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October 29, 2007

花樣的年華

有說,中國的(抗戰)電影關心的總是大歷史,家國的悲痛遠遠凌駕於小人物的悲痛,而李安的《色,戒》則正正刻劃了歷史洪流裡的個人悲劇。

說這話的人大概沒有看過《長相思》(也自然沒有看過李晨風的《寒夜》)──一段三角關係帶出戰爭摧毀了無數花樣年華的年青人之希望。電影所關心的,不是山河破碎的悲痛,而是在戰爭的磨蝕下,不同的人如何掙扎求存:賢淑的少婦為了養活家姑到歌廳獻唱,歌女為了維持奢侈生活周旋在漢奸的圈子,知識分子則誓死不降(當然,影片在這方面的刻劃還不夠深入)。有趣的是,歌女結交漢奸之餘還存有良知,最後利用漢奸救人;你可以理解為中國抗戰電影的必然窠臼,卻也可以看成是那時的電影工作者比較單純,對人性中光明還抱著一份樂觀。

而勝利顯然不是一種解脫。李湘梅(周璇)的丈夫后心明征戰不回,朋友高志堅(舒適)一直在旁扶持看護;大家都以為心明已然陣忙,一段新的感情由是萌芽。抗戰勝利,心明竟然復員歸來,只是失去了一條臂膀;那一對戀人未及開始便要話別。在結尾的一組鏡頭裡,攝影機追隨著她的一雙腿,她徘徊不定,他緊掩著門,是拒她於門外,卻又是在盼望;最終他提著兩個皮箱離去,不曾發一言,也不需要。不禁令人想到《小城之春》,她到底是要回到丈夫身邊的,在那樣的一個時代,那(這)樣的一個國家,不容她有抉擇。

心明的殘廢恰似是抗戰勝利的隱喻,家是團圓了,國是完整了,但已是殘缺不全,湘梅只是由一種困局跌入另一種困局,未來是更大的惶惑。這,才是所謂中國的百年塵埃。

在這樣的 context 下,再認真聽一聽周璇在片中唱的「花樣的年華」:

花樣的年華,月樣的精神,冰雪樣的聰明。
美麗的生活,多情的眷屬,圓滿的家庭。

驀地裡這孤島籠罩著慘霧愁雲,慘霧愁雲。
啊,可愛的祖國,幾時我能夠投進你的懷抱,
能見那霧消雲散,重見你放出光明。

花樣的年華,月樣的精神。


不禁悲從中來──雖然已是煙遠的歷史。如果《色,戒》給我是無以名狀的抑鬱,《長相思》的便是切切實實的心痛,心痛國家民族,說得出血肉的。



Thursday, October 25, 2007

張愛玲刻薄嗎?

可能是我孤陋寡聞?怎麼喜歡張愛玲的人,好像都只看到她(小說裡)陰鬱、厭世的一面,不喜歡以至根本不了解的人,便也漸漸相信那就是她的全部。不是要為自己喜歡的東西開脫──誰都知道我沒有這種習慣,而是實在張愛玲並不像我們想像或幻覺中那麼害怕或討厭人世。翻一翻《流言》,一篇一篇都是對生活或生活裡的細節之喜愛,戰亂中奇異的生之趣味,小火爐的煙霧,商店櫥窗的裝潢,京戲服裝的「紅裡子」,你不可能看不出她多著迷於人世中那一點俗,俗中的清爽。也不一定拿散文做例子;對生命沒有一點愛的人,不會寫得出〈桂花蒸 阿小悲秋〉那閑悶下午的一陣耳旁風,不會寫得出〈留情〉裡不太理想但實在的感情,〈等〉之中那很多個自顧自走過去的故事。

張愛玲也不刻薄寡情,卻是一種近乎殘忍的透徹。刻薄是自主的,一意拿美視而不見,把醜看得更醜;透徹是不由自主的。太聰明了,她來不及像王佳芝或翠遠一般沉醉於愛情的幻覺,比她們更快地看穿了幻象背後的冷冽。刻薄是輕快的、恥笑的;透徹是悲哀的,而且無可奈何。

〈「卷首玉照」及其他〉是放不開一件小事的碎碎念,立意是訴苦,卻也深明自己的挑剔惡習,其中有推諉,有微小的自省,又有更大的自我開脫,不禁想到〈到底是上海人〉她評自己喜歡的一首打油詩:「多麼可愛的,曲折的自我諷嘲!這裏面有無可奈何,有容忍與放任──由疲乏而產生的放任,看不起人,也不大看得起自己,然而對於人與已依舊保留著親切感。」其實正總括了「張愛玲式嘲諷」的特點。〈雙聲〉的結尾則看出她在錙銖計較與難得糊塗之間摸索出來的人生哲學:「張愛玲……問貘夢借了兩百塊,坐車用了一百七十,在車上一路算著貘夢應當出八十五,下次要記著還她一百十五元。她們的錢向來是還來還去,很少清帳的時候。」

請不要只記得「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而且只看重後半句;最少,請你記得,那之前是「我懂得怎麼看『七巧月雲』,聽蘇格蘭兵吹 bagpipe ,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顛的綠葉……」張愛玲的世界,並不一定灰暗。



Thursday, October 11, 2007

cries and whispers



"...and i feel profoundly grateful to my life which gives me so much..."






