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December 31, 2011

與盧馬常在

對法國人來說,渡假是天大的事,這是理解伊力盧馬( Eric Rohmer )《綠光》( The Green Ray )的大前題。

我邀請 Marie Rivière 執導的《與盧馬常在》( In The Company of Eric Rohmer )在布里斯班國際電影節放映時,Marie 也正在渡假,深覺打擾了她。

Marie 跟盧馬合作近二十年,是與盧馬合作最頻繁的女演員,參演的主要電影包括《飛行員的妻子》( The Aviator's Wife )、《綠光》、《雙姝奇遇》( Four Adventures of Reinette and Mirabelle )、《秋天的故事》( An Autumn Tale )、《女伯爵與侯爵》( The Lady and the Duke )等,在盧馬遺作《牧羊人之戀》( The Romance of Astrea and Celadon )中也有出場。我從前寫過,盧馬的女角,各自性情不同, Marie 演繹過的角色,最為敏感細緻。今年九月 Mary Stephen (雪蓮)來訪布里斯班當駐校藝術家,我們吃吃喝喝風花雪月了好幾個星期,但覺時日太短,但已是難得的機緣。話題當然離不開盧馬,雪蓮說盧馬看上的女子都是非常特別的(要不也有點神經質),而且他總會依據那個女子的性情編寫劇本,例如 Béatrice Romand ,其人便即如《好姻緣》裡的沙翩及《秋天的故事》裡的馬嘉烈,執著頑固,還帶點辣。這就是為甚麼盧馬電影裡的女人,都那麼有血有肉個性鮮明。

憑雪蓮的牽線,我有幸看到 Marie 的紀錄片,也有幸親自向 Marie 發邀請函。盧馬生前絕少容人拍照,更莫說是拍攝,單是這點已令本片彌足珍貴,也可見 Marie 與盧馬特別知心。 Marie 不是專業導演,《與盧馬常在》也不是關於盧馬電影生涯的「正式」紀綠片,而是一封情書,刻記他們的親蜜,刻記 Marie 蹲在盧馬身旁,挽著他臂膀,那小女孩般的相依。影片動人的恰好是那份天真與自然,你不會想像,影片的第一幕,是她在盜版商人的攤檔中找到《獅子星座》,因而興高采烈,自然是深喜盧馬這第一部長片仍然在民間流傳,管它是不是盜版。在訪問片段或盧馬出席座談會紀綠之間,有 Marie 傷感的獨白。《詩經》多簡單詩作,用白描比興,「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Marie 這影片也一樣。

《與盧馬常在》既記盧馬,也記 Marie ,它同時是一部關於拍攝紀綠片的紀綠片。 Marie 把借器材的過程、游說兒子為她掌鏡、踏步到拍攝現場的片段,都保留下來。這些表面上與主題無關的片段,其實大有關聯,正是這些片段,為影片賦予生活痕跡,展開了 Marie 與她這部作品的對話,將「她」印記在作品中。 Marie 揹著裝載攝影器材的背囊,踏著小步的背影,輕快熱情盡在不言中,那一幕我永遠忘不了。

看完影片後我馬上告訴老板,這鐵定的要放映!老板欣然答應,並讓我邀請 Marie 來澳洲。於是我與 Marie 展開漫長的電郵通信。大部份人寫電郵總跟平日交談不同,思路有轉變不一定留痕跡, Marie 的電郵卻似跟你坐在咖啡店聊天,表情、聲線完全可以想像,由下筆到完成之間的思路變化,也一一可見--要知道,她是那麼一個敏感的人,也想的多--,她是一口氣的寫下去,對自己寫過的東西有疑惑,她就寫下疑惑,不去修改。跟她的影片,竟是同出一轍。由此,我更加明白《與盧馬常在》之可貴,而跟 Marie 通信,每每出奇不意,為她的奇想訝異,我對她說,終於深明盧馬為何對你情有獨鐘。

原意是伴隨《與盧馬常在》辦一個盧馬回顧展,因為種種原因不能成事,但我堅持最少放一部相關的作品(我主理一個影人環節,對其他與影人有關的紀綠片也有同樣要求,最遺憾是 Charlotte Rampling 的 The Look 不在我的環節,不然一定播《魂斷多瑙河》( The Night Porter ))。老板選《牧羊人之戀》,因為是盧馬遺作,又沒曾在本城放映。我說不不不,怎麼可能?要是只放一部,只能是《綠光》或《飛行員的妻子》,因為它必須是一部以 Marie 為主的電影,其中我又偏向《綠光》,因為在《與盧馬常在》中,《綠光》最頻被提及。 Marie 被列為《綠光》的聯合編劇,但在一訪問中, Marie 說道,影片根本沒有劇本,對白是跟據她與盧馬的閑談即興創作的。有一幕她流淚的戲,完全不在預期之中,盧馬只是安排攝影機追隨她在山郊的步伐,她一時感觸,卻真的哭起來了......

