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pril 30, 2007

魂斷威尼斯(增補)

“His face recalled the noblest moment of Greek sculpture - pale, with a sweet reserve, with clustering honey-coloured ringlets, the brow and nose descending in one line, the winning mouth, the expression of pure and godlike serenity. Yet with all this chaste perfection of form. It was of such unique personal charm that the observer thought he had never seen, either in nature or art, anything so utterly happy and consummate.”

Thomas Mann, Death in Venice

誰要去看一個老人的夢囈?我當然答不上,要是你覺得《魂斷威尼斯》是而且只是一個老人的夢囈。恰到好處的場面調度兼善廣闊的聖馬可廣場與佈景鉅細靡遺的酒店大堂,卻都不曾太耽美,因為貴族導演斷斷不會誤把奢華作優雅、散漫作深情,因而電影絕不會墮落為形式或唯美主義的一件空洞精品。揮霍的推移鏡頭流暢得不能再流暢,都出自一雙充滿戀慕的眼睛,突來的變焦距鏡則直搗眼睛背後的焦渴,是拜倒的,又是純潔,節制的;貪戀,但不貪婪。觸動他的明明是一副光滑完美如古希臘雕像的驅體,但渴望之中不敢有關乎肉體的猥褻,只有遠觀,艷羨,與一份藏在心底不曾宣之於口的祝願──慾望以一種異常抽象的方式浮遊在威尼斯濕熱翳悶的每一個角落。即使未曾拜讀原著,都能準確辨認維斯康堤對文學性非常敏感,並且擅以優雅的電影語言重現他的敏感,當然這本來就是事實,不用辨認。馬勒第五交響曲無形因而又像無止境的哀傷一直盤桓不去,兩個小時,怎麼可能足夠?

老教授( Gustav , Gustav ,好事之徒喜歡說那就是馬勒,造型並且那麼酷肖,然而有甚麼重要呢,是與不是?)窮一生追求和諧與靈性,深信美不會獨立於知性、智慧與尊嚴而存在,臨近晚年卻不能自拔地傾倒於純粹的感官之美,那個美少年,還象徵著他已經錯過了的青春,失落的純潔,與不曾擁有的率性──一切他所缺乏的;是對幻影的迷戀,也是顧影自憐。最初的觸手可及叫他張徨得急急離去,虧得從天而降一個回頭的藉口,他心安理得了,反正應該心裡有數,殉死不過在早晚。初抵威尼斯踏入酒店套房,事事不做先望鏡子,餘下整整一個旅程他都在面對自己,而又面對不了自己,時而是今天已經老去的自己,時而是昔日的自己,無論是回首前塵還是沉吟當下,彷彿都只有追悔與自慚形穢。亦步亦趨緊貼美少年之後卻不敢觸碰,因為塵封感情太久已成習慣,更因為對自身的醜陋太過自覺,聖潔不屬於老年人啊!他自恥於不合時宜老態龍鍾,與年輕人擠身電梯渾身不自在,在狂歡的群眾之中他甘於孤獨。化一個沖淡歲月痕跡的妝,美容師說那是還原閣下這個年紀應當擁有的臉容,然而多麼的弔詭,再粉飾不過更添難堪,越要追上越是明白來不及,支撐不住失足毋寧是一種解脫。再放肆一點,再放肆一點,說的是不見邊際地捕捉著日照金光、發亮胴體的鏡頭,和直至油盡燈枯仍捨不得放棄的凝視。那份美原來不屬於他不屬於誰,只屬於它自身,朦朦朧朧中,他帶著絕望又帶著明瞭撒手。海灘早就一片死寂,無休止地玩著堆沙的兩個黑衣女孩添上一抹荒涼,他草草被抬走,連死亡都是那麼的不值一顧。

愛的極致引向死亡,但死亡在較早期的維斯康堤電影裡有著截然不同的方式。在近二十年前的《戰地佳人/戰國妖姬》裡,女伯爵莉維亞對犯禁之愛義無反顧,為了將愛人法蘭士──自然,又是一個帶點妖嬈的美男子──留在身邊,不惜挪用革命軍的款項供他賄賂醫生脫離軍隊,然而不羈又自戀的美少年豈會就此感恩甘於委身?影片以莉維亞懷著愛恨交纏的心情告密,令辜負她的男人死於亂鎗之下告終。《家族的肖像》和《魂斷威尼斯》中的美少年依舊自足又不可企及,只是垂老的傾慕者變得遲疑、退避了,摻著矛盾與壓抑的愛其實更深更濃更無法自處;同樣是將愛人藏於密室,《戰地佳人》裡莉維亞的出發點是佔有,她主動且不顧一切,《家族的肖像》的教授則純然為了讓少年免受外界騷擾靜靜休息,心態被動且裹足不前──他其實是把自己關在門外,而不是把少年關在室內;到了《魂斷威尼斯》,老教授更甘心(寧願?)為成就美的驕矜自足而鬱死。經過歲月的磨蝕,或是對人生的領會?愛與執迷由外在的爆發,化為內在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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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不那麼瘋癲、又更全面的評論:老人痴影症
心靈飽滿:〈真正的頹廢美〉(我會坐前點的!)



