的愛好是她惹起的,「午膳喝酒感覺分外靡爛」,我記得,第一次,是在日本餐廳開一瓶李白酒。從前帶一班暑期工去吃飯,肆無忌憚點兩支 diamond black ──也不過是 diamond black ,過過酒癮,小朋友噤聲,沒人敢跟。因此我就知道這天有酒,但沒有想過這樣嚇我,河粉未登場,先拿出一杯九江雙蒸,沒有寫錯,是一杯,伯伯們常握在手的那一種,說是方便剩下了合上蓋子。各自呷一口,嘩好難喝!一整杯丟掉。飯後0060回公司,我請假護駕,買了相同款式的牛仔褲,滿街的鞋卻沒有合意,不及胡亂闖進一家咖啡店下午茶高興。嗜酒,人家不供應愛爾蘭咖啡有點沮喪,想試名字古怪的 marocchino 她又不准,沒有理由總之不准,說你信不信,這堆名目跟 mocha 根本是同一個東西,可是回頭見到店家招呼別人macchiato小小的一杯,又嚷好得意,自己先搶著要改。躲懶去喝咖啡,胡言亂語,在盧馬的電影裡是不用請假的,啊,也不叫躲懶。
Friday, April 06, 2007
Thursday, March 29, 2007
容器
不是我想 stereotype 惹(某些)人反感,但不是太明顯了嗎,《明明》那位(女)導演對周迅的膜拜?要找更貼切的形容詞,想來想去還是廣東話的「冧」夠傳神。除了不停,不停,不停賣弄她的 cool 樣(雖然,真係幾正)和看似放任其實拍得平庸的跳脫,你說,那兩小時的菲林都在做些甚麼?而且也只止於「冧」──多浪費,那麼那麼愛她,卻拍不出一點她的靈氣。才在蘇州河沾了一身現代 kitsch 味,回到五代十國的一席夜宴又讓你深信她根本就是一朵遠古幽蘭;滴塵不染莊重矜持的林徽因,可以化身天生天養懵懂少女,帶點法國女人的率性──兩生花,她從來勝任有餘,捉到鹿識唔識脫角,則憑各自修為。周迅演得再努力,那格格不入還是看得人尷尷尬尬,不住為自己闖進了別人的私夢不好意思:把她搓搓捏捏塞進兩個容器,滿足的大概只有導演自己。
周迅講的蹇腳廣東話,很好笑。自然不是因為五音不全,而是永遠摸不著輕重也對不上合適助詞,是生硬裡的一點自然。演得不好,所以好看,至少這種魔力沒有被抹煞掉。
Friday, March 16, 2007
老百姓
首先想到的是清新。先不管影片的調子由輕快走向沉重,以炎炎暑熱的南方始而以寒冬中的大漠終──對過了中年的她(們)來說,人間四季周而復始的希望可能已經褪色,正道反以是迷惘,於是成就了一個注定有很多很多人記得的定鏡。是清新,多久沒看過了,拍中國小市民生活、城市景觀的電影,不卑賤,不浮誇,不以挖掘窮人的苦難為主調,也不是一幕一幕對十里洋場的空洞的想像。挽一尾水草紮好的活跳魚,搖著菜籃,穿街過巷回到公寓,她的生活從來就是這個樣子,沒有為了一部電影故作一點甚麼姿態,人在呼吸,一座活的城市也在呼吸。拍上海拍得平實自然不施脂粉,許鞍華在從前的《半生緣》已露過一手了,那甚至是很多不怎麼了解上海氣息的(名)導演們紛紛染指的舊上海。然後想到逆流而往的精神,她有的本領不為現在意氣風發的人看重,卻是頂優越的,她的性情溫吞老實帶點迂腐,卻是頂善良的,戲就是寫出了這點悍,擇善固執,不以落伍為恥。不覺得要追上任何一種步伐,只是,有一點點落寞。
壞的壞不到底,周潤發沾油水不留情,還加一條見死不救,唸唸「長恨此身非我有」,說著歌頌女人的才是好詩人,就算抱著下迷湯的動機,不啻也是這種憂鬱文人的由衷話,坐在床邊守她到天亮,是內咎、不捨?未必說得那麼分明,卻多少有點模糊的真心(他沒以為自己在演范柳原吧?),那一幕穿上戲服在互相顧盼中沉醉,更是赤子之心了;好的也好不到底,斯琴高娃發了狠熱心對待非親非顧的你我他她牠,背後原來曾經拋夫棄女。女兒回來看老媽,在街上數落那一頓,沒有切切的愛何來咬牙的恨?然後還是帶她去吃螃蟹囉……「虛偽之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素樸」,我們這些不徹底的老百姓呀。那年我問許鞍華,你還拍張愛玲嗎?清清爽爽的答:不了。瞇一瞇眼睛看,張愛玲看得那麼透徹的老百姓──中國的老百姓,不都悄悄登場了?她的參差對照手法,還不是讓鏡頭實現了?脫胎換骨的「道路以目」,一幅一幅不是要惹人注目的畫,是生活的片段。戲裡的主角,也不是斯琴高娃,是生活。