“Who said that I was the coauthor?” she asked rhetorically. “I couldn’t be coauthor because there wasn’t really a script. The basic idea came from Eric, and all the dialogue was improvised. I met with him and we had long conversations. He listened very intently and, within certain limits, I could do whatever I liked.”

因為多有顧慮, Marie 最終沒有來。不過她很關心放映情況,我告訴他全場觀眾摒息靜氣期待《綠光》的最後一幕,她非常高興。

今次重看綠光,我更喜歡了,深覺盧馬敏感。狄菲嫣( Marie Rivière )在雪堡過得不痛快,回到巴黎又悶悶不樂,於是到訪山脈(還是用藍白紅膠袋呢,我以為只有中國人才用!),但散步間又不順心了,即日就離去。所謂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粗淺的人覺得她刁矯扭擰,有心人自會明白鬱悶之無計可消除。

狄菲嫣在海灘遇上瑞士女孩,瑞士女孩能言善道聒噪多話,隨即搭上兩個男人,但全是廢話,盧馬不用交待甚麼,只不時接上無心答話、東張西望的狄菲嫣,張力如箭在弦,在狄菲嫣終於忍不住離席以前,我已經為她擔心,知道她一定受不了。不怕告訴你,被逼參與與陌生人沉悶無聊的對話,常發生在我身上。看到那一幕,真是特別覺得盧馬是我們的知心呀。狄菲嫣渴望有個旅伴,但不是求其一個旅伴,也不是誰也可以當那旅伴。有些人耐得住沒意思的對話,甚至可以談笑風生,但也有些人不......

隨後在 Perth 的 Cottesloe 海岸看日落,我以為,可以看到綠光......





Friday, December 30, 2011

晨興理荒穢

今早花了個多小時修剪盆栽。

年中為寫一篇關於成瀨巳喜男的文章,重讀川端康成的《山之音》,忽然為他對盆栽(Bonsai)的描寫著迷。

北美研究者 Roy Starrs 將《山之音》與普魯斯特( Marcel Proust )的《追憶逝水年華》(In Search of Lost Time/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相提並論,兩部作品在風格及主題(及篇幅!)上當然多有不同,但都以主人公( Marcel /信吾)的心理感受出發,普魯斯特綿密舖敘,川端抽像跳躍,但似乎都邁向同一目標:通過書寫,將主人公從時間(年華逝去)的重擔中解脫出來,尋找超越時間桎梏的昇華。(Starrs, Roy, ‘Time and Anti-time’, in Soundings In Time: The Fictive Art of Yasunari Kawabata, Richmond: Japan Library, 1998)

Roy Starrs 由能劇往往流露對往昔的傷感(a sensitivity to passing time)說起,帶出日本文學之物哀傳統。《山之音》處處是物哀意象--其不是有關信吾對實在的人(無論是菊子或保子姊姊)的感情,而是他對抽像概念——衰老、年青、色相、永恆等等的思考詠歎。小說充滿四時植物、自然景象的描寫,信吾與菊子的閑談總離不開應時草木,全書章節題名除了〈傷後〉之外,全都是自然物事,充份體現信吾見物起興的情懷,這種情懷,來自和歌,來自川端喜好的《枕草子》及《源氏物語》。

盆栽是將瞬間與永恆、萬物與唯一凝聚於一可觸之空間。有人以為盆栽是邪惡的,因以個人的意志扭曲自然,將原應在野外的樹木植入細小盆皿;有人從盆栽裡看出藝術,看出禪。

不瞞你,我的一個外國朋友就以扭曲自然的觀點挑戰我,有趣的是,她家種花種草養貓養狗,於是我答道,那你的狗是否應該回到森林?她只得不置可否:噢,人類就是有千百種方法逆轉自然。但是何謂逆轉,何謂自然?我相信命運不可拂逆,所以可以逆轉的,或許根本就不是自然,也非命運,或者說,是自然的一部份。 Donald Richie 詮釋「物哀」,指其傳達一種滿意的聽任自然(contented resignation),觀察到萬物有其序、甘於順其而然的情感(an observance of the way things are and a willingness to go along with them),「物哀」的本質是感受存在的本質(experiencing the basic nature of existence),體驗天人合一的愉悅(savouring the comforts of being in harmony with the cycles of the universe),任由逆境襲來(acceptance of adversity),及懷抱不可拂逆之命運(appreciation of the inevitable)。(Donald Richie, A Hundred Years of Japanese Film (revised edition), Tokyo: Kodansha International Ltd, 2005, p. 63)如此看來,盆栽是最懂得物哀的。

