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February 20, 2007

頹廢(增補又增補)

要寫維斯康堤,我其實是未夠道行的。

不要太快捉錯用神,《魂斷威尼斯》何嘗是一部基片?老教授對美少年亦步亦趨,是對「美」的終極盼慕,也是面對自身日漸衰老醜陋的不堪。你有經歷過嗎?眼前人青春、脆弱、無邪、妖嬈交集,美得令你想哭。這一個斜日下的意大利,充滿焦灼鬱悶的空氣,同時有一種大限將至的漫漫,跟我們慣見的炫耀的意大利,多麼的不同。

《氣蓋山河》名字譯得不好,大概故事關乎統一意大利的一萬紅軍,連名字都革命起來,而畢蘭加士打養的浩然之氣顯然不同於 Garibaldi 遊擊於山野的浩氣。意大利統一,意味貴族階級的沒落, Cavour 完成大業後邀請這位前朝貴族加入國會,吃了一臉的灰。

“Sleep, my dear Chevalley, eternal sleep, that is what Sicilians want. And they will always resent anyone who tries to awaken them, even to bring them the most wonderful of gifts.... All Sicilian expression, even the most violent, is really a wish for death. Our sensuality, wish for oblivion. Our knifings and shootings, a hankering after extinction. Our laziness, our spiced and drugged sherbets, a desire for voluptuous immobility, that is... for death again.”

因此你不會訝異,黃愛玲的《戲緣》雖然沒有一篇文章談及維斯康堤,他還是不尋常地現過身:「不要以為頹廢很容易,在西方我也只看到一個維斯康堤而已。」(有些人可能馬上要問:那東方呢?要是沒書在手,不妨猜猜看)。而邁克好久以後補充了黃小姐未說完的話:「我不但覺得維斯康堤最適合搬運《追憶逝水年華》上銀幕,也深信他能夠把曹雪芹的世界拍得有紋有路。六十年代張愛玲編劇的《紅樓夢》,要是交到他手上……」(「克社會」,07年1月4日)

沒有誰比維斯康堤更懂得頹廢美,更不會有誰能把那種體會發揮得更凄迷。他鏡頭下的宮廷,不比一般宮廷片窮極奢華堆砌氣派──平民看皇室,不免對金碧輝煌大驚小怪(史高西斯參考三部維斯康提影片而拍成的《心外幽情》(註),便非常沉溺於細節,幾近戀物)。卻並不意味不講究,恰恰相反,是講究得不能再講究,你不曾或不懂留意的地方,都一絲不苟鉅細無遺。維斯康堤是貴族心態看貴族──切切實實的藍血,系出中世紀以降盤踞米蘭的維斯康堤家族一旁分支──,對空間與時間的處理,那麼理所當然那麼日常,不是想像中的紙醉金迷,是一份源源流在血液裡的怠惰,任世界流轉千百年還是一般虛耗的放任。在這一方面,《諸神的黃昏》比《氣蓋山河》更為深刻。巴伐利亞國王 Ludwig 二世缺乏治國的天份,卻偏好文藝,心思纖細敏感,遙遙呼應敝邦的李後主,因此也不能倖免地沉醉於春花秋月,終於被公爵以其患精神病為名篡位,他則在不能面對逆轉且自棄的心境下自殺(正史的說法沒有定論)。甫登帝位的 Ludwig 充滿年輕人的朝氣,熱情主要投放在兩個人身上:華格納與已嫁到奧地利的堂姊伊麗莎白。懷著滿溢的希望,他相信自己可以為世界帶來一點建樹,不過這種天真的盼望終落於幻滅。他深受華格納感動,不理全國上下反對,禮請華格納回國供養他專心創作,又斥巨資興建劇院,結果發現衷心敬服的天才不過是個投機小人,深受打擊。另一方面,他曾向唯一相知的伊麗莎白傾吐少年心事,伊麗莎白卻一力撮合他與自己的妹妹;結合無望令他日益消沉,後來一個守衛觸發其戀慕男色的根源,更益發疏於國事,一任沉迷於男優,縱情聲色逸樂,至形骸枯槁。伊麗莎白叩門探問,他自慚形穢不敢相見,只能自困在斗室中自責自恨。

我戀戀不捨看著伊麗莎白到訪 Ludwig 的新天鵝堡,那裡不見天日,紛擾世事佔不了半點位置──一座人工開鑿的湖,湖面浮著雪白天鵝十數,靠邊停泊一條漆金行舟,壁上刻著畫,鮮花飾滿了岩柱,沒錯,建築靈感來自華格納的《羅恩格林》。一個詩的世界,悠悠儼然時間停頓,年月止息,沒有白晝,也沒有黑夜,不存在過去,不會有未來。伊麗莎白徘徊不去,那彷彿就是我們這一群耽溺在維斯康堤世界裡的觀眾。