Monday, March 05, 2007
猶恐相逢是夢中
收到二爺的新春祝福,並囑我寫《桃花扇》。那麼不好看的戲,倒沒功夫花心思去寫,而且這一部沒有讀過傳奇,不好評論。姑且講一點點感受──其實是借題發揮。
「然而,掠過花籬,緊接著由野薔薇接替的那株山楂花的芳香、花徑台階上沒有回音的腳步聲、河中泛起撲向一棵水草又立即破碎的水泡,都一直留在我激蕩的心裡,而且連續那麼些年都久久難忘,而周圍的道路卻在記憶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走過那些道路的人死了,甚至對走過那些道路的人的回憶也都泯滅了。有時,延存至今的那一截片斷的景物,孤零零地從大千世界中清晰地浮現,繁花似錦的小鳥在我的腦海中飄動,我卻說不出牠來自何方,起於何時──也許乾脆出自甚麼夢境。但是,我之所以要想到梅塞格利絲那邊和蓋爾芒特家那邊,首先是把它們看作我的精神領域的深層沉淀,看作我至今仍賴以存身的堅固的地盤。正因為我走遍那兩處地方的時候,我對物對人都深信不疑,所以唯獨我經過那些地方時所認識到的物和人至今使我信以為真,仍使我感到愉快。也許因為創作的信心已在我心中枯萎,也許因為現實只在我的回憶中成形,今天人們指給我看我以前未曾見過的花朵,我只覺得不是真花。」
──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
她不知怎的就是容易笑,看一齣《桃花扇》,我們沒頭沒腦的笑個沒完──當然是輕輕的,為了一句寫得不怎麼好的唱詞,為了演員一個不經意的動作,或者乾脆不為甚麼。我們永遠知道對方笑的甚麼,總能和應,而那些小小的偷笑,礙不了心裡的尊重。身旁那一本正經的女人老是朝我們望,大抵認為這種輕鬆的投入不夠體面。從前看《二十四隻眼睛》,(還有《楢山節考》、《西鶴一代女》……那些那麼正經的戲啊),已經是這樣,我們甚麼都可以笑上幾聲,令我那時的男友匪夷所思:「兩隻野好似旁若無人咁。」(不知是否說來逗我高興)──那天,那天她可烏龍了,明明是藝術中心看戲,居然以為是資料館,還得戚地約我們開場前吃飯。我非常質疑有沒有時間,她還振振說「有一個鐘」。幸而有機警同事踢爆了這個可怕的誤會,她例牌大驚:「下?係咩?死啦……」然後發覺有些重要東西在家沒拿,要趕回去,老闆對我高度放任,讓我送她上的士。最後是將卡叔借給她的五份張愛玲劇本遺下在我的座位,要我當書僮為她拿去。-大-小-姐。卻又心細如塵,看戲前到牡丹(我們某些人的食堂)買三文治,也給我買了一份。
坐下來,我們登時為台上那一座砌上衝天火紅巨柱的「擬戲台」驚詫,怎麼回事?(上演不久,更發現他們會把這個東西挪來挪去擾人心目,跟崑劇舞台以簡、以虛背道而馳)側幕一概不用,沒有了出場、入場,演出空間延橫向延伸,台左台右排列明式靠背椅,準備登場的演員就坐在兩邊──看來製作人唯恐觀眾不知道他們對離間效果是如何念茲在茲奉若神明,至蓋過了戲曲裡本來最重要的人,和戲。劇本刪修得支離破碎,感情毫不突出,演員欠缺神采;離合之情,興亡之感,何如一齣《帝女花》?巨型藍色瑩幕擱在兩邊播放字幕,是存心跟觀眾晦氣,要人不能專心投入在江南煙雨之中,毫不專業(在任何劇院看過任何演出的人都知道,字幕機是可以以黑色襯底的);最令人失笑是演員和製作人員的名單竟然不是在開場前一下滾完,而是在每個角色登場時跳出,還附加一句介紹身份,古靈精怪。我忽然領悟:這個製作要不是當觀眾傻瓜,就是目標觀眾根本不是懂戲的人。看,宣傳重點連個演員名字都不提,在在強調多少件古董文物,虛張聲勢──它的宣傳跟它的實質,倒相配。
等待開場時,她告訴我最近看了一部成瀨拍的原節子,但是忘記了片名,我忙不迭數家珍:「沒有多少部……該不是《飯》就是《驟雨》(先掠開眾星爭鳴的《娘‧妻‧母》)。」她連連搖頭,我訥悶,到她終於想起是《山之音》,我拍拍腦勺:「喲-!竟然遺漏了這個名字!」我們都同意,結局跟川端的原作大大不同,卻都好看得不得了。「還有一部原節子、上原謙的《飯》,應該跟《山之音》連在一起看,因為──」她打斷:「那有沒有《湯》呢?」這樣無聊的笑話,換了別人是庸俗,她說就是佻皮。她很喜歡小津,連帶很喜歡原節子;我更喜歡成瀨,因此更鍾情高峰秀子。