其實我認為兩種觀點(扭曲自然/禪)都對--盆栽之迷人,正在亦正亦邪的雙重性。它的看似不平衡,其實是精心打理的不平衡(如日本庭院),所以是近乎完美的平衡。它的靜止,反映著萬物流動。盆栽有禪味,也具妖氣。盆栽是矛盾的存在。

"Janus is the tutelary diety of criticism and the symbol of genius."
-Balzac, Lost Illusions

於是今年六月買了一盆盆栽(圖右),上月與 Tim 的妹妹參加一個課程,從雜生的小樹著手,自己理出一盆(圖左)。都不是名貴的盆栽,只是年幼的、最易栽種的刺柏(juniper)。

今早第一次細心修剪,不意就是一小時,每一剪是一世界,只有修剪了,才發覺有更多可以修剪,完全是忘我的。

(我們沒有花園,不可以堆肥,但用一種 Urban Composter bin ,剩菜果皮丟進去,會沉澱出可用作有機肥料的液體。)





Monday, December 26, 2011

Dose THE SKIN I LIVE IN Have a Soul?

Phillip Lopate (ex-director of the New York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and writer of the book Totally, Tenderly, Tragically, one of my sources of inspiration) wrote about Fassbinder's Despair as follows:

"It was a European Art Film, slickly shot, polished, with high production values-but no soul."

"The secret of Fassbinder's dramatic power had always been the underground sympathy he showed for his otherwise messed-up characters: but this time there was no sympathy, only chilly mannerism."

Almodovar's The Skin I Live In disappointed me for exactly what was listed above, and also for the following (although I was captivated by the ending):

1) The very presence of Spain, and the Latino spirit, which always play an integral part in Almodovar's movies, and which is one of the charms of his movies, is no longer there. The story could have happen elsewhere

2) The story is too plot-driven than character-driven, and in an Almodovar movie, i.e. such melodrama, we always expect a lot more from the psychology of the characters!

3) And again, for such melodrama, the emotion doesn't come out until the very end

4) And speaking of such pervert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hunter and the hunted, this is not entirely unique. Tanizaki Junichiro (writer) and Yasuzo Masumura (director who had adopted numerous Tanizaki novels) had done very good jobs on similar subject matters.



Saturday, December 24, 2011

Cacciatore



上星期到 Fortitude Valley 辦「聖誕」貨, Tim 買了一條 cacciatore (又稱 cocciatori) 給我。其香(或臭)味入心入肺,如發霉萬年的肉乾,很多人聞了連連搖頭(包括 Tim 在內),我卻哎吔如痴如醉。

意大利朋友說,昔日 salami 的 casing 用豬腸皮造,可以入口,現今大多用橡膠或不知名物質,食用前一定要除去 casing 。

這種 cacciatore 風乾已久,比一般的 salami 硬,也較難切片,但甘香無窮,跟常吃的 salami 不可同日而語。

昨天下午伴紅酒吃了半條。我家附近有一家意大利人開的 Deli ,賣各種意大利乾貨濕貨,今年進去碰運氣,但只有這種沒經風乾(我稱它幼年)的 cacciatore 。

也故且買一條,肉身比風乾的柔軟很多,聞起來有鞋臭味,但遠不如風乾的濃烈燻天,入口的味道嘛,差天共地。



好壞 salami 的分別如紅酒。像上面這種幼年的,其實已經遠比切片的好吃,但單薄得很。風乾的則似陳年紅酒,厚度一嚐即知,味道富層次,有巴辣的個性,也堪嚼堪回味,有如品嚐歷史與風霜。

