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y 21, 2008

有心人

早兩天在外擺攤位,那是黃金地段,人流不絕,短短兩天看了不少人情世態。有一個皮膚雪白的少女,一頭清爽短髮染成蜜糖金色,眼睛細長,嘴唇薄薄的,像動畫裡的人物,一張獨得的臉令人難忘。第一天她已經在徘徊,看我們出版的書。我當她日本人,說了一堆英語(日文早荒廢了),她只是笑。第二天早上,她竟然再出現了,拿本長大的書遮著半邊臉,有點害羞,還是看書。我正要攀談,身旁的男同事偷偷說:「她像中國人。」我心想怎麼可能,但他平時絕少出錯,而且常常幫我補鑊,我自然信他,一疊連聲用廣東話(一開腔說國語,容易得罪人)介紹書籍,她這才拿開嘴巴上的書,有點不好意思的吐出一句:「 Sorry I am Korean. 」我不覺失笑。她到底買了一本書,我問她在香港玩多久,原來當日便歸家了,下午三點鐘的飛機。看看手錶已經差不多十二點,腦海登時想像了一個 scenario :她一個人來旅行,昨日路過覺得書很精美,一時沒拿定主意,這天臨上機特意再來一次,把它買下……想到這裡,卻見她拿起相機──是大機不是傻瓜機,型──問可不可以把我和男同事拍進鏡頭,還是靦靦腆腆的,好可愛,是我見過最不粗魯的韓國人。後來有個法國人,攜著漂亮的妻子駐足,漂亮不止在五官精緻,而在她談吐大方而且笑得燦爛。法國人教我讀 Truffaut ,妻子教我讀 Nouvelle Vague ;可惜他們喜歡我不喜歡的蔡明亮。經我游說他們也買下了同一本書,還請我推介一些書裡列出的電影,烈日下他們一點不怕熱,耐心聽我講胡金銓……遇上有心人,最高興。



Monday, May 19, 2008

莎岡的女人

假如我告訴你這樣一個故事:

「呂茜就像所有法國女人,熱愛自由,厭惡束縛,難以捉摸;她沒有工作,靠有錢的中年男友查理養活。在一個酒會上,她認識了跟她一般年輕熱情的安東,他們火速搭上,愛得驚心動魄。呂茜拋下查理跟安東同居,生活拮据得多,安東也不似查理般慣於溺愛和縱容,他竟然為她在出版社找了一份工作,讓她不致『無所事事』。偏偏呂茜只愛無所事事,上班不夠一個月,她已經吃不消辭掉工作,偷偷變賣從前查理送她的鑽石頸鍊充當薪水,終日睡覺,看書,遊蕩巴黎,想念安東……安東知道了自然不高興。不久呂茜懷孕了,於她等同世界末日,安東卻很想要一個孩子,而且也負擔不起墮胎開支,呂茜心一橫向查理借錢。兩人裂痕越來越深,呂茜終於回到查理身邊,回復慵懶,率性,無所顧慮的生活。」

這是莎岡的《狂亂》。

你或許很快斷定:畢竟錢作怪──但是不然。安東的生活 down to earth ,憂柴憂米而且覺得人應該有點建樹;查理護蔭下的生活卻 beyond the clouds ,他愛呂茜所愛,只要她快樂。那並不意味其中魅力來自奢華生活,恰恰相反,他們的生活像小說開場那一陣春日狂風般自然,帶著樹木、森林、泥土的氣息,自由,輕盈,高傲,快樂,他沒有一套價值觀要加諸在呂茜身上,正正喜歡呂茜對營營役役的抗拒。只有莎岡,能夠把這個看似拜金的故事寫得不沾一點庸俗氣,她的呂茜(雖然不愁生活,但)不喜歡揮霍金錢,只酷愛揮霍時間;她並不追求物質享受,只依戀心靈自由,響往絕對的安逸。換上戀慕物質的(女)作家,小說格調只會落得擁護貪慕虛榮。邁克說:「沙岡的漂亮來自對物質的漠視──不但不知道米價,甚至不知道米是要用錢買的。」(《坦白說,親愛的》)

(當然你可以很犬儒地反駁:她的自由還不是要錢?!但請留意,她眼裡看到的,從來不是錢,這是她以及這小說與別不同的地方。── and from the other way round, since when that life takes money to go on, such fundamental fact, becomes something evil or deserves condemnation? )

* * *

下午無事,隨便找出嘉芙蓮丹露的 La Chamade ,瞄到片頭有 Sagan 的名字意外歡喜,再看幾個鏡頭,差點沒叫出聲來:不就是《狂亂》?但一開場就不妥──首先這不可能是一部彩色片,五光十色太世俗,也太悶蛋。我心目中的《狂亂》是高達和杜魯福最神采飛揚的年代(事實亦然),是黑白的又是充滿生命力的,因為黑與白象徵無限可能,沒有一種顏色可以封鎖想像,生硬地限定了那麼率性的人所置身的世界。而嘉芙蓮丹露──我心中的她其實不太 flexible ,她永遠是撐著藍傘的鄰家女孩,或苦悶的中產少婦,而不可能是莎岡的女人(朋友補充:或許,她可以是《日安,憂鬱》的 Anne ),太精細太成熟了。她那理得一絲不苟的長髮,如芭比娃娃工整的妝容,還有電影四平八穩的構圖,一板一眼的剪接,都滿溢中產口味,跟莎岡筆下那種充滿力量的激情與任性背道以馳。看《狂亂》小說,我一直想著清爽有點神經質的珍茜寶,那個演過《日安,憂鬱》的女人,那個擁有莎岡氣質的女人……只能是她!