中場帶她到一個人少的地方歇著,還剩五分鐘的光景,才說想喝咖啡。卻又怕耽誤了時間,我說不怕了,遲入場就遲入場;其實倒是興奮,有她才會放任,放任得義無反顧。進了咖啡館,她說不如喝果汁,省時。我還是買了咖啡,一杯,兩個人。她自然發揮得一想二的本色,又說加些茶點,而且以訕笑掩飾多心,哼哼。坐著聊聊,一任時間過去,果然再入場要被罰站一會了。
後半場比前半好一點點,至少感情突出一些(雖然結尾非常突兀),舞台乾淨得多,小生也換了個俊俏的。
戲完了以後,她上我的辦公室辦點「私事」。商量晚飯怎樣,說要吃「江南菜」,可真頭痛(雖然我也好想吃南京鹽水鴨)。本來提議去又一棧,人家嫌遠;到北京道一號繞了一圈,不大合心。後來勉強想到小南國,竟然出奇的人多,侍應小姐說等到七點半才「可能有位」。時為七點,我問怎麼樣,要不要等?她說:「我很餓了,不想等了。」一把楚楚可憐游絲般的聲線,聽了都忍不住心疼,腦子裡打轉轉再想不到甚麼,還不遵命遵命遵命?(想是因為長我幾歲,她平時是很少對我用嗲功的)。心裡冒汗:早先還四圍撲了一會,可苦她了。急急找上一家京菜館容身。
一個晚上只是談,停不下來。我的奇怪的執著不再奇怪,我的嚕唆她知道是(擇善)固執不是憤世嫉俗──我們那些,消費心態與功利至上的人視同無謂的偏執啊。
有一次很失意,憑空說要參加某一個文學獎,後來又發起開一家出版社,像他們三三,出自己的書。出版社的事提了幾次,她說:「那你快參加那個文學獎,嬴了的獎金,就是我們出版社的第一筆經費。」我是真的心動了,這也許──多半成不了事的,我們都知道,但在講的一刻,聽的一刻,它還是成了真。更遙遠的以前,我們說要合編一部《紅樓夢》……這是我們一個晚上說的傻話。當然還有很多很多別的傻話。
吃完晚飯移師別處吃甜品,直聊到十一點多,說的根本未完,完不了。聽她說自己的事,像讀一部寫得絕好的小說,說得那麼動聽,那麼深刻──還是聽的人太投入?有時直當成自己的事,恨不能插手做點甚麼。她說的某些片段,有時會覺得似曾相識,在細想一下,馬上懂得對應:呀,你詩裡寫過的。看看,眼前的人,不是單純的好,而又是這麼有血肉的一個人,有高低起落,有脆弱有堅定,有惘然。感情這麼飽滿,靈魂這麼純淨,沒有做作,沒有世故,沒有保留,沒有機心。別時,我捧著送給她和幫她弄來的一堆東西,直送到車站。猶恐相逢是夢中,大概就是這般光景。
Tuesday, February 20, 2007
頹廢(增補又增補)
要寫維斯康堤,我其實是未夠道行的。
不要太快捉錯用神,《魂斷威尼斯》何嘗是一部基片?老教授對美少年亦步亦趨,是對「美」的終極盼慕,也是面對自身日漸衰老醜陋的不堪。你有經歷過嗎?眼前人青春、脆弱、無邪、妖嬈交集,美得令你想哭。這一個斜日下的意大利,充滿焦灼鬱悶的空氣,同時有一種大限將至的漫漫,跟我們慣見的炫耀的意大利,多麼的不同。
《氣蓋山河》名字譯得不好,大概故事關乎統一意大利的一萬紅軍,連名字都革命起來,而畢蘭加士打養的浩然之氣顯然不同於 Garibaldi 遊擊於山野的浩氣。意大利統一,意味貴族階級的沒落, Cavour 完成大業後邀請這位前朝貴族加入國會,吃了一臉的灰。
“Sleep, my dear Chevalley, eternal sleep, that is what Sicilians want. And they will always resent anyone who tries to awaken them, even to bring them the most wonderful of gifts.... All Sicilian expression, even the most violent, is really a wish for death. Our sensuality, wish for oblivion. Our knifings and shootings, a hankering after extinction. Our laziness, our spiced and drugged sherbets, a desire for voluptuous immobility, that is... for death again.”
