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September 29, 2007

戒不了《色,戒》

「看了色戒沒有?」

學者名人影評人紛紛就《色,戒》發表專業意見,我卻覺得普羅大眾熱熱鬧鬧五花八門的討論更有意思,由探究一下李安的妻子有何感想到擔心湯唯怎麼嫁得出,真難為他們了。身為影評人為湯唯的腋毛感到大驚小怪不免有貽笑大方的危險,因為老早我們在《戀人們》裡已經受過珍摩露的調教;小市民津津樂道研究湯唯自度性招榨乾偉仔,則沒有包袱可以天經地義地膚淺。舖天蓋地爛嚼一個話題的庸俗趣味,本來就是這個都市叫人討厭又叫人熱愛的特色,有時我真愛這種車馬喧囂,況且外行的意見是可珍貴的,「門外漢的意見比較新鮮戇拙,不無可取之點」,饒有趣味,以為陶傑寫的已經夠荒謬了?還有「不愧是才子」的怪論讓人大開眼界呢。而且不要小覷他們的威力,君不見鄭蘋如的家人也嚇得莫名其妙跑出來討公道了?我也樂於做一會外行,問人:「王佳芝要破處,非得找個有經驗的男人嗎?鄺裕民自己上有何不可?」

「人類是天生的愛管閑事。為甚麼我們不向彼此的私生活裡偷偷的看一眼呢,既然被看者沒有多大損失而看的人顯然得到了片刻的愉悅?凡事牽涉到快樂的授受上,就犯不著斤斤計較了。較量些甚麼呢?──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張愛玲〈公寓生活記趣〉

於是我還是樂此不疲:「你看了色戒沒有?」看,缺個逗號看著真親切,都像成一家人了。

les biches: 〈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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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布紐爾拍〈色,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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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與王佳芝〉



抑鬱的《色,戒》

李安嘗試解答的(姑勿論我們是否欣賞這種嘗試,以及它怎樣違背了張愛玲原作的精髓),是王佳芝突然覺得「這個人是真愛我的」背後的理由──小說寫得最虛的部份。

當然,是他自己編織出來的理由,無從說是「破解」了原作的謎,因為一切不過是創造。不知道看了電影的人是無暇留意,還是不屑提起,李安在電影裡為王佳芷添加了好些細節,其中最重要的是她被父親遺棄的失落,和她對西洋電影的著迷──多少即是對愛情的憧憬。但她到底沒有機會得到男人的關心,也不曾遇上真誠的愛情;小說裡,她身邊的男人都不像樣,梁閏生自卑、邋遢,鄺裕民自私,他們都沒有在意過她。電影先加了鄺裕民主動找她演戲,順帶解釋「有一陣子她以為她可能會喜歡鄺裕民」──被邀進劇團令她產生錯覺,以為自己在鄺的心裡有點份量。鄺裕民明顯對成就大業更著迷,口口聲聲「不會讓你受傷害」其實就是最大的傷害,於是王佳芝「後來恨他,恨他跟那些別人一樣」。戲裡再加添王佳芝父親跟女人去了外國,拋下女兒自生自滅的情節,又放大了吳先生的剛愎自用,只把王佳芝看成一件工具,將她的處境推得更邊緣。所有的男人,不是不要她,便是利用她,餘下的便只有易先生,倒是沒有別的居心,只有純粹的貪色,即使那只限於肉體,最初甚至是發洩式的佔有。

我相信,李安明白王佳芝的臨場心軟到底不是愛,在他看來,那毋寧是感激。感激易先生曾經有在意過她的肉體,那怕只是肉體也好,讓她找到一點點生存的意義。王佳芝/湯唯「動得那麼好看」(借邁克的話),是一種反抗,一種釋放。不錯,是很扭曲。張愛玲把這件事看得犬儒,讀小說讀出的是趣味;李安則加添了人味,看完電影,非常抑鬱。

只談情不論性的戲當然也有,但無論是在西餐廳還是日本餐廳,空氣中的情感一樣薄弱,李安嘗試用易先生的剖白心跡與王佳芝的憑歌寄意,引導觀眾認為兩人在精神上也有交流,是一對「患難知己」。然而太借助語言令一切止於語言,戲雖是夠感傷了,李安卻始終像一個不大能夠理解感情的人──有些事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情感的交流更斷不是直板板的對話足以盛載。