又或者,那個漫不經心的,哧, Ludivine Sagnier 。




related: 〈關於她的二三事〉

Monday, May 12, 2008

溫文爾雅

她像侯孝賢片裡的女主角。一張修長的圓臉,眼睛微彎,長髮垂在胸前。通常是沉默的,自成一隅的,有時喜歡托著頭,不是刻意不望人,而是有自己在想的事。在她,一切都不可能刻意,只如呼吸般自然。穿一件紫青碎花長襯衫,套著牛仔褲,不是奪目的打扮,也與時尚不沾邊,路過卻自有一種格調,源自其人,本與衣著無關,又使人覺得內在與外在正好天衣無縫,一般 modest 又一般 pleasant ,叫人不可能不曾注目。--又是欲靠衣裝營造氣質的人莫想效法的。一班人說話,她不侃侃而談,也不妄自菲薄,只留心點頭,專注說自己的話。溫文,爾雅。一個字聽不到他們的交談,但我知道,必然不浮淺。



Monday, May 05, 2008

直逼心靈的戰慄

「狼的時刻」是午夜之後,黎明以前的時刻,據說,也是一個人的靈魂最脆弱的時刻,一切的魔則在這個時分至為張狂,足以把人拖進深淵。

畫家約翰(麥士‧馮‧史度)為了避世,與妻子艾瑪(莉芙奧曼)搬到一個荒僻小島,最初過著平淡溫馨的生活。但約翰的過去──其實是他的內心深處,並不予他平靜,終於在一個夜,群魔(他的心魔)起舞,磨蝕了他的信念,吞噬了他的心靈,也擄走了他的人。

褒曼憑空蕩蕩的古堡房間,一張張抹去感情、充滿丘壑的臉容,簡單的剪接,便營造出異常戰慄的效果。不是製造驚嚇,而是訴諸人類原始的神秘的恐懼,直逼心靈的戰慄。「電影」憑它最純淨的形式發揮最大的魔力。

但相比那些簡約但凌厲的影像,開首與結尾艾瑪的自白,其實至關緊要:那提醒了觀眾:銀幕上發生的一切,都是由艾瑪的角度出發──包括約翰單獨在古堡經歷的夢魘。艾瑪最後詢問:「是不是因為我跟約翰日夕相對,耳鬢廝磨,因此我能想其所想,見其所見?到底那些幽靈般的食人獸,是否存在?」

答案既是,亦否。

約翰隻身再次赴會的一幕,艾瑪本來不曾親歷,但那並不是敘事角度的轉換,而是艾瑪的想像。可以是憑空想像,也可以是憑約翰的記事想像。艾瑪說:約翰從古堡歸來,即揮筆狂寫,然後離家,然後失蹤……

所謂揮筆狂寫,其實是艾瑪的陳詞,無從引證。假如我們相信艾瑪的話,那麼約翰寫的,是否就是前夜他在古堡的經歷?這一點已經非常耐人尋味。會不會是另一些與別不同的遭遇,刺激艾瑪想像出現在我們看到的場面?

其後森林的一幕,是約翰的幻覺,也必然是艾瑪的幻覺。艾瑪找到約翰後,擁著他沉沉入睡,之後一個溶鏡,接上她醒來看見古堡裡的男男女女纏擾約翰,溶鏡或許表示夢境,或許表示時間流逝,可以作多重解讀。但約翰的身體由掙扎到消失的幾個鏡頭,男男女女的身影忽隱忽現(這一幕在影碟的版本沒有),卻是極大的暗示──約翰有沒有被艾瑪找到過,他又是怎樣消失的?

艾瑪的想像

惡夢的開端是艾瑪偷看了約翰的日記,特別是其中提及舊情人(英格烈杜林)的部份。她還向約翰提起維若妮卡,喚起了他一直抑壓的渴望,促使他拋下她去古堡赴會。

更大的惡夢是艾瑪深信約翰的舊情仍然深深扎根在腦海,「想其所想」,因此她深信他在古堡經歷各式各樣奇幻、扭曲、詭異的事──所有這些事,包括老婦人對約翰「調情」,另一個情人的嫉妒,精神分析師的化妝癖,化身烏鴉的男人,都圍繞著約翰對維若妮卡的慾望!

被心魔折磨的,不止約翰一人;艾瑪所受折磨若不更大,也一定同等。甚至不妨大膽設想:那一個一個擾亂約翰的心魔,全都是受艾瑪的感召而現身。因此艾瑪喃喃自語:「假如我愛他多一點,或少一點──其實是,少一點妒忌──是否便可以挽救他?」是救他,也是自救。

為了想跟對方親近而偷看書信、日記,卻因發掘到對方的心靈深處而受傷害,《假面》也有相同的刻劃,艾瑪(也是艾瑪!比比安德遜飾)偷看了伊莉莎白(莉芙奧曼)寫給丈夫的信,信中談及與艾瑪的關係語調輕浮,艾瑪深受傷害。早期的《夜草莓》,其後的《沉默》和《哭泣與低語》,雖然沒有相同情節,說的亦是渴望親近,反而互相傷害的母題,而這個母題,直到《夕陽舞曲》仍在不停重覆。

如果說最蝕人心的,不是人的心魔業障,而是跟親蜜的人更加親近的渴望,相信褒曼最為心有戚戚然。

虛虛實實不重要,《狼的時刻》的豐饒是,它探索了飽受罪孽與情愛纏繞的心靈,也探索了一個愛得痛苦的心靈。

電影節這次放映的是「足本」。電影前後的後設敘事,在正式上映前被褒曼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