因此你不會訝異,黃愛玲的《戲緣》雖然沒有一篇文章談及維斯康堤,他還是不尋常地現過身:「不要以為頹廢很容易,在西方我也只看到一個維斯康堤而已。」(有些人可能馬上要問:那東方呢?要是沒書在手,不妨猜猜看)。而邁克好久以後補充了黃小姐未說完的話:「我不但覺得維斯康堤最適合搬運《追憶逝水年華》上銀幕,也深信他能夠把曹雪芹的世界拍得有紋有路。六十年代張愛玲編劇的《紅樓夢》,要是交到他手上……」(「克社會」,07年1月4日)
沒有誰比維斯康堤更懂得頹廢美,更不會有誰能把那種體會發揮得更凄迷。他鏡頭下的宮廷,不比一般宮廷片窮極奢華堆砌氣派──平民看皇室,不免對金碧輝煌大驚小怪(史高西斯參考三部維斯康提影片而拍成的《心外幽情》(註),便非常沉溺於細節,幾近戀物)。卻並不意味不講究,恰恰相反,是講究得不能再講究,你不曾或不懂留意的地方,都一絲不苟鉅細無遺。維斯康堤是貴族心態看貴族──切切實實的藍血,系出中世紀以降盤踞米蘭的維斯康堤家族一旁分支──,對空間與時間的處理,那麼理所當然那麼日常,不是想像中的紙醉金迷,是一份源源流在血液裡的怠惰,任世界流轉千百年還是一般虛耗的放任。在這一方面,《諸神的黃昏》比《氣蓋山河》更為深刻。巴伐利亞國王 Ludwig 二世缺乏治國的天份,卻偏好文藝,心思纖細敏感,遙遙呼應敝邦的李後主,因此也不能倖免地沉醉於春花秋月,終於被公爵以其患精神病為名篡位,他則在不能面對逆轉且自棄的心境下自殺(正史的說法沒有定論)。甫登帝位的 Ludwig 充滿年輕人的朝氣,熱情主要投放在兩個人身上:華格納與已嫁到奧地利的堂姊伊麗莎白。懷著滿溢的希望,他相信自己可以為世界帶來一點建樹,不過這種天真的盼望終落於幻滅。他深受華格納感動,不理全國上下反對,禮請華格納回國供養他專心創作,又斥巨資興建劇院,結果發現衷心敬服的天才不過是個投機小人,深受打擊。另一方面,他曾向唯一相知的伊麗莎白傾吐少年心事,伊麗莎白卻一力撮合他與自己的妹妹;結合無望令他日益消沉,後來一個守衛觸發其戀慕男色的根源,更益發疏於國事,一任沉迷於男優,縱情聲色逸樂,至形骸枯槁。伊麗莎白叩門探問,他自慚形穢不敢相見,只能自困在斗室中自責自恨。
我戀戀不捨看著伊麗莎白到訪 Ludwig 的新天鵝堡,那裡不見天日,紛擾世事佔不了半點位置──一座人工開鑿的湖,湖面浮著雪白天鵝十數,靠邊停泊一條漆金行舟,壁上刻著畫,鮮花飾滿了岩柱,沒錯,建築靈感來自華格納的《羅恩格林》。一個詩的世界,悠悠儼然時間停頓,年月止息,沒有白晝,也沒有黑夜,不存在過去,不會有未來。伊麗莎白徘徊不去,那彷彿就是我們這一群耽溺在維斯康堤世界裡的觀眾。
正史裡,伊麗莎白的婚姻生活並不快樂,因此終年遊歷,她的時尚觸覺非常敏銳,肖像曾刊登在當年的 Vanity Fair ,可算是十九世紀的 icon 。 Romy Schneider 以演伊麗莎白「聞名」,之前一共演過三部,大抵都集中編派伊麗莎白的風流逸事,演得她非常厭倦,後來還是為了維斯康堤,才願意第四次演出這個角色。既是他人婦,又是知心人,她在《諸神的黃昏》裡有著冷熱兼備的氣質,柔情與絕情、引誘與拒絕集於一身,一色的黑裝,間或配上面紗,含蓄又具挑逗意味,很難有誰會不傾心。我一廂情願地相信維斯康堤對 Romy Schneider 情有獨鐘(雖然更多的人會喜歡 Claudia Cardinale ),不然不會在拍攝《三艷嬉春》(Boccaccio 70)後十年,還是找上她,而且是演她曾經那麼厭惡的角色。是的,兩人的另一次(也就是第一次)合作,便是《三艷嬉春》,由維斯康堤與費里尼、第昔卡、還有一位 Monicelli 合導四個故事,顧(原)名可知,都取材自薄伽丘的小說。我只看了維斯康堤的一節,反諷意味濃厚,結局意外地流露張愛玲式荒涼,果然貴族之後的世故,不足為凡夫俗子道。一段無愛的貴族婚姻,妻子為了對抗丈夫對抗苦悶聲言自立,想來想去想到一份最現成的工作:既然丈夫嫖得那麼闊綽,何不把自己(的肉體)販賣給他?經不起一點挑逗,他欣然接受,拿著她開價的巨額支票進睡房。她淚水亂滾了一臉,滾到枕上,臉上不是木無表情,也不是任何一種表情,一種極端的空洞;抿著唇是笑,又不可能是笑……演得那麼有層次!那時的 Romy Schneider 年紀尚輕,猶見輕佻浮滑──雖然輕佻背後的世故令你大吃一驚,絕對不會無心錯把她當成頭腦簡單的美國娃娃。歷練十年以後演出《諸神》,雞尾酒已化醇醪,少了驕恣添了沉著,每一次出場都比前一次迷人,古典美源源似沒有盡。一直好奇, Ozon 是不是也對她傾慕有加,抑或是致敬?據說在《八美千嬌》裡, Emmanuelle Beart 一直藏在圍裙裡的,就是 Romy Schneider 的照片──法國影壇有個女演員獎以 Romy Schneider 名(男界代表為尚嘉賓),儘管後來拿獎的,倒是同場演出的小妖精 Ludivine Sagnier 。
後來,我在這裡找到了答案。不得了,原來還牽扯上蘇堤。
(待續)(對不起,修改發佈了很多次,每一次都以為是最後一次)