正史裡,伊麗莎白的婚姻生活並不快樂,因此終年遊歷,她的時尚觸覺非常敏銳,肖像曾刊登在當年的 Vanity Fair ,可算是十九世紀的 icon 。 Romy Schneider 以演伊麗莎白「聞名」,之前一共演過三部,大抵都集中編派伊麗莎白的風流逸事,演得她非常厭倦,後來還是為了維斯康堤,才願意第四次演出這個角色。既是他人婦,又是知心人,她在《諸神的黃昏》裡有著冷熱兼備的氣質,柔情與絕情、引誘與拒絕集於一身,一色的黑裝,間或配上面紗,含蓄又具挑逗意味,很難有誰會不傾心。我一廂情願地相信維斯康堤對 Romy Schneider 情有獨鐘(雖然更多的人會喜歡 Claudia Cardinale ),不然不會在拍攝《三艷嬉春》(Boccaccio 70)後十年,還是找上她,而且是演她曾經那麼厭惡的角色。是的,兩人的另一次(也就是第一次)合作,便是《三艷嬉春》,由維斯康堤與費里尼、第昔卡、還有一位 Monicelli 合導四個故事,顧(原)名可知,都取材自薄伽丘的小說。我只看了維斯康堤的一節,反諷意味濃厚,結局意外地流露張愛玲式荒涼,果然貴族之後的世故,不足為凡夫俗子道。一段無愛的貴族婚姻,妻子為了對抗丈夫對抗苦悶聲言自立,想來想去想到一份最現成的工作:既然丈夫嫖得那麼闊綽,何不把自己(的肉體)販賣給他?經不起一點挑逗,他欣然接受,拿著她開價的巨額支票進睡房。她淚水亂滾了一臉,滾到枕上,臉上不是木無表情,也不是任何一種表情,一種極端的空洞;抿著唇是笑,又不可能是笑……演得那麼有層次!那時的 Romy Schneider 年紀尚輕,猶見輕佻浮滑──雖然輕佻背後的世故令你大吃一驚,絕對不會無心錯把她當成頭腦簡單的美國娃娃。歷練十年以後演出《諸神》,雞尾酒已化醇醪,少了驕恣添了沉著,每一次出場都比前一次迷人,古典美源源似沒有盡。一直好奇, Ozon 是不是也對她傾慕有加,抑或是致敬?據說在《八美千嬌》裡, Emmanuelle Beart 一直藏在圍裙裡的,就是 Romy Schneider 的照片──法國影壇有個女演員獎以 Romy Schneider 名(男界代表為尚嘉賓),儘管後來拿獎的,倒是同場演出的小妖精 Ludivine Sagnier 。

後來,我在這裡找到了答案。不得了,原來還牽扯上蘇堤。

(待續)(對不起,修改發佈了很多次,每一次都以為是最後一次)



註:三部影片分別為《戰地佳人》、《氣蓋山河》和《清白之驅》,見Martin Scorsese and Jay Cocks, The Age of Innocence – A portrait of the Film Based on the Novel by Edith Wharton, New York: Newmarket Press, 1993, p72。《心外幽情》在歌劇院揭開序幕,既忠於原著,亦儼然是向《戰地佳人》致敬。

related: 〈魂斷威尼斯
心靈飽滿:〈真正的頹廢美



Sunday, February 18, 2007

海棠無香


跟「爸爸媽媽」團年,在雷家花園。雷博士指點我坐在他和黃小姐中間,說是黃小姐要留給我的「好位」,啊喲喲。黃小姐煎的牛排太香,我失禮地吃得最多,清炒瓜果鮮甜清潤,三瓶紅酒各有個性。飯後有雷宅待客必備的芝士,雷妹妹還煮了紅豆沙帶來做甜品(我懷念她的 french cakes )──而席上精品少不了雷兄雷弟兩位前輩的妙語。

瞄到草坪正中好大一盆開得放肆的紅花,問是甚麼,黃小姐答:「是海棠。」

酒酣飯飽,跑出去看海棠,蹲著身子。這是我第一次看海棠花,原來紅得這麼嬌艷,而且花瓣一閃一閃,像描上發亮的粉。我拾起掉在地上的一小朵,湊到鼻前一聞──真不相信,這麼美的花,果然是無香的!「黃小姐,我拿你一朵海棠。」然後我們一起唸:「一恨海棠無香,二恨鰣魚多刺,三恨紅樓夢未完……」我問是一盆買回來的還是拿種籽種,道是一盆買了回來,到她長多了便折出一枝一枝分種,我心癢癢:「那我也折一枝回去……」黃小姐乾脆送我一盆。

我挑了小小的一盆。回家路上,不住的偷笑。

Wednesday, February 14, 2007

以形式超越形式

「我便放手任由他發揮……」
──朱天心〈威尼斯之死〉

而弔詭的是,你真相信這是「放手任由」嗎?