Wednesday, April 25, 2007

又比人鬧

女皇大人傳來穿上新牛仔褲的照片,因為腿好幼,我說十足 tinkerbelle 。她不知道甚麼是 tinkerbelle ,經典嗎?我告訴她那是常常在 peter pan 身旁熠熠漾的小妖精。人後一片金光,她說就是因為光好得意,叫朋友用手機拍下。我又發作提起《魂斷威尼斯》的結尾,老教授望著被金光圍繞的 tadzio ,然後死去,手痕 cap 了張圖說明。是我不好,好 cap 唔 cap , cap 了個半身,瘦瘦長長的。結果比人鬧:「又給我九唔搭八的東西。 seems like an ET 。」陰公,害我笑了好久。太愛了,如此直覺的反應。



Tuesday, April 24, 2007

玩樂與迷失

大概布紐爾《中產階級的審慎(或譯拘謹)魅力》( The Discreet Charm of the Bourgeoisie )的片名太家傳回曉,有些人以為說一句布紐爾「撕破中產階級假面具」一定不會死錯人,難免的,畢竟不是人人讀過 Roger Ebert 對布紐爾的精僻見解 “he was deeply cynical about human nature, but with amusement, not scorn”。《青樓紅杏》推翻了所謂「中產階級」對女人只屬丈夫一人專有閑來留在家中繡花就好等等期望,也顛覆了妓女、嫖客的從屬關係,誘人處不在(男人愛看的)丹露無懈可擊的線條與胴體(當然布紐爾不能自拔的 fetishist gaze 仍然落在丹露雙腿和她的高跟鞋,一如他的其他電影,這也正是影片的複雜性,既有男性凝視,又反男性凝視,而你甚至可以討論下去:丹露的性幻想場面不過是更深層的男性凝視),而在 Séverine 富 Margritte 色彩的性幻想,以及她在被嫖中的自得其樂,一切快感都以女人為中心,男人淪為製造歡愉/ scenario 的配角,而不自知(我實在不能不想到曼楨的名句:「我不知道嫖客跟妓女是誰更不道德」,而且斗膽為它加個後續,是誰更黎賤)。布紐爾正正是抱著 amused 的姿態審視一個女人的 amusement (同時也在借妓女的自我陶醉暗笑盲流般的嫖客),審視她如何在自己的病態性幻想中感到無上滿足──慢著,甚麼是病態甚麼是常態?我們得先上個福柯的課程啊。在有意無意間同觀眾一起目不轉睛膜拜於丹露的肉背而失去理性的男人,有的全面臣服作清潔工,有的有幸以施虐者或戀屍癖的角色客串一場,不想做太監的唯有化身野獸亂來一通,實際還是 Séverine 的遊戲單元──連對手都稱不上。戲外呢,招架不住嗜於享受快感而把男人視為工具( not even an obscure object of desire )的女人的人,臨急臨忙搬出假道學的一套用詞將 Séverine 貶得一文不值。我的天,原來真有人無知到主角亂說一句 “I am so lost” 就照搬為她的寫照,標籤她為空洞、迷失,罪名還有胡塗和不光彩──怎麼?夜伏晝出偷偷摸摸不就是貪求刺激那麼簡單嗎?好的好的,就算為了瞞著丈夫也無非因為受縛於一套以男人利益為中心的「道德」觀念吧,而覺得她不光彩的不過是另一個男人,從來不是她自己。或許容我說得再明白一點,如果《青樓紅杏》裡跑去翻天覆地的是一個男人,你又會不會說他「空洞、迷失、胡塗和不光彩」?玩樂者與迷失者的角色從來涇渭分明,用上那種字眼形容 Séverine 的會是甚麼人?要麼是無能為力的沙文,要麼是根本沒看懂電影(又自以為懂了)的人, or both 。不知道自己時運低讀到的屬哪一種,不過天下奇事太多了,一笑置之。



Friday, April 20, 2007

揮霍

泡好一壺白毛猴,不知從哪裡買來牛腩河淨雲吞的女皇大人已經坐好在文化中心,向海的樓梯,0060也到了。就在那兒我們來個海邊午餐,真正的海邊。午飯沾酒的愛好是她惹起的,「午膳喝酒感覺分外靡爛」,我記得,第一次,是在日本餐廳開一瓶李白酒。從前帶一班暑期工去吃飯,肆無忌憚點兩支 diamond black ──也不過是 diamond black ,過過酒癮,小朋友噤聲,沒人敢跟。因此我就知道這天有酒,但沒有想過這樣嚇我,河粉未登場,先拿出一杯九江雙蒸,沒有寫錯,是一杯,伯伯們常握在手的那一種,說是方便剩下了合上蓋子。各自呷一口,嘩好難喝!一整杯丟掉。飯後0060回公司,我請假護駕,買了相同款式的牛仔褲,滿街的鞋卻沒有合意,不及胡亂闖進一家咖啡店下午茶高興。嗜酒,人家不供應愛爾蘭咖啡有點沮喪,想試名字古怪的 marocchino 她又不准,沒有理由總之不准,說你信不信,這堆名目跟 mocha 根本是同一個東西,可是回頭見到店家招呼別人macchiato小小的一杯,又嚷好得意,自己先搶著要改。躲懶去喝咖啡,胡言亂語,在盧馬的電影裡是不用請假的,啊,也不叫躲懶。



Friday, April 06, 2007

和 sam 談起《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身邊人插嘴,即是甚麼?我說,剛才跟你說過,四個鐘那部戲。忽然興奮起來:「我知道哪一個『牯』!」指頭在我的手背亂劃。我問,你做甚麼?她扳開我的掌心,再寫一遍:「是這樣,這邊有個『牛』……」。像個小孩雀躍。哦,對對,好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