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December 31, 2008

除夕夜就是這樣了

除夕夜,結果同 Luc 去了大坑的浣紗廚房,幾好味。



前菜。我喜歡中間那舊蛋,甚麼黑魚子( 懶勁, Luc 說其實即是墨魚子)煙燻蛋。那個蛋黃剛好是熟與未熟之間,好好味。

但我們想吃的「白玉葡萄」沽清了。氣結。

同 Luc 一起吃飯可以閉上眼睛,他會包辦點菜,點親都好好的。



( "ALL" 是我改的。他還考我出自哪部電影。都傻既。)



Friday, December 26, 2008

A Debt Contracted in Bed

我就知道,我會對 Béatrice 改觀的。

莎岡的 The Unmade Bed ,情節是在意料之內(本來讀莎岡,就不是為了情節──無非是很多很多的 Ménage À Trois )。雖然她也調皮地借用了希臘悲劇的結構,在結尾安排「急轉與發現」( Reversal of the Situation ),讓 Béatrice 在不懷惡意之下犯下「嚴重的過失(hamartia)」,她正開始緊張戀人 Édouard 的感受,偏偏禁不住直認自己出軌。 小說最終卻當然沒有悲劇收場, Béatrice 的過失,反而為她帶來一個更圓滿的結局,令她與 Édouard 可以更坦然相對, Édouard 全盤接受了她興之所致便會偷腥的習性,真可謂 love conquers all 。

而正正是 Béatrice 那出乎女性本能的過失,令我無法不愛上她。

Béatrice 對痴心戀人 Édouard 視而不見到公然在他面前跟其他男人調情,將所有情人都操控在股掌之中: “Only she could persuade one lover to photograph her swooning in the arms of the other” 。某天權力關係一百八十度逆轉: Béatrice 竟然發覺自己愛上了 Édouard ,她開始對他著緊,開始害怕他會離她而去(而 Édouard 反而感到不自在, very typical of human being )。 Édouard 遠飛美國出席新劇首映, Béatrice 一方面愛得痴纏,一方面難耐誘惑,愛人離去當夜已禁不住與好友兼舊愛 Nicolas 重拾風流,並夜夜春風,直到Édouard 歸來。不過這是 Béatrice 最 romantic 最 delicious 的一次出軌:心裡有專一的對像,才有出軌的感覺,才有一種輕盈的 guilty pleasure 。而她和 Nicolas 的重新撻著,是那麼自然又那麼 mutual ,起先他們顧左右而言他,不去觸碰那一觸即發的火花:

“Both were reluctant to break the spell of closeness and good cheer, not to mention availability, that hovered between them…now the strong hot drink of desire was coursing through her body, bending it to its yoke, making the blood pound in her wrist, her legs, at the very centre of her being. The pulse throbbed in her lips as Nicolas kissed her, and an hour later, the same record found them on the carpet in front of a cold fire.”

Béatrice 那個最八掛多事的經理人,稍稍一點風吹草動也逃不過她的眼睛,偏偏見盡這對男女出雙入對,絲毫不覺別有內情,還口若懸河地對歸來的 Édouard 誇口 Béatrice 的「貞潔」:「她沒有不安份,而且 Nicolas 天天陪伴在側,在她思念你的時候安慰她,又晚晚送她歸家……」

此刻便是我對 Béatrice (也是對莎岡)的 woman instincts 最歎為觀止的時刻──大而化之的經理人正好幫她圓了個美滿的謊言,七分真三分假,特別在她這麼緊張 Édouard 的時候,然而:

“…that she’d slept with someone called Nicolas a week ago, that she’d enjoyed it immensely, and that she wasn’t about to repudiate any of it…. It was intolerable that someone should talk about the muscular body and gentle hands and agile mouth of a men as devoted to his own pleasure as she was to hers, as if he were a puppet, or a eunuch…. No, there was a debt of honour between a man and a woman if the debt had been contracted in bed…. All she know was that it was dishonourable to deny all those superb moments spent mouth to mouth, those urgent questions and obvious responses, that need they’d each felt for one another. And this was true even if that gaze and that mouth and that body were no longer desirable…”

Béatrice 不能忍受她曾經那麼享受的歡愉,被庸俗經理人和知性的愛人──這兩個不能充份理解 sensuality 的人──全盤否定,她不能忍受他們竟然相信她 Béatrice 與 Nicolas 夜夜相對,可以甚麼都沒有發生。因此,她在兩人面前冷冷地說出事實:「你說他晚晚陪著我是真的,不過他在為我打開大門以後,也陪我一起進屋,我們每晚都上床。」

