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y 05, 2008

直逼心靈的戰慄

「狼的時刻」是午夜之後,黎明以前的時刻,據說,也是一個人的靈魂最脆弱的時刻,一切的魔則在這個時分至為張狂,足以把人拖進深淵。

畫家約翰(麥士‧馮‧史度)為了避世,與妻子艾瑪(莉芙奧曼)搬到一個荒僻小島,最初過著平淡溫馨的生活。但約翰的過去──其實是他的內心深處,並不予他平靜,終於在一個夜,群魔(他的心魔)起舞,磨蝕了他的信念,吞噬了他的心靈,也擄走了他的人。

褒曼憑空蕩蕩的古堡房間,一張張抹去感情、充滿丘壑的臉容,簡單的剪接,便營造出異常戰慄的效果。不是製造驚嚇,而是訴諸人類原始的神秘的恐懼,直逼心靈的戰慄。「電影」憑它最純淨的形式發揮最大的魔力。

但相比那些簡約但凌厲的影像,開首與結尾艾瑪的自白,其實至關緊要:那提醒了觀眾:銀幕上發生的一切,都是由艾瑪的角度出發──包括約翰單獨在古堡經歷的夢魘。艾瑪最後詢問:「是不是因為我跟約翰日夕相對,耳鬢廝磨,因此我能想其所想,見其所見?到底那些幽靈般的食人獸,是否存在?」

答案既是,亦否。

約翰隻身再次赴會的一幕,艾瑪本來不曾親歷,但那並不是敘事角度的轉換,而是艾瑪的想像。可以是憑空想像,也可以是憑約翰的記事想像。艾瑪說:約翰從古堡歸來,即揮筆狂寫,然後離家,然後失蹤……

所謂揮筆狂寫,其實是艾瑪的陳詞,無從引證。假如我們相信艾瑪的話,那麼約翰寫的,是否就是前夜他在古堡的經歷?這一點已經非常耐人尋味。會不會是另一些與別不同的遭遇,刺激艾瑪想像出現在我們看到的場面?

其後森林的一幕,是約翰的幻覺,也必然是艾瑪的幻覺。艾瑪找到約翰後,擁著他沉沉入睡,之後一個溶鏡,接上她醒來看見古堡裡的男男女女纏擾約翰,溶鏡或許表示夢境,或許表示時間流逝,可以作多重解讀。但約翰的身體由掙扎到消失的幾個鏡頭,男男女女的身影忽隱忽現(這一幕在影碟的版本沒有),卻是極大的暗示──約翰有沒有被艾瑪找到過,他又是怎樣消失的?

艾瑪的想像

惡夢的開端是艾瑪偷看了約翰的日記,特別是其中提及舊情人(英格烈杜林)的部份。她還向約翰提起維若妮卡,喚起了他一直抑壓的渴望,促使他拋下她去古堡赴會。

更大的惡夢是艾瑪深信約翰的舊情仍然深深扎根在腦海,「想其所想」,因此她深信他在古堡經歷各式各樣奇幻、扭曲、詭異的事──所有這些事,包括老婦人對約翰「調情」,另一個情人的嫉妒,精神分析師的化妝癖,化身烏鴉的男人,都圍繞著約翰對維若妮卡的慾望!

被心魔折磨的,不止約翰一人;艾瑪所受折磨若不更大,也一定同等。甚至不妨大膽設想:那一個一個擾亂約翰的心魔,全都是受艾瑪的感召而現身。因此艾瑪喃喃自語:「假如我愛他多一點,或少一點──其實是,少一點妒忌──是否便可以挽救他?」是救他,也是自救。

為了想跟對方親近而偷看書信、日記,卻因發掘到對方的心靈深處而受傷害,《假面》也有相同的刻劃,艾瑪(也是艾瑪!比比安德遜飾)偷看了伊莉莎白(莉芙奧曼)寫給丈夫的信,信中談及與艾瑪的關係語調輕浮,艾瑪深受傷害。早期的《夜草莓》,其後的《沉默》和《哭泣與低語》,雖然沒有相同情節,說的亦是渴望親近,反而互相傷害的母題,而這個母題,直到《夕陽舞曲》仍在不停重覆。

如果說最蝕人心的,不是人的心魔業障,而是跟親蜜的人更加親近的渴望,相信褒曼最為心有戚戚然。

虛虛實實不重要,《狼的時刻》的豐饒是,它探索了飽受罪孽與情愛纏繞的心靈,也探索了一個愛得痛苦的心靈。

電影節這次放映的是「足本」。電影前後的後設敘事,在正式上映前被褒曼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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