註:三部影片分別為《戰地佳人》、《氣蓋山河》和《清白之驅》,見Martin Scorsese and Jay Cocks, The Age of Innocence – A portrait of the Film Based on the Novel by Edith Wharton, New York: Newmarket Press, 1993, p72。《心外幽情》在歌劇院揭開序幕,既忠於原著,亦儼然是向《戰地佳人》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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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February 18, 2007
海棠無香
跟「爸爸媽媽」團年,在雷家花園。雷博士指點我坐在他和黃小姐中間,說是黃小姐要留給我的「好位」,啊喲喲。黃小姐煎的牛排太香,我失禮地吃得最多,清炒瓜果鮮甜清潤,三瓶紅酒各有個性。飯後有雷宅待客必備的芝士,雷妹妹還煮了紅豆沙帶來做甜品(我懷念她的 french cakes )──而席上精品少不了雷兄雷弟兩位前輩的妙語。
瞄到草坪正中好大一盆開得放肆的紅花,問是甚麼,黃小姐答:「是海棠。」
酒酣飯飽,跑出去看海棠,蹲著身子。這是我第一次看海棠花,原來紅得這麼嬌艷,而且花瓣一閃一閃,像描上發亮的粉。我拾起掉在地上的一小朵,湊到鼻前一聞──真不相信,這麼美的花,果然是無香的!「黃小姐,我拿你一朵海棠。」然後我們一起唸:「一恨海棠無香,二恨鰣魚多刺,三恨紅樓夢未完……」我問是一盆買回來的還是拿種籽種,道是一盆買了回來,到她長多了便折出一枝一枝分種,我心癢癢:「那我也折一枝回去……」黃小姐乾脆送我一盆。
我挑了小小的一盆。回家路上,不住的偷笑。
Wednesday, February 14, 2007
以形式超越形式
「我便放手任由他發揮……」
──朱天心〈威尼斯之死〉
而弔詭的是,你真相信這是「放手任由」嗎?
我對〈古都〉與《古都》以至「古都」的耽溺摻雜太多個人感情,不知從何說起。〈威尼斯之死〉也不例外,但我倒是願意先說說它──自然是為了比較簡單。
小說寫一個作家的創作過程。一個喜歡耽在咖啡館寫作的作家,多麼庸俗的佈置,以至朱天心禁不住馬上調侃他的理由:一天到晚跑了去可以免卻母親向鄰人解釋其工作性質的煩惱。作家遊歷不同裝潢的咖啡館,小說也隨著咖啡館的不同「個性」,顧客的姿態,使用的餐具,播放的流行歌而形態各異。到他找到了可堪駐足的心愛咖啡館,新小說又同時因為幻想、追憶,或裡面掛的一幅畫,一步一步失控,發展出它自己的結局……
作為「主角/敘述者」的男作家,擔當了兩重任務。他時而是朱天心(作者)的化身,是而是他(角色)自己。為作者言的時候,他代她侃侃談論創作的兩種特性:隨意性(〈古都〉很可能就是以這種游徙、隨想方式寫成,而有趣的是,朱天心對這種隨意性,其實同時抱持肯定與否定兩種態度;或者應該說,隨意性之中,或許還分逆來順受式如男作家,與自我遊獵式如小蝦),和瘋狂性(創作者與精神病患為銅板兩面)。而作為角色的他,雖然看不起大部份「(女)同業」,仍然身負某些都市庸俗性,成為作者要嘲諷的對像。換句話說,〈威尼斯之死〉本身,正正亦出現失控情況,角色自己跑了出來表現自己。而弔詭的是──一來你其實不知道那個部份屬失控,而你真相信那是失控嗎?(本人都失控了,這段不是我本來要寫的。)
一個後設(我多麼不愛用的詞,往往像是為了叫別人知道自己曉得而用)的格局調侃了認定作品往往有嚴密結構,作家往往有完整創作計劃──也必須如此堅信,否則無法成事──的文學評論。
但格局只是一個有趣的框架,如同迷宮,如果只為遊人提供尋覓與發掘的趣味,不啻失諸小聰明。小說在敘述中融入了朱天心對城市人急功近利與機會主義至上的痛恨。包括作家以半日之期「踐踏」威尼斯,他的女同業興沖沖搞房地產,人群蜂擁到海濱淘金,當然還有益發光怪陸離的都市景觀──小說的重要場景:一家一家矯揉造作卻明顯頗合時人心意的歐陸?懷舊?咖啡館。
咖啡館叫朱天心哀悼都市的人工化。因著一家渾然無風格甚至因而有點混亂的咖啡店──其最天然的形態──,作家一直享受寫作過程捨不得為小說收結,這種環境為他提供創作活力,讓他放縱地追憶從前。他全盤沉溺於對A的書寫,為寫好的書稿調換次序添改細節,就是不願收結──王德威說起《奧德賽》中奧底修斯離家二十年沒有音信,他的妻子為了退卻眾多追求者,以織完手中布匹為期,然後她白天織,晚上拆,夜以繼日,延宕承諾。A,他少年後來是他少年好友的化身,一種追憶似水年華的隱喻。而當環境遽變,樸素的咖啡館某天也摩登起來了,充滿甜膩潮流味,逃避的國度紛碎,過去再沒有容身之所。如此,他輕易的下得了手,讓一直想尋死的A求仁得仁。作家以自暴自棄,結束了一場尋夢(或重溫/編舊夢)之旅。
於是我們想,他(她)真的控制不了人物?如果真的控制不了,又是為了甚麼?