我對〈古都〉與《古都》以至「古都」的耽溺摻雜太多個人感情,不知從何說起。〈威尼斯之死〉也不例外,但我倒是願意先說說它──自然是為了比較簡單。

小說寫一個作家的創作過程。一個喜歡耽在咖啡館寫作的作家,多麼庸俗的佈置,以至朱天心禁不住馬上調侃他的理由:一天到晚跑了去可以免卻母親向鄰人解釋其工作性質的煩惱。作家遊歷不同裝潢的咖啡館,小說也隨著咖啡館的不同「個性」,顧客的姿態,使用的餐具,播放的流行歌而形態各異。到他找到了可堪駐足的心愛咖啡館,新小說又同時因為幻想、追憶,或裡面掛的一幅畫,一步一步失控,發展出它自己的結局……

作為「主角/敘述者」的男作家,擔當了兩重任務。他時而是朱天心(作者)的化身,是而是他(角色)自己。為作者言的時候,他代她侃侃談論創作的兩種特性:隨意性(〈古都〉很可能就是以這種游徙、隨想方式寫成,而有趣的是,朱天心對這種隨意性,其實同時抱持肯定與否定兩種態度;或者應該說,隨意性之中,或許還分逆來順受式如男作家,與自我遊獵式如小蝦),和瘋狂性(創作者與精神病患為銅板兩面)。而作為角色的他,雖然看不起大部份「(女)同業」,仍然身負某些都市庸俗性,成為作者要嘲諷的對像。換句話說,〈威尼斯之死〉本身,正正亦出現失控情況,角色自己跑了出來表現自己。而弔詭的是──一來你其實不知道那個部份屬失控,而你真相信那是失控嗎?(本人都失控了,這段不是我本來要寫的。)

一個後設(我多麼不愛用的詞,往往像是為了叫別人知道自己曉得而用)的格局調侃了認定作品往往有嚴密結構,作家往往有完整創作計劃──也必須如此堅信,否則無法成事──的文學評論。

但格局只是一個有趣的框架,如同迷宮,如果只為遊人提供尋覓與發掘的趣味,不啻失諸小聰明。小說在敘述中融入了朱天心對城市人急功近利與機會主義至上的痛恨。包括作家以半日之期「踐踏」威尼斯,他的女同業興沖沖搞房地產,人群蜂擁到海濱淘金,當然還有益發光怪陸離的都市景觀──小說的重要場景:一家一家矯揉造作卻明顯頗合時人心意的歐陸?懷舊?咖啡館。

咖啡館叫朱天心哀悼都市的人工化。因著一家渾然無風格甚至因而有點混亂的咖啡店──其最天然的形態──,作家一直享受寫作過程捨不得為小說收結,這種環境為他提供創作活力,讓他放縱地追憶從前。他全盤沉溺於對A的書寫,為寫好的書稿調換次序添改細節,就是不願收結──王德威說起《奧德賽》中奧底修斯離家二十年沒有音信,他的妻子為了退卻眾多追求者,以織完手中布匹為期,然後她白天織,晚上拆,夜以繼日,延宕承諾。A,他少年後來是他少年好友的化身,一種追憶似水年華的隱喻。而當環境遽變,樸素的咖啡館某天也摩登起來了,充滿甜膩潮流味,逃避的國度紛碎,過去再沒有容身之所。如此,他輕易的下得了手,讓一直想尋死的A求仁得仁。作家以自暴自棄,結束了一場尋夢(或重溫/編舊夢)之旅。

於是我們想,他(她)真的控制不了人物?如果真的控制不了,又是為了甚麼?

