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ne 30, 2006

被劫記

今晚舊同事飯局在史丹頓街。本路盲找不著館子徬徨之際,撞上因為「未有得食」獨自出來行街街的黃小姐。

心想正好有人帶路,誰知黃小姐的開場白是:「你身上有沒有三百元?」

原來有人上館子途中已盯上一家缸瓦小店,一坐下來便說要出去逛逛,誰料看上兩個花瓶卻沒帶現金上街。我隨她進去小店,很多有趣東西,有個小巧花瓶我一看就合意,眼睛離不開,只售五十大元!

老闆強調--在我買下了之後,不是之前,因此不是瞎吹--是舊貨,應是舊時的舊,不是新舊的舊。他用別的瓦器敲敲瓶身,又摸摸瓶底,似在驗明正身。又叮囑黃小姐:「你插花用那便宜的好了,這貴的好好擺著,不是價錢問題,這一隻現在很難找得到了。」叨叨的還說了很多。

黃小姐說,伯伯跟那些瓷器,有感情的。

今晚聊到一則消息,原來沈豐英……

Tuesday, June 13, 2006

潔本《牡丹亭》?!

當那一晚文化中心大劇院隆隆上演──以下本的音樂,稱之隆隆應不為過──這崑曲經典,劇場那邊其實也火紅紅有個京劇名將登場,說的是進念的《挑滑車》,宣傳單張言明「潔本」以正視聽,只是本人沉迷在痴男怨女花叢中,恕不知是高寵是沒有全裸,還是沒有半裸。

當然都不相干,總之《挑滑車》是明刀明槍給你視覺上的乾乾淨淨,這邊廂的《牡丹亭》卻是暗裡來了個大清洗,鑼鼓可能叫耳根不清淨,唱詞卻一定剔透玲瓏,不要你聽到的自聽不到。

對著劇本再看《驚夢》一折,可真是驚醒夢中人,不得了!五十五折要刪成二十七折,準以為《驚夢》這樣的名段是可以閉著眼一字不漏搬到新劇本的,唷唷,誰知:

【山桃紅】……(生強抱旦下)(末扮花神束髮冠,紅衣插花上)……杜小姐游春感傷,致使柳秀才入夢。咱花神專掌惜玉憐香,竟來保護他,要他雲雨十分歡幸也。

【鮑老催】(末)單則是混陽烝變,看他似蟲兒蠢動風情搧。一般兒嬌凝翠綻魂兒顫。這是景上緣,想內成,因中見。,淫邪展污了花台殿。咱待拈片落花兒驚醒他。……

【山桃紅】……(旦作驚醒,低叫介)秀才,秀才,你去了也?又作痴睡介)……

上面的這幾句都沒了,用意再明顯不過。

還有還有,《牡丹亭》裡最纏綿的,不是齣目惹人遐思的《幽媾》,卻是第三十折《歡撓》──歡好無端被阻撓也。在演出裡,有是有的,不過只取了石道姑(本來是與陳最良一起,不過陳最良被踢走了)深夜造訪一節,併到《冥誓》裡去,破門前最精采的兩相纏綿,特別是【醉太平】的露骨唱詞(見下文),煙消雲散。

今年是易卜生逝世一百年,最近大大小小的易卜生劇作紛紛登場。《娜拉》是女性主義課(雖然我知道,但拜託,我沒 take 過)的入門必讀,但我們的湯顯祖早他三百多年就已有了《牡丹亭》。明代社會對婦女的束縛非常嚴重,《明史》所收的節婦、列女傳比《元史》以上的任何一代正史至少要多出四倍以上,明代的皇帝和后妃又編刊數種婦女道德教科書,積極提倡「女德(徐朔方:〈論《牡丹亭》〉,《徐朔方說戲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頁124-125)。湯顯祖少年時受學於主張「百姓日用即道」的泰州學派,寫杜麗娘明目張膽貪春戀色,就是要反社會羈絆,頌揚真性情;杜麗娘之迷人,亦在那打從心底而發的春情,那種毫不掩飾毫不保留的真。何以劇本流傳到今天,而且已是特意為年青人的新編,反而退化至埋藏某些「慕色」真象,刻意淡化色情色彩?