如果李安能夠把王佳芝的空白處發展得豐滿、立體,他身為一個男人,為甚麼戲裡的男角色反而寫得那樣蒼白,鑽不進內心?最多只是通過情緒的爆發點,畫出腸地表現他們以憤怒掩飾自己的無能與恐懼:鄺裕民發狂刺殺曹副官;吳先生談到妻兒被害咬牙切齒大發雷霆。就是最用力刻劃的易先生,也似乎未能被定位:是不愛,沒有想過要愛,還是愛得無能為力?──無論是男觀眾抑或女觀眾,都不會真的相信情慾(色)和鑽戒(戒)就等同於愛吧?在朝不知夕的緊張的局勢下,他面對日偽政府還有面對妻子的心態,如果,還有李安喜歡掛在口邊的「中年危機」,是不是一副永遠模稜兩可的表情和幾場瘋狂的性愛就能夠表達?無法在男角的心態上探索得更深入,也無法感動於兩人的愛,因為電影並沒有提供足夠的空間。

床上戲拍得那麼坦蕩蕩,為甚麼偏偏拍不出王戒芝對易先生的誘(小說老是提她的胸)?買鑽戒一場由王佳芝佈下天羅地網才誘易先生進珠寶點改為易先生扮演大情人先選好店並且已付了款,完全歪曲了原作的意味,將整個故事降格成煽情的通俗劇;小說最精采的細節不知所蹤,取而代之的是故作解畫的蛇足;香港的一段尤近香港話劇團的肉麻水準,又缺乏時代感;說書評彈賣弄東方情調多於營造生活質感,整部戲都太「荷里活」……但相比電影的諸多缺憾,我其實更吃不消那些胡亂吹捧李安的人,他們拼命的讚,但不知道自己在讚甚麼。

湯唯真的不錯。俗得恰到好處,作態得恰到好處。她可以(繼續)演很多張愛玲的角色。

邁克:〈大泡和〉
邁克:〈天涯歌女〉
死貓:正牌的〈死貓也去看《色,戒》〉
倉海:吃肉的和尚──也談《色,戒》(講小說特別有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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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火入魔〉



Monday, September 24, 2007

假如布紐爾拍〈色,戒〉

絕對是異想天開,但並非無跡可尋。以〈色,戒〉的幽默如此刻薄,要布紐爾的調皮才能把它的精髓發揚光大。小說當然不是女特務臨場心軟的 melodrama ,反有點像布紐爾式喜劇,王佳芝有趣,易先生有趣,身邊一班跑龍套同樣有趣。真的,小說最引我發噱的首先是那些呱呱叫的黑斗蓬,「易太太告訴黑斗蓬之一」與「另一個黑斗蓬說」,那種一本正經的荒誕每次都讀得我樂不可支。千萬不要小看「之一」和「另一個」,就是這五個字,將死板的場面點石成金,一下子遙遙呼應布紐爾後期的電影:《中產階級的審慎魅力》的衣冠中產或《自由的幻影》賭桌上的教士,任君選擇。王佳芝上了易先生的汽車,老易「一隻肘彎抵在她最肥滿的南半球外緣」,拘謹的急色魅力令人暗笑。在「緊張」關頭,張愛玲不忘寫一筆珠寶店老闆臨危不亂,「看過這隻戒指沒掉包,方才微笑起身相送」,刻劃一個見慣狡詐技倆的老江湖。未知道李安對這些細節是否感興趣,但布紐爾一定不會放過,要是拍了出來,張愛玲應該會滿意點頭。