Monday, October 08, 2007

走火入魔

李安在記者會上說:「例如男女赤裸纏繞,感覺要很 Juicy ,更有關係扭曲的象徵。嬰兒般卷曲的體態,其實呼應張愛玲和王佳芝缺少父愛。有血有肉,再往裡擠出膿汁膿血,高潮就出來了。」

原來在李安心目中,一個人的心理狀態要/會在任何時刻以任何可能的方式表現出來。原來他認為一個戀父的女子必須要在做愛時像「嬰兒般卷曲」來表達/感受自己的戀父情緒。

難怪我們還會看到王佳芝跟她的「老細」──是老細!──訴說「他就像一條蛇,鑽進我的內心……」(而她老細又會繼續讓她執行任務!);會看到易先生在車上跟王佳芝說「我看著他的嘴巴一開一合但我心裡想著的是你,咩咩咩咩他在你身上幹那件事!」

這次我想到的是:走火入魔。

死貓合寫



Thursday, October 04, 2007

性與王佳芝



《色,戒》裡最渾然天成的一幕,是王佳芝胡裡胡塗失身給梁閏生以後,猛然起床掀開窗簾,把身子坦露予放肆的陽光。窗外盛放著鮮紅嫩綠的勒杜鵑,一如她的青春,她剛破處後帶光澤的胴體。李安在這裡忽然懂得含蓄的力量,刻意不讓我們看她的臉,以無聲、靜止、抽離的影像暗暗傳遞「浪費」的喟歎,詮釋了一直只能在虛空的崑劇舞台搬演的「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附與斷井頹垣……」意象在原作不曾出現,卻肯定是片中最張愛玲的一刻。

* * *

「唱歌之前,她款款走到房間另一頭,在自己與易先生之間製造了適當的距離。這不但貫徹了『演出』的主題,更呼應第一次與他發生性關係時,企圖操縱大局的徹底失敗。那一次,她推開喉急的他,打算保留一段觀賞距離才寬衣解帶,想不到他一個箭步衝上去,打得她眼冒金星。」(邁克,〈天涯歌女〉,07年10月1日)

「那個自信心爆棚的王佳芝,以為易先生為自己剛剛升級的肉體流口水,於是擺出班主任的姿態,把人家情場老手當小學生。」(邁克,〈打者愛也〉,07年10月4日)

邁克這幾天談王佳芝,為幾場性愛戲的詮釋灑下光芒:王佳芝在床上動得那麼激烈,除了是心理上的反抗和釋放,也流露渴望挽回劣勢的歇斯底里。第一次的狼狽與難堪簡直是激發鬥心的皮鞭,促使她在床上發狂,務求征服老練的易先生;果然,第二次易先生不那麼暴烈了,但一再捂著她的臉,拒絕任何交流,也不讓她在他們的關係中有機會佔主動;直到最後一次,他終於願意放手讓她來作主。接著在日本餐廳獻唱,一切便儼然已納入她操縱之下。

王佳芝對老吳剖白:「他就像一條蛇,鑽進我的內心……」其實多餘又莫名其妙。都那麼明顯了,說是怕觀眾看不明白,聽了那些對白只有更加不明白。不禁令人懷疑,李安你自己到底明白不明白,王佳芝在做甚麼?

至於為甚麼會有這種逆轉?對不起,電影大膽講性,無心寫情,所以不得而知。

到底是個小孩子,最後明明反客為主收服了易先生,自己反而不能自拔,結果慘敗收場,失身事小連命仔都無埋。如果要我形容王佳芝的一生,一定是:「霎戇」。

related:
〈假如布紐爾拍〈色,戒〉〉
〈抑鬱的《色,戒》〉
〈戒不了《色,戒》〉
〈削肩膀:湯唯的魅力〉



Monday, October 01, 2007

削肩膀:湯唯的魅力

看到一則爆笑新聞:
《色,戒》香港首映章子怡突襲擁抱李安

章小姐,單論長相身材你已經絕不輸給湯唯,無厘頭和發神經更是嬴足幾條街。可惜啊可惜,就欠了一雙幼嫩柔弱的削肩膀,穿起旗袍始終比湯唯差了一點點,而這偏偏又是再鋒芒畢露再有自信,也修不來的,加上中國女星之中沒幾個有這等麗質,湯唯更加顯得奇貨可居。《紅樓夢》寫王夫人以晴雯的「水蛇腰,削肩膀」為大忌,認定她會把寶玉勾引了去,正好點出中國女子最誘人又最危險的天賦,挾著這樣的身段,冰清玉潔的故娘都會惹上妖嬈的嫌疑--假如哪一位大導有意染指《紅樓夢》,完全符合上述標準更有本事招人咒罵「立起兩個騷眼睛」的湯唯,不可能不是晴雯的最佳人選;章小姐理應穩守不比晴雯討好但戲份超班的鳳姐或寶釵寶座,這一次突擊之後卻有降格傻大姐的危險,啐,都說色,戒呀!還有還有,章小姐你恨不到的是不是,湯唯穿上身的旗袍,素淡也好華麗也好,都比你在《2046》裡的好看(自然,也比張小姐在《花樣年華》裡的好看)?色調沒有選中浮誇的大紅大綠,多是安份的寶藍靛青,配點碎花、暗花,充滿春光明媚的良家少婦風情──當然,漂亮之餘也配合演員的氣質,穿的人無須飛擒大咬只要輕托下頦,馬上教人心蕩神迷。服裝指導十分低調,沒有要全世界知道自己眼光獨到的意圖,因此人和衣水乳交融,旗袍固然襯託得湯唯更有韻味,她一副生機勃勃的胴體也令冷冰冰的花紋活了起來。唉,查來查去都查不到,有沒有人可以告訴我,電影的服裝指導是誰?

人生呀 誰不惜青春


related:
〈假如布紐爾拍〈色,戒〉〉
〈抑鬱的《色,戒》〉
〈戒不了《色,戒》〉
〈性與王佳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