自然深深傷害了 Édouard 。

Béatrice 的過失出於她對 sensuality 的執著,與奧賽羅、馬克白、哈姆雷特、美狄亞等等的過失都無異,是性格造成的錯誤判斷──曾被我說成是俗物的 Béatrice ,終於性格全出。

書裡還有一段細節非常精采。 Béatrice 在 Those without Shadows 裡的舊情人 Joylet 受癌症折磨,每天要打嗎啡針止痛。 Béatrice 每天下午也會去探望他,不是出於同情心,只是內心覺得有種必要;而 Joylet 也只愛看見她,因為她不會對他的處境表現出任何憐憫,只會視他如普通人,不把他的病弱與不堪看成一件事。那或許是無情,卻也是慈悲,一種 Béatrice 自己都不曾意會的慈悲: “…you have no respect for my condition. And no compassion either. Which means you respect the only Joylet I respect myself, the one who’s gay and witty and light-heatred.” 莎岡說,大部份的動物都會在同類臨死的時候相伴在側,讓牠保持溫暖。 Béatrice 正是憑一種動物性的未經修飾的溫情,守護著 Joylet 的意志,直到他死亡。的確, Béatrice 這種天然的冷漠,很多時比一些太溫情或太 cliche 的關心,更讓人感動。

於是, The Unmade Bed 圓滿了 Béatrice 作為一個自私、殘忍,卻又感性、可愛的女人。她有一種無善無惡,卻令人想靠近的天然魅力。

Related: Alas, Béatrice




Wednesday, December 17, 2008

夜行記

自從皇室添備汽車之後,晚飯我們會開車到太子、西環,和女皇在大坑的幾家飯堂──天氣和心情好的時候中午也去。坐店裡店外都是一片好天地,特別是露天的摺檯摺凳。每人點一個小菜,蒸肉餅炒排骨甚麼的,擺上三碗老火湯,一碟青菜,還有白飯;有些餐廳裡有電視,播著未曾追看也能馬上入戲的電視劇,男同事就有一搭沒一搭的看看。吃飯不為敘舊(因為每天也在敘),不為傾訴,不為談公事私事,就不過為坐下吃飯,在挾菜與進飯之間,箸匙勒勒交碰著碗碟,時間點滴消磨,與一家人開飯無異。

這段期間的茶餘飯後小插曲,多在泊車時發生。某夜女皇懷念從前住大坑常去的粥舖,著我陪駕。在不遠處拍戲的外景師傅大抵睇唔過眼這輛車來來回回都泊得不成樣子(而且車上是兩個望落兒嬉的女人),站在車前連連為我們打手勢。在指引下將就著泊好,下車時側聞另一貌似的士士機的大佬揚聲說:「我幾驚佢剷左上路邊呀!」昨夜到另一家皇室飯堂,隨意把車泊在路邊,酒酣飯飽之際警車駛至,閃著大燈廣播:「違例泊車的車輛,唔該馬上撤退!」語驚四座,女皇也成其中一隻驚弓小鳥,跳起來高呼:「係唔係會抄牌架?」鄰桌又有大佬抵唔住我地白痴:「你話呢?」

便一個箭步跑去救 Nancy 。路邊的的士卻早已散了。



Nancy 小像




Saturday, December 06, 2008

若尾文子:風塵女子第一人



這根本不可能是偶然的!早在增村保造以不同題材 exhaust 她的 devilish charm 以前,溝口健二和小津安二郎已經不約而同的看到了她的風塵味,而且是 sophisticated 的風塵味,不是賣弄風情,也並非田中絹代式的淪落煙花。在1953年的《祇園囃子》裡,還帶點嬰兒胖的她演初入行的舞妓,看似天真爛漫,狠處已經嶄露頭角,把硬上弓的客人咬出一嘴的血。三年後的《赤線地帶》,暗暗奠定她往後角色的母型:永遠散發肉體歡愉(或其凌辱)的誘惑,卻又永遠不可企及──三島由紀夫在《金閣寺》裡有「美可以委身於任何人,但又不屬於任何人」之語,既是說佛性,亦是說魔性,恰恰亦足以概括若尾文子的銀幕形像:是《赤色天使》裡獻身予多個男人的濟世天使,也可以是《刺青》或《卍》裡吸食男男女女鮮血以自肥的蛇蝎美人。無論跟多少個男人上過床,她依然只是她,一個絕對的存在,拒絕任何的擁有,拒絕任何的征服。