我欣賞白公子及其他人「雅化」本劇的苦心,事實上劇本雖然刪去了較為露骨的部份,兩人結合的暗示還是非常明顯。然而是不是要「雅」就要迴避直接談「性」?崑曲本來就雅,把男女歡好做得雅而不猥,何嘗不是更高的昇華?連昔日宮廷雅士都聽得進去的「艷語淫詞」,難道到了今日年輕人耳中,反而會大驚小怪(老實說,可能又真的會,但都是驚訝當年大膽,沒有哼哼嘖嘖的吧)?還是怕一句「要他雲雨十分歡幸也」污了杜麗娘的清雅?那我得以年輕人的身份告訴白公子,添上刪去了的這幾段,杜麗娘的人格才叫完整,益發引人遐思,也益發令人不敢作非份想。

不是嗎?刪、添倒也不去提它了,清心直說,你難道不想看俞小生唱「睡則那膩乳微搓,酥胸汗貼,細腰春鎖」(《歡撓》【醉太平】)時,沈小姐如何舞低楊柳,以輕軟身驅應和?至少,這一句我真的想看──而又刪得最是無理:

【山桃紅】……(旦作驚醒,低叫介)秀才,秀才,你去了也?
(又作痴睡介)……

Saturday, June 10, 2006

春困發幽情──記沈豐英

沈豐英小姐體態風流,寬鬆的戲服沒掩得住她分明而不張揚的線條。在閨秀的端莊與少女的叛逆之間,她拿出了那游絲一般難捏的平衡:是堂堂千金小姐沉迷春夢,正式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直到地府還要向判官打聽夫君姓名;魂魄回來盈盈相會,卻又不失含蓄自制的風姿,半帶春情半靦腆,旁敲側擊,迂迴婉轉,都是小姐風範。沈小姐呀,騰騰腰肢是情,柔柔水袖是怨,一踏步是戲,一揚目也是戲,將「發情」、「慕色」、「尋夢」的境界,一片一片開拓了出來。

那「恁般天氣,好困人也」的半個懶腰,軟壓下來,多少花鳥蟲魚、草木浮雲要隨之震顫痴醉,可真是要抓住她的裙釵線,從此不讓醒來了。

到了《尋夢》一齣,那滿懷情思的一臉春色,偷想當日意綿綿的陶醉,漸轉失落神傷……「好傷感人也」。可能正因為她風姿綽約,這般一個水晶人兒,演傷感的場面,特別牽動人心。

沈小姐其人也如白先勇所言,沉穩安靜。兩年前他們來香港演出,沈小姐在飯局上一句話都沒說過。

下本完後進後台,趕不上在她和俞小生卸妝更衣前合照。同事說她比較冷淡,大家不敢找她。碰巧我看見已卸下戲妝的她經過,一句「沈小姐……」不覺就溜了出口。她停下來,我卻沒接得上下句,她在不知所措中拋下一句「不好意思」就走了。

誰料她竟又折返(原來剛才是有人在遠方叫她),打著手勢:「你們是不是要……」是的,我喜極讓她在我的《牡丹亭》上簽下名字。在她耳邊說:「你真是,風流多情……」她只是微笑。不過我覺得博得她這個微笑,也不簡單了。

卸下戲妝,換上便服的她,回復百姓身份,跟嬌矜又春情勃發的杜麗娘是兩副氣質兩個樣兒,然而一樣動人心魄。一張典型蘇州美人臉,皮膚薄得近乎透,沒有自以為是明星的氣派──她只是靜,不是傲。看人的時候,雙眼定定的注視著你,不眨的,你身子挪了,她眼神也定定的跟著你動,那定之中又帶柔,說不上含春,但有情,像含苞不放的牡丹,風情收在心底──你知道的,你只是看不到。

上本完、中本完、全劇終

我看《牡丹亭》,是先讀文本,而且是多年前,白公子推廣本劇之前,後看演出。那「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意蘊,大概不消多說,而湯顯祖文詞的精煉,並不止於優美典雅(又不乏俚俗生趣)。未看過文本的一般觀眾大概不知道,湯顯祖才氣非凡,曲詞中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醫卜星相正史野史唐詩宋詞元曲諸子百家佛道經典,都為他順手拈來,真真假假穿插藏閃,句句有典故。還有以四句不同唐詩句組合而成的下場詩──雖然我對崑劇融入現代劇場元素的做法非常有保留,但要算的話,湯顯祖原來是 cross over 的先師。不知他其時可有以「棟篤笑」維生──啊,我的意思是文人席間的高級消遣,肚裡少點墨水都懂不得笑的那一種,不是賣弄小聰明的大眾娛樂。

熟讀文本看演出的危險,堪與熟讀原作小說再看改篇媒體的如坐針氈相較量,而這一次的《牡丹亭》是我看過的各種「改編」作品(一來《青春版牡丹亭》其實經過重編,二來始終我先接觸的是文本,而真正 authentic 的演出是明代的事,現已難求,姑且拿它當改編媒體看待)中(包括舞台劇、戲曲、戲曲電影、電影),不但不比原作遜色,而且超越文本,發揮出更高更遠之境界的唯一一個演出。這是特別指上本而言,其實這個演出也有很多不夠精純的地方,特別是某些太近似劇場演出的舞台效果、台灣式的服裝圖案、李翰祥式的花神列陣、以及第三本的戲(這有一半是文本的問題,故事到了後面,益發落入俗套)等等,但就境界而言,還是做得很好。