現代人對傳統是極其的不耐,以不斷顛覆。而我常問,顛覆了以後,還(又)有甚麼(一絲紅衛兵的惘惘威脅霎然掠過)?在一眾小說家埋首於試驗、嬉戲、拼貼、調侃、顛覆而飄飄欲仙之際,你忽然看到,朱天還執念念於心裡的一團火,一份朱天文口中「容不得一點惡人惡事」的赤子之心,反復敘寫她對生活的熱愛,對都市的憎恨。〈威利斯之死〉以玩弄形式起,最終以深沉的內涵超越了形式。

多麼成熟,豐滿的作品。

related: 閑夢遠 南國正芳春

Saturday, February 10, 2007

最吵嚷的顧客

問侍仔雞片沙律可否轉餐,答不可。不死心,再問伯伯級侍應。「可以怎麼不可以?」大小姐壓低聲線:「那敢情是新來的。」點頭。

來舖畫上彩小鳥的娘娘墊紙,「牛柳之家」,只有我的份,有人不依。「xx餐才有的……」我聽了鼓噪:「不會吧,以前來都一概是舖的。」等他遠去,又拉扯伯伯級:「這紙好漂亮,可否多給我們兩張,留著。」伯伯級拿橡皮圈卷好一卷,輕輕放餐桌上。我們登時駭笑。

吃個湯都吃很久,因為停下來說的沒完,還要尖聲嘻笑,成店裡最吵嚷的一桌。侍仔竟然陰魂不散,徘徊在近:「好喜歡畫麼?」正怒此人好生多事,卻接說:「──多拿幾張給你們囉。」真的丟下了幾張,努嘴:「剛剛老闆在嘛……」我們叫了好響一聲恍然大悟:「哦──」對方續問:「漂亮麼?有甚麼漂亮──你們是不是拿去做設計呀?」

奇事是在後頭。我正在讀的朱天文《花憶前身》,談著擱在桌邊。侍仔閃過:「這書好看的。」心想:「死開吧。」「她們幾姊妹,還有個朱天心嘛。」我和大小姐側目,又是鬧哄哄的叫。還不停嘴,經過又續說:「她老師還厲害,胡蘭成。」

今夜後這餐廳有了我們的卡位。

後來在渣甸坊街上拉著手大嚷: Honour your words! 罵那些,那些人。

抵銷了所有不快樂。

Sunday, February 04, 2007

芍藥裀?

昨夜跟小穗子貓、比人問叫雞幾錢的養貓人(頂,呢條友要揀名!真係姿整過人)、被暗戀的文藝青年、陰魂不散的術士(「陰魂不散」太適合形容閣下以及閣下留言的出沒情況)、富國際視野的記者等人(請諸君自行對號入座,這樣貼切大概連結都可以慳返)小聚,為記者朋友慶生。本來觥籌交錯興致十足,正要再下一城,無奈本人上演了非常非常尷尬的一幕……

(不過為此得到小穗子體貼溫柔的照料,攙扶掃背,絕對是因禍得福。原來她一直站在外面啊,真是「為誰風露立中宵」,罪過罪過。後來還要她連同養貓人運送我到家門,好生過意不去。)

這失態倒是有前車可尋,教我快慰不少,是為《紅樓夢》六十二回,紅樓群芳在紅香圃為寶二爺慶生,分曹射覆,酒酣耳熱好不熱鬧,湘云妹妹不覺悄悄醉倒一旁……好好別喝倒采,當然不能相比──而且人家並沒有吐。無非借機發發紅樓痴,就把下文併六十二回送給大家:

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走來:「姑娘們快瞧雲姑娘去,吃醉了圖涼快,在山子後頭一塊青板石凳上睡著了。」眾人聽說,都笑道:「快別吵嚷。」說著,都走來看時,果見湘雲臥於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挽扶。湘雲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唧唧嘟嘟說:

「泉香而酒冽,玉盌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

眾人笑推他,說道:「快醒醒兒吃飯去,這潮凳上還睡出病來呢。」湘雲慢啟秋波,見了眾人,低頭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來納涼避靜的,不覺的因多罰了兩杯酒,嬌嫋不勝,便睡著了,心中反覺自愧。連忙起身扎掙著同人來至紅香圃中,用過水,又吃了兩盞釅茶。探春忙命將醒酒石拿來給他銜在口內,一時又命他喝了一些酸湯,方才覺得好了些。


第六十二回 憨湘雲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庚辰本,簡體)

雖然認識日子尚淺,但對於轉工過後只有長輩,沒有了朋友的我來說,每次見面都是美好時光,真的,謝謝大家。

養貓人原來有幾隻影碟遺漏在我處,如蒙不棄,不如就乘「蛇妖」之興,我請大家去吃頓蛇羹(聲明:不是宴),以謝掃興之罪,地點為本小姐愛去的深水埗小舖。就此擇日再聚,可好可好?

(本來想發個電郵給大家,想想,貼在這裡更有請罪之意,請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