現代人對傳統是極其的不耐,以不斷顛覆。而我常問,顛覆了以後,還(又)有甚麼(一絲紅衛兵的惘惘威脅霎然掠過)?在一眾小說家埋首於試驗、嬉戲、拼貼、調侃、顛覆而飄飄欲仙之際,你忽然看到,朱天還執念念於心裡的一團火,一份朱天文口中「容不得一點惡人惡事」的赤子之心,反復敘寫她對生活的熱愛,對都市的憎恨。〈威利斯之死〉以玩弄形式起,最終以深沉的內涵超越了形式。
多麼成熟,豐滿的作品。
related: 閑夢遠 南國正芳春
Saturday, February 10, 2007
最吵嚷的顧客
問侍仔雞片沙律可否轉餐,答不可。不死心,再問伯伯級侍應。「可以怎麼不可以?」大小姐壓低聲線:「那敢情是新來的。」點頭。
來舖畫上彩小鳥的娘娘墊紙,「牛柳之家」,只有我的份,有人不依。「xx餐才有的……」我聽了鼓噪:「不會吧,以前來都一概是舖的。」等他遠去,又拉扯伯伯級:「這紙好漂亮,可否多給我們兩張,留著。」伯伯級拿橡皮圈卷好一卷,輕輕放餐桌上。我們登時駭笑。
吃個湯都吃很久,因為停下來說的沒完,還要尖聲嘻笑,成店裡最吵嚷的一桌。侍仔竟然陰魂不散,徘徊在近:「好喜歡畫麼?」正怒此人好生多事,卻接說:「──多拿幾張給你們囉。」真的丟下了幾張,努嘴:「剛剛老闆在嘛……」我們叫了好響一聲恍然大悟:「哦──」對方續問:「漂亮麼?有甚麼漂亮──你們是不是拿去做設計呀?」
奇事是在後頭。我正在讀的朱天文《花憶前身》,談著擱在桌邊。侍仔閃過:「這書好看的。」心想:「死開吧。」「她們幾姊妹,還有個朱天心嘛。」我和大小姐側目,又是鬧哄哄的叫。還不停嘴,經過又續說:「她老師還厲害,胡蘭成。」
今夜後這餐廳有了我們的卡位。
後來在渣甸坊街上拉著手大嚷: Honour your words! 罵那些,那些人。
抵銷了所有不快樂。
Sunday, February 04, 2007
芍藥裀?
昨夜跟小穗子貓、比人問叫雞幾錢的養貓人(頂,呢條友要揀名!真係姿整過人)、被暗戀的文藝青年、陰魂不散的術士(「陰魂不散」太適合形容閣下以及閣下留言的出沒情況)、富國際視野的記者等人(請諸君自行對號入座,這樣貼切大概連結都可以慳返)小聚,為記者朋友慶生。本來觥籌交錯興致十足,正要再下一城,無奈本人上演了非常非常尷尬的一幕……
(不過為此得到小穗子體貼溫柔的照料,攙扶掃背,絕對是因禍得福。原來她一直站在外面啊,真是「為誰風露立中宵」,罪過罪過。後來還要她連同養貓人運送我到家門,好生過意不去。)
這失態倒是有前車可尋,教我快慰不少,是為《紅樓夢》六十二回,紅樓群芳在紅香圃為寶二爺慶生,分曹射覆,酒酣耳熱好不熱鬧,湘云妹妹不覺悄悄醉倒一旁……好好別喝倒采,當然不能相比──而且人家並沒有吐。無非借機發發紅樓痴,就把下文併六十二回送給大家:
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走來:「姑娘們快瞧雲姑娘去,吃醉了圖涼快,在山子後頭一塊青板石凳上睡著了。」眾人聽說,都笑道:「快別吵嚷。」說著,都走來看時,果見湘雲臥於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挽扶。湘雲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唧唧嘟嘟說:
「泉香而酒冽,玉盌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
眾人笑推他,說道:「快醒醒兒吃飯去,這潮凳上還睡出病來呢。」湘雲慢啟秋波,見了眾人,低頭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來納涼避靜的,不覺的因多罰了兩杯酒,嬌嫋不勝,便睡著了,心中反覺自愧。連忙起身扎掙著同人來至紅香圃中,用過水,又吃了兩盞釅茶。探春忙命將醒酒石拿來給他銜在口內,一時又命他喝了一些酸湯,方才覺得好了些。
第六十二回 憨湘雲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庚辰本,簡體)
雖然認識日子尚淺,但對於轉工過後只有長輩,沒有了朋友的我來說,每次見面都是美好時光,真的,謝謝大家。
養貓人原來有幾隻影碟遺漏在我處,如蒙不棄,不如就乘「蛇妖」之興,我請大家去吃頓蛇羹(聲明:不是宴),以謝掃興之罪,地點為本小姐愛去的深水埗小舖。就此擇日再聚,可好可好?
(本來想發個電郵給大家,想想,貼在這裡更有請罪之意,請請!)