所謂肉體歡愉的誘惑,並不見諸賣弄性感,卻是一種更抽象的、憑眼神表情姿態傳達的感覺。在大部份影片裡,她都被層層疊疊的和服或制服包裹著,將人的欲望拒於千里,卻又似乎因此激發另一種充滿壓抑和爆炸力的期望──岸田今日子在《卍》即背負著所有觀眾的期望,一把撕破她裹在身上的床單。《刺青》破例地 sensual (不過我懷疑除卻一兩個鏡頭,其他都是替身):她的背被刺上一隻長著妖精臉的巨型蜘蛛,當她的身體因疼痛而顫抖,蜘蛛便隨著肌肉的起伏而扭動,儼然活起來一樣;邪惡與 ecstasy 的交集,令人想起波特萊爾的《惡之華》。

《赤線地帶》刻劃五個際遇不同的煙花女子,獨獨她「待遇」不同,因為比其他人多一份心水清,懂得替自己打算。當其他人都要往男人身上堆,唯有她從來不用站在街頭拉客,只有男人巴巴爭著替她贖身,叫她錢多到可以向姊妹們放高利貸。她可以風騷嬌媚到讓你以為唾手可得,但你把千金萬金揮霍在她身上,還是不會打動得了她。

小津也早就瞄準了她這種風塵味,罕有地在《浮草》安排了一個「誘惑者」角色給她,讓她勾引川口浩。她與川口浩的肉體關係以酒店內的幾個對稱的鏡頭交待,雖然拍得非常間接(但不隱晦),已是小津電影裡極其罕見的明示性愛關係的場面,我能想到的另一部,只有《風中的母雞》(《東京暮色》裡有馬稻子未婚懷孕,但並沒有親熱場面;有趣的是,《風中的母雞》的主角,亦是以演藝妓著稱的田中絹代。田中多演委屈角色,那場戲也相對委屈──她是被丈夫在憤怒之下強姦的)。

然後才有增村,才有他們的合作無間,才有後來的許多經典。增村的《卍》、《刺青》和木村恵吾的《瘋癲老人日記》,都不過是《赤線地帶》那個妓女形像的延伸──增村正是《赤線地帶》的助導──,讓她更盡情地把獵物玩弄於股掌之上,卻又從來不為所動,如危險的小貓。增村當然又比巨匠門去得再遠一點,他「不想描寫那些『人』味太重的人,想描寫那些不顧體面,恣意表達自己慾望的狂人」(增村保造〈有關說明與解釋──背對『情緒』、『真實』和『氛圍』〉,轉引自小笠原隆夫《日本戰後電影史》),而若尾文子便是此一意念的化身,她在《妻之告白》、《赤色天使》和《清作之妻》裡,都是為了所愛罔顧社會法度豁出去的人。這三部作品亦是她那種既放蕩又矜持的氣質之最深入詮釋:對自主的慾望,她可以死心蹋地至漠視世俗/道德規範;對強加其身的慾望,則冷然拒絕。她主動投進川口浩的懷抱,更可以為了他殺夫,卻就是不讓邋遢的丈夫染指;為了維護軍人的尊嚴,她願意替傷兵手淫,也會對軍醫獻身,但不尊重她的士兵,別想拿她當慰安婦看待。正因為她只服膺於自主的慾望,而不是一具慾望對像,這幾部電影在惹男人遐想的同時,本來在拒絕「男性凝視」,只是最終還是演化成另一種的「男性凝視」──正是這種收放有時的曖昧,更劇烈地刺激了男人的幻想。

在《妻之告白》裡,她的行為在社會法度下一定是乖張的。個人的力量突破不了社會這一張龐大的網,世人未必一定覺得她有甚麼十惡不卸,但在道德的陰影下,支持她是艱難的,因循是輕易的,因此她只能失敗。當溝口著眼在妓女辛酸,小津將她的風情收伏為欲拒還迎的傳統女性美,大膽叛逆的增村,則塑造出更多層次豐滿的角色,讓她一次又一次挑戰日本社會的「面子」情結。

早兩年行定勳改編三島由紀夫的《春雪》,找來若尾文子演修月寺老尼,並由岸田今日子飾演清顯的祖母,兩人倒沒對手戲,是巧合還是對增村的《卍》致敬?而在我心目中,若尾文子與川口浩一定是擔演《春雪》的不二人選。

2009年5月20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