如下圖所見,最右上角的一片是幼年的,色澤與風乾的明顯不同。至如風乾的過程為何,兩者的泡製方法有何不同?再要請教意大利朋友了。





Tuesday, December 20, 2011

書未掩卷失興趣

十二月初有個小假期。出發到 Perth 及澳洲西部以前,開始讀 Julio Cortazar 的 Hopscotch

Julio Cortazar 是安東尼奧尼《春光乍洩》(Blow Up)的小說原作者,阿根廷人,布魯塞爾出生,阿根廷長大,自1952年長居於巴黎至八十年代逝世。

Hopscotch 寫於1963年,全書155章,作者自云當中包含無數本書,但主要由兩本書組成:第一本由第1章至第57章順序組成;第二本由所有155章不順序組合而成,須按作者提供的次序讀完--不過所謂不順序,其實是第57章打後的章節,不按順序穿插在仍是順序的1-57中 (am i making any sense?)。

小說以居於巴黎(失意後回歸祖國)的阿根廷知識份子 Oliveira 為中心,充滿存在主義式思辯,同時側寫六十年代巴黎的波希米亞生活。我很為起初的六、七節著迷,因有一種非常散漫的氛圍,Oliveria 與烏拉圭情人 La Maga 的戀愛始有若無,很沉重又很不經意,也寫得詩意。不時使我想起一些認識的人和事。而且我熱切期待展開書裡的「第二本書」。

但自 La Maga 在第一本書的中段消失後,我開始逐漸失去興趣。益發覺得 Oliveira 不可喜,也很難在打後的情節中找到深刻意味。其實就是 La Maga 還在,我還是覺得行文太過冗長。而以本書這種幅度與厚度,思想及感情深度算不上成比例。(雖然第一本書結尾, Oliveira 作出重要決定的剎那,輕盈美麗又悲傷動人,仍是難忘的段落)。

於是書未掩卷卻以失去興趣,連本來最 intriguing 的「不順序」敘事也(暫)無意思發掘了。

今天拿起企鵝出版的艾未未訪談錄 Ai Weiwei Speaks ,輕鬆可喜,具啓發性。

早前一口氣讀完胡蘭成書信集《意有未盡》,朱天文並沒有誇張,也不見得是因為崇拜胡而 biased 。胡文的確具煽動性,有一種騰雲鴐霧的大氣魄。不過這大概只限於晚年作?緊接《意有未盡》後讀《亂世文談》(胡於戰時寫的散文合集),味同嚼蠟,感覺他尚未收歛日月精華。

還在等某人寄來幾本未有機會一讀的張愛玲「遺作」。

小記。



Saturday, December 17, 2011

藝術家的氣魄

真正喜歡電影的奇幻與藝術力量、醉心於電影語言流變的觀眾,不可能不為史高西斯的 Hugo 著迷(我指的不單是喜歡)。

除了是對奇幻大師梅里耶的致敬,也是對眾多早期電影巨匠由衷的、謙卑的感謝,片中隨處可見費立茲朗、茂瑙、差利式的默片電影語言(如 automaton 初出場時溶鏡接到同一角度的閃回;Isabelle 在火車站與 Hugo 走失,臉容的特寫與紛至沓來的足印重疊,表現她的焦慮......再細看一次,應該可以列舉更多)。史高西斯的電影一向如電影語言資料館,他從無數荷里活及歐陸經典中吸取養份,同時多作嘗試,在細微處也窮極創新(但不求花巧)。 Hugo 裡種種想像與重構,包括對電影手法及對電影史的 想像與重構,是他的標記,也是對這些經典作為其創作泉源的致謝。

是念記經典,亦是繼承與創新。 Hugo 之為 3D ,幾乎是必然的。表面的原因當然是 3D 比 2D 能更佳地表現機械、手藝的複雜性與空間感( Hugo 的 3D,是我看過的 3D 電影中設計得最為精心,也在最大程度上與敘事相輔相承的)。而史高西師在當下以 3D 拍攝 Hugo ,自然有與梅里耶昔日嘗拍電影的同一用心。真正的藝術家,很難不為新的創作媒體吸引,這是電影之於梅里耶,3D 之於史高西斯(及更多更多其他導演),而藝術家的氣魄,遠遠超越於嘗試,而是發掘如何在新媒體中創新,發揮最大的力量。梅里耶如仍在世,必會興高采烈嘗試 3D 攝製。

忍不住不說,同樣是對世記初巴黎的「想像與重構」,活地阿倫的《情迷午夜巴黎》,相比之下益發似膚淺及自我中心的 pseudo-intellectual (借用活地-clone在片中酸溜溜詆譭別人的用詞)之聒噪,庸俗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