Monday, January 29, 2007
忘路之遠近
急甚麼呢?一個字,一個字的吐著,真真的是娓娓道來,每一句話都那樣清楚,不絕的餘韻--他的用語是「亂晒籠」,我們聽來那不是亂籠,是一頁一頁說不完的書,附上指向東南西北四方八面的註釋,沿路尋去,忘路之遠近。
不能不叫你想到逐字沉吟琢磨的舊時讀書人。大部份的講究可以花錢換來,偶加一點點的挑剔,如衣著,飲食。見了他,恍然醒悟談話也是一種講究,唯是要的修養。我們太滔滔不絕說的多是廢話的人,大概從不配備這一份修養。
他是一陣清風,帶著六十年代,還有更早更久遠的故事──傳奇,一路飄到這兒來。慕名找上者眾,「好啊,去看看囉。」輕輕淡淡,是一份遊戲人間的心性。
七點半坐到人家打烊──以後再一小時,他是個受著店家呼喝聲寵愛的小孩,就是賴著,才得寵。至於一整個晚上談了甚麼?容我自私的留給自己。其實我一直惶恐,成了兩位讀書人之間的小燈柱。除了謝謝宋先生(我本來想稱一聲宋公子的)的故事,也要謝謝倉海知我心意,百拜百拜。
倉海君:〈一九三三的ESWN〉
Wednesday, January 17, 2007
Friday, January 12, 2007
數白欖
張愛玲英譯《海上花列傳》( The Sing-song Girls of Shanghai )到手,一來兩本,其中之一已經馬上飄洋過海,日內應該會送到大小姐手中。
最初發現的是三份手稿,據王德威在前言說,第一份是 “full rendition of the original in sixty-four chapters” ,另外兩份是改稿,後來由南加洲大學一位學者合併為一,但仍被視為 “unpolished” ,未能附印。夏志清、劉紹銘等於是請來中文大學的孔慧怡教授( Eva Hung )加以潤飾,終於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關於手稿以至此書的詳細來歷,有心人可以參閱王德威在書裡的前言,孔教授的後記,和○四年六月、八月及○六年三月《明報月刊》所載張錯和蒲麗琳的文章。
可惜的是,書無校記,無法分辨哪些地方是張的原文,哪些屬孔教授的修改,孔最多只是在自己加的註解後署名──張愛玲不知要不要偷笑,自己的未刊稿命運竟然跟曹雪芹遺作如此雷同,傳抄添改原貌不再。諸位學者都厚道,沒有多談與洋人出版社洽談的經過,我卻隱隱覺得,所謂原稿「未能附印」,需要整理,只能是不識貨的洋人的意見,不會是學者們本來的意思。斗膽說句或許會得罪人的話,我相信大部份會買這本書的中國人,都希望那一份 “unpolished” 的手稿,也有見天日的一朝......有沒有可能跟台灣的出版社談談呢?已經錯過了一部《紅樓夢》,中國人,還要再錯過嗎?
當然畢竟興奮,誠心禮拜過後,急不及待先讀張愛玲的 Translator's Note。怪怪的總覺差了一點甚麼,不心息拿她自己寫的中文〈英譯本序言〉比對,原來如此──隨引兩段在下:
「在他的夢裡,耐寒的梅花,傲霜的菊花,耐寂寞的空谷蘭,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反倒不如較低賤的品種隨波逐流,禁不起風浪顛簸,害蟲咬嚙,不久就沉淪淹沒了,使他傷感得自己也失足落水……」,英文版(極有可能是先寫好了英文再譯中文,就像《怨女》── The Rouge of the North ,中文譯名原作《北地胭脂》──因此不說「寫成英文」)是 “In his dream, he sees chrysanthemums, plum blossoms, lotus flowers, and orchids tossed by the waves and plagues by pests. These flowers, which weather autumn chill or winter snows, rise above mud or withstand loneliness in empty hills, fare worse than the less highly regarded varieties and soon sink and drown; which so distresses our author that he totters and falls in the sea himself” ,意思是完整,但那些中國人亙古熟知的意象變得支離破碎,花的氣質各自配對不上,行文也少了一份詭異;「亦步亦趨仿效《紅樓夢》」是 “closely modeled on ...” ,略嫌平淡,缺乏神情;還有「……會使外國讀者感到厭煩,……唯一的功用是引導漢學研究者誤入歧途,去尋找暗含的神話或及哲學」是 “...would only serve to mislead the stud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looking for underlying myths and philosophies” , “mislead” 開門見山說「誤導」,將負面講成正面的「引導漢學研究者誤入歧途」則暗藏辛諷兼具幽默,兩者有微妙的差別,當然是中文精采得多,以張對語言的敏感,不會意識不到。