我是真的不明白,大家為甚麼把性愛,性愛和性愛看得那麼煞有介事,是不是前世未看過色情片?小說裡當然隻字不曾提。只有太粗心或對性異常敏感的讀者,才會在讀到「『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時眉飛色舞,把前前後後的鋪排視而不見,繼而相信「她還是真愛他的」就是整篇小說的結論。王佳芝動了「真情」臨場「心軟」?她不過是一個沒經驗又虛榮的膚淺小女人,從頭到尾沒有甚麼愛國心,加入行動純粹為了鬧哄哄滿足表演欲,圓一個自我欣賞的夢──不錯,她的知音一定是葛薇龍。有餘暇想到真情,假意嗎?她只著迷於自己,和自己的演出,她甚至不大知道,時勢有多麼危險。「不忍看一個流血場面,或是間諜受刑訊,更觸目驚心,她小時候也就怕看」,刺殺任務和它的意義,對她是遙遠又虛幻的,她並不在乎成敗──其實根本不要成功,只要痛痛快快的演戲,痛痛快快的陶醉於自己的光采。在珠寶店裡,她最在意的是甚麼?不是計劃有多少把握,更不是易先生的安危,而是這家店太沒氣派,虛榮心無處安放,鑽戒「可惜不過是舞台上的小道具,而且只用這麼一會工夫,使人感到惆悵」──不夠老練就是不夠老練,這裡不無嘲弄的意味。太留戀當演員的感覺,她捨不得就此下台,這才是激發出那一句「快走!」的真正原因。不是嗎?從前她演出完後,總是顧盼自豪,要帶著渾身的興奮「瘋到天亮」,張愛玲可能也擔心讀者善忘,同樣的情節寫足了兩遍。邁克喜歡引用「把積鬱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因為這句話曾被自作聰明的「域外人先生」狠批過,事實它真的很好玩:「目的」指的當然不是對付漢奸,也不是對易先生的感情,而是她的失身演習沒有白白浪費,她的色,終於還是有用武之地。說到底,床上戲有麼好玩?小說裡最堪玩味的,是一恍一動的那顆心。

在這個故事裡,愛與情都沾不上邊。女人會為性滿足──小說甚至不曾說過滿足──愛上一個男人嗎?也許不是沒有可能的,如果那是「老了倒貼的風塵女人,或是風流寡婦」。小說當然是從女人的角度出發,但一點沒少顧了男人,「『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明擺著是男人一廂情願的想法,如果還沒衝昏頭腦,有讀接下來繼續引述的「一個茶壺幾隻茶杯」論,不會看不出張愛玲的諷刺意味;引用,是為了否定。她與布紐爾的共通是反諷玩得既明顯,又精巧,不夠聰明分分鐘便栽進文字/鏡頭築起的陷阱。假如覺得張愛玲說得還不夠明顯,不妨參考一下《模糊情慾對像》那個不大在意女人相貌靈魂,一心只想跟她上床的費南度雷──究竟是哪一方更沉迷性愛?至此,你看出了易先生覺得「她還是真愛他的」裡的反諷意味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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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September 15, 2007

到底是女皇

高燒101度,發短訊告訴女皇:我的皮膚可以燒雞蛋。

不久收到來電,聲音異常興奮,似受約去海洋公園:「你發燒呀?」

「哎呀,哎呀!你明日又不回來……」好肉緊。

「做咩呀?你地有野玩呀?」

「玩?0係房玩囉!……同埋多個人做野嘛。」

「……我睇下下晝返唔返到黎啦……」

「但我五點又走啦喎……」

「……咁我早 d 返到咪得囉……」

「諗定(午餐)食乜先!!……咁你而家快 d 訓啦,快 d 去刷牙啦!」


果然係女皇。果然是「任是無情也動人」。


一般人遇上這種情況多半會覺得女皇好殘忍(都係架),但那些人是不會明白的,只有互相都充滿信任,才會有這種對答。不要以為那些誰都說得出的「我很擔心你」或者「多休息」就/才叫關心。

不過我結果都是太辛苦死唔到返去。



Wednesday, September 05, 2007

(中文版的 The Blue Barrier Between Us )





Photo by 女皇。

我們的房間:

水晶藍 bombay sapphire (好像 potion ), 冰藍 aftershave (當香水用), 閃粉藍 shu uemura ,貴族藍 Harry Potter 茶杯(她真的用來飲水,會否毒死?),淡灰藍小津海報,丹露明信片上的丹美藍雨傘, "and all those useless but beautiful objects scattered all over the shelf" 。

(高峰秀子都攝到入鏡,好野!)