中文版行雲流水,一貫的冷然,淅瀝瀝有敘有議。這篇英文讀起來平板了些,找不到張愛玲在中文世界裡揮灑自如的語言活力。當然這是寫給洋人看的,平板些未嘗不可,反正他們又會明白多少?這樣地道的一部小說,最初且是方言。
粗略一翻,倒是地名人名取意譯而非音譯非常有味道,張的才華在這裡盡顯,相信翻得不亦樂乎──〈對現代中文的一點小意見〉特別可見她在小處逐字逐字琢磨中享無窮趣味。姑且數數白欖:鹹瓜街,Salt Melon Street ;祥春里, Lucky Spring Alley ;慶雲里, Auspicious Cloud Alley ;趙樸齋, Simplicity Zhao ;洪善卿,Benevolence Hong ;周雙珠, Twin Pearl ;周雙玉, Twin Jade ;阿巧, Clever Baby (哈哈哈);羅子富, Prosperity Luo ;黃翠鳳, Green Phoenix ;錢子剛, Vigor Qian ;朱藹人, Amity Zhu ;朱淑人, Modesty Zhu ;沈小紅, Little Rouge ;王蓮生, Lotuson Wang ;張蕙貞, Constance Zhang ;癩頭鼋, Lai the Turtle ……如此如此,就是把酒談人名,已經可以談上好幾個日夜。嘿嘿,我還未找到「打茶圍」是怎生譯法呢。
數著數著,有股勁兒來了,《紅樓》的人物,又可以怎麼翻呢?誰來跟我玩?(未看過《紅樓》英譯本。宋淇先生曾就 David Hawkes 的譯文寫過一本《紅樓夢西遊記》,我認識的啤妹也做過研究)。
朋友問,張愛玲你最愛哪一本?嚇了一跳,點答!?每一本(篇)都是最愛──不過有一本最最愛,脫離同系列的友伴,獨在案頭佔著專享位置:《紅樓夢魘》。
Wednesday, January 10, 2007
去年除夕
黃小姐家花園有一棵桃花,四月開花,那時葉會落盡。
桃花下面有蘭花。「那麼......」我們好奇:「蘭花甚麼時候開?」
黃小姐答:「蘭花呀?它高興的時候就開了。」
她家的活物死物耳濡目染,養成跟主人一般的習(任)性,這天唱機亦是壞壞地,高興的時候才間歇運作。
下午到達黃小姐家,我們先圍著草園的小圓桌下午茶。一大片的青草,零星種著幾株灌木,黃小姐拿珍藏的意大利芝士讓我們抹在餅乾上吃,記得以往伴的是白酒,這次則特別伴以 jess 從西班牙帶回來的果酒。黑豬不喜歡我們,野去了,不然還可以看牠懶洋洋曬夕陽。
天南地北到入黑,我們撤回室內,開始貪婪地翻黃小姐雷博士的書。
黃小姐招呼我們的是青菜沙律、醉雞、和主人家最愛的大閘蟹(雖然已經不大是時候了,沒半個月前那次鮮甜多膏),還有一味為吃素同事預備的炒素菜。大閘蟹伴黃酒,我買的太雕太甜,得混點加飯酒。一個小巧古雅的黃銅溫酒壺,小壺藏在大壺裡,外面盛些熱水暖酒,我們贊歎不已。
有人問:「這太雕和加飯的比例怎樣?」黃小姐答:「不知道哦,我隨意的。」
喝罷薑茶,有 jess 帶來的王府餃子,黃小姐再為我們泡上一壺武夷茶。
聊著聊著,差不該到午夜吧──或許已經過了?黃小姐家的擺鐘沒有秒針,眾人正納悶怎樣開始(或進行)倒數。
黃小姐說:「那我們自己定好了。」說著拍起第一掌。那時,唱機正響著 marlene dietrich 。
* * *
這是去年除夕,曾寫在 xanga ,奇怪不曾貼到這邊。鬧哄哄回家不免想到雷博士譯的法文歌,夾雜一堆懨懨悶呻吟,今年不經意讓倉海君翻了出來。
Sunday, January 07, 2007
如蘭如麝
梅葆玖老師真像他父親,雍容華貴,輕盈自若(我曾用過一般四個字形容梅蘭芳,當然看過的只是錄像,原也配不上嚷嚷),毫無架式,嬌媚勝過任何一個我看過的正旦──那些真正的女人。嗓音陰柔而悠揚,餘韻無窮。他一出場就懾人,把我一雙眼睛勾得定定,別的演員完全不能比擬。畢竟年紀大了(查應是七十三),〈貴妃醉酒〉的臥魚、銜杯,由四個徒兒登場代替,怪怪的。那麼好看的戲變得有如獻技,害我有點傷心。
讀《舞台生涯四十年》,到處可見梅蘭芳花費很多心血揣摩每一個角色的每一句唱詞的演法,特別在意展現女角的閨秀氣,力求蘊藉,一概排除淫蕩、露骨的演繹──屢屢說道「沖淡」。我想梅老師與他父親演閨門旦的特點正是不在身段做手上力求女性化,而是從氣質心性著手,因此一如行雲流水,是一種境界的追求了(說起來,任姐與阿刨演文武生也是如此)。
李宏圖的嗓音非常清亮,扮演我最愛的周瑜,好好看!
昨晚開場前進後台,見了穿著呢布西裝的梅老師,非常儒雅。真真的,如蘭,如麝。
今晚遇上黃小姐和雷博士,上前請安。黃小姐說元旦曾經來電,無人接聽,逗得我樂極了,打來祝我新年快樂呀?拉著她的手連連謝謝。過後才想,我太不乖,怎麼反而是她打給我了,還要沒接聽?
第一晚則是跟小友相認了,好高興。
就此匆匆一記,明晚還是看梅老師。這幾個月,老天待我著真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