Sunday, September 02, 2007

櫻花落盡成秋色──谷崎潤一郎的《細雪》

「細雪」在谷崎潤一郎的《細雪》裡其實沒有出現過,賞櫻倒是蒔岡姊妹們每年不能錯過的盛事,只是一次比一次冷清;所謂「細雪」,也許不是實實在在的雪花,而是一種如雪般細碎、輕盈又無以名狀的哀愁。《細雪》刻劃大阪沒落商家蒔岡四姊妹的命運,以三十多歲尚未出嫁的三妹雪子為中心,多次的相親穿插四妹妙子的戀愛經歷,還有時為妹妹操心的二姊幸子、貞之助夫婦和大姊鶴子、辰雄夫婦的生活,寫出了傳統日本人的纖細、多慮與含蓄,也寫出了以大阪為代表的古典風尚。

中卷大姊鶴子隨著丈夫調職遷居東京,帶出四姊妹對東京生活和文化的抗拒。鶴子雖然不曾明說不喜歡東京,反而逐漸融入新生活,但每次登場都伴帶著滿腔愁緒,可知適應得有點遺心。幸子、雪子和妙子一說到要去東京,便不情不願,東京的資生堂美容院,她們一點都不嚮往,因為在繁忙的都市,單是排隊輪候便要好幾個小時,倒是她們慣常去的那家大阪小店親切。四姊妹個性迥異,但有一樣共通:都覺得京、阪的一切才是最好的,對大阪人的身份充滿優越感。那種微妙的優越感其實源自對東京的陌生與恐懼,然後才轉化成不屑。在東京,她們會為自己的大阪口音感到難堪,卻又不屑學說東京話,到底覺得東京文化粗野淺薄。不過隨著社會發展,那些她們所熟悉與引以為傲的傳統風尚與氣派,彷彿正在點滴消逝。

小說上卷華麗鋪張,寫京都賞櫻,中秋賞月,飲酒作詩,一派好夢正酣,到中卷初顯衰敗,下卷雖以雪子出嫁作結,但伴以妙子的嬰孩一出生即夭折的惡兆,妙子也幾乎性命不保;雪子在臨近出嫁連天患病,對新生活沒有絲毫期待,只為逝去的每一天感到惆悵;鶴子則來信向妹妹要舊衣物,呈現家道沒落的徵兆。四姊妹最懷念的,始終是昔日在大阪一起長大的日子……書末,一股濃濃的悲哀揮之不去。

雪子是小說的中心,也儼然是是日本古典美的化身。谷崎潤一郎早年崇尚西洋美術和彼邦的開放自由,後來回歸東方精神。在《陰翳禮贊》裡,他對日本傳統建築、器物、藝術及生活的描寫充滿戀慕,獨到的美學觀點裡懷有一種對遠古的眷戀──所謂「陰翳」,即指山道林蔭的幽暗處,或力求隔絕陽光的傳統日本房間格局。在陰翳中,生活更有一種沉思的趣味,古代的泥金畫、漆器、水墨畫的潛藏光澤也更顯深沉優雅。《細雪》對雪子的頌讚,亦是這種懷舊心態的投射。雪子莊重典雅,個性非常內向,對相親的態度模稜兩可,要家人揣摩她的心意,也只有爽朗隨和善解人意的幸子能猜透她的心思。雪子面對陌生男人更是靦腆,每令相親對象苦惱卻步,最令人印像深刻的是相親對象來電邀約,雪子竟然躊躇不敢接聽,希望等幸子回來替她應付;後來硬著頭皮接聽了,卻因為對答唯唯諾諾氣得對方掛線。在現代人的角度,雪子難免不夠爽快直率,但這種古典的含蓄與矜持卻又是粗淺的現代人所不會擁有的,通過貞之助的解釋,谷崎表示懂得玩味古典情趣的人,才會懂得欣賞雪子的迂迴──亦正如世代生在大阪的蒔岡姊妹,才懂得對傳統風尚珍而重之。而雪子最可貴的,是她並非沒有主見,也決不會逆來順受,對待家人充滿溫情且意志堅定。幸子的女兒患上傳染病,她無懼病菌悉心照料;家人發覺離經叛道的妙子「闖了禍」,幸子夫婦一味迴避不談,最後還是由雪子義正辭嚴指斥妹妹,而斥責之中又包含關愛。

如果《細雪》是部黑白片,妙子一定是其中一抹驚艷的異彩。置身三個溫婉優雅的姊姊之間,最小的妙子彷彿一段詭異的變奏,一朵偏生的野花;斑爛,奪目,出格。她個性外向獨立,不甘過等待相親的被動生活,自己學做人偶、洋裁賺錢維生,會跳山村舞,又嚮往到法國遊歷,登場時是個跳脫爽朗的女孩,到結尾美好形像漸次剝落,露出面對物質和愛情的軟弱。在她口中,跟她糾纏不清的公子哥兒奧畑要靠她補貼過活,事實是她不愛他卻偏離不開,揮霍他的錢財又一再搭上其他男人,最後懷上一個酒保的骨肉。一個充滿生命力的靈魂,無奈配上了一副萎靡的肉體,純真甜美又放蕩、無力,血液裡的美,帶點頹廢的邪。小說提到雪子有時會借穿幸子的貼身衣物,但總不碰妙子的,暗暗寫出妙子生活放浪。她是姊妹中最要逞強,又最脆弱的一位;最不願依賴家庭,遭遇也最堪坷,叫人格外憐愛。

小說的單行本於1948年出版,兩年後即由新東寶的阿部豐搬上銀幕,電影裡佔戲最重的正是高峰秀子飾演的妙子,這樣的鋪排可謂獨具慧眼,選角亦顯然眼光獨到──谷崎對高峰秀子稱許不已,高峰秀子由此變成谷崎家的常客,儼然是家庭一分子,她在片中講的蘆屋話,便是由谷崎寫妙子的藍本嶋川信子指導。《細雪》四姊妹都有現實中的藍本,她們就是谷崎的第三任夫人根津松子和她的姊妹,根據高峰秀子在自傳所說,嶋川信子的性格的確跟妙子一樣,是谷崎家的「異端者」。被兩個姊姊揭破一直花費奧畑錢財的一幕,高峰秀子初時對答自若,指裡夾著香煙吞雲吐霧,一副滿不在乎、聽不入耳的樣子,當雪子一句一句說中了她的事,她無以反駁,眼神開始變得幽怨。鏡頭慢慢逼近她的臉,在沉默之中,一雙眼睛訴說了萬般委屈與難堪,既倔強,又脆弱。

高峰秀子秀子在谷崎心中地位超然為人所共知,他在散文〈我喜歡的六張玉容〉裡,便有「……不將高峰秀子放進來似乎覺得不妥,卻或許是把寶座讓給年輕人的時候了吧……」一語。秀子演過他筆下的人物,更當過繆思,化身女優「高嶺飛驒子」現身他晚年寫作的《台所太平記》。不錯,平假名「たかねひだこ」正是開「たかみねひでこ」的玩笑,連暱稱都叫「ダコちゃん」!

倔強中帶點脆弱的眼神,哀怨又美麗,完全是我心目中的妙子,毫釐不差。


文學作品要改篇成電影而能表現其精髓,多少得看導演的修養與美學追求。市川崑的電影版在三個改編版中最為人所熟知,卻重戲劇性多於意境。為了製造戲劇效果,電影加添了很多與原作精神背道而馳的劇情,小說裡的貞之助非常疼惜幸子,而且愛屋及烏常為小姑們奔走,好得實在有點過份,市川崑擅加一筆貞之助與雪子互相吸引,又將妙子的離經叛道強行解釋為博取家人注意,相信不無對原作自我解讀的意味,卻也正是這些庸俗化的解讀,成了電影的致命傷──結尾處,貞之助在酒館裡望著窗外綿綿飄灑的細雪,為雪子即將出嫁黯然落淚,小說裡那種緬懷舊日情景的悲哀,化為膚淺的傷感,無論如何都無法令人看得稱心。人物的複雜與細膩處亦通統被抹平,鶴子儼然剛愎自用的自私女人,眼中只有自己沒有妹妹,幸子無辜變成歇斯底里的妒婦,因為雪子被改成跟貞之助關係曖昧,本來寫得血肉豐滿的妙子則簡化成一個缺乏關懷的反叛少女,徒見空洞驅殼,伊丹十三將辰雄演繹得狂躁自大,亦是莫名其妙,四姊妹在片中嘰嘰呱呱,是一部徹頭徹尾的通俗劇。原作細細勾勒的女兒纖細之美,到了市川崑手裡竟都淪為俗態,難道在他的眼中,女人只堪被這樣刻劃?

阿部豐在處理情節上算不上得心應手──畢竟是那麼綿密舖張的小說,濃縮起來一定有不足,但書裡四姊妹時有齟齬磨擦,卻始終血肉相連的感覺,卻是切切實實的拍出來了,而他和編劇(八住利雄)最具慧眼之處,當然是以最可圈可點的妙子為重點,然後選中了(假設這不是基於電影公司的安排)最能駕馭這個角色的高峰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