崑曲的舞台美學及寫意傳統,其實有先天的優越:任你是亭台流水,雨絲風片,垂垂花樹邊的庭園,還是肉蓮花高聳案前牌,筆管兒是手想骨、腳想骨的一百四十二重無間地獄,戲(舞)台不過就是兩椅一桌,極簡的佈置對觀眾的想像以至演員的唱做,帶來最小的干預。正是因此,舞台設置不會對文本產生甚麼破壞,反過來可以提供無限延伸與發揮的空間,將觀眾的注意力帶引到演員身上,純粹依靠他的身體、語言帶我們誇進一個架空的想像世界。似乎與錢鐘書說詩比畫高的原因同出一轍,一切但求神會,一旦有實體,而且著了色,反而死死的透不出濃淡、深淺、朦朧、層次。

詩詞曲賦,你一下子把它讀完,總是不得領略其中的美。清雅低迴、如泣如訴的水磨調,一句戲文拖曳良久,溫吞軟膩的正是那些人兒纏綿婉轉的心情,二來為我等愛往字裡鑽的人提供時間空間,逐字反復咀嚼,更能體會文辭的流麗,不是嗎?飲醇醪須得淺嚐細味,怎能狂灌牛飲如老粗。崑曲並不注重情節的流動,而重情境詠歎(正是「一片閑情」),並不急著要知道下一句、下一步,我們要的是懂情人牽引遊桃花源,看她的幻夢,聽她低訴。

崑曲正是這一種回歸演員,回歸文本的純淨演出。

從前讀文本,自是為杜麗娘驚夢後的香汗神迷,也為她尋夢不得的酸楚惆悵。然縱是心裡早將這部劇本奉上殿堂膜拜,及那春色究竟怎麼個撩人法,慕色而亡是如何銷魂的一回事,其實都沒有著落。

經過沈豐英小姐的演繹,境界全出。對「春」──花草的春,心裡的春──的嚮往追慕,在這個演出裡有最揮灑最盡致的呈現。真箇是「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戲曲是不寫實的表演,同是又是最真實的表演。不寫實的是表現方式,真實的是情感。戲曲的舞蹈源自先秦的祭神舞,至今仍蘊含古風,不是行雲流水式的舞蹈,因此看起來是非寫實的,加上以凝定的姿態(「介」)概括一套的動作的凝煉感。崑曲的造手是日常動作的提煉,細緻、入微,而不誇張,配含意涵豐富的文本、細膩的唱腔,形成一門精緻優雅的表演藝術。

那三個晚上,每當樂聲漸隱,劇院內鴉雀無聲,然後看到字幕現出「上本完」、「中本完」、「全劇終」,心裡是一鼓滿足,又是一陣失落。那是一個進去了以後,不想走出來的世界。

因為不想「唔識扮識」,以上是未看過任何參考資料的最原始感受,可能有無知言。寫完了以後,現在開始看書了。


小後記:

最近某劇場名人聲稱要「回歸文本」,於是在劇作中加上喃喃唸白。然而,是否將文本這樣傾瀉而出,又或像林奕華般在《半生緣》中念茲在茲,就能達到要觀眾重視文本的效果?玩玩文字遊戲買弄小聰明是回歸文本,還是搞綽頭的個人表演?

然後又有某舞蹈界名人,說中國沒有自己的舞蹈,而「中國舞」只有五十多年歷史云云。拜託多讀點書,我們戲曲裡的動作就是舞蹈,而中國最早的舞蹈,早在先秦祭神劇《九歌》中就有了。


Friday, June 02, 2006

午後之宴

那天跟 jess 和大小姐在黃小姐家裡茶敘--其實是酒敘,我們下午開了一瓶白酒,晚上再喝了兩瓶紅酒,席間有雷博士教品酒,並讓我們試二鍋頭、三白酒......我說起買了高峰秀子的日文版自傳。黃小姐像忽然想起了甚麼:「呀,我好像有中文版。」那「呀」字不是直叮叮的一個音,卻是婉轉的,字音吐出來了,彎一下,拖著低一點的韻,叫人聽著舒服。我說:「不是吧……?」她猛然站起來,跑上二樓。

過了一會,她果然拿著祖國出版的《高峰秀子自傳》下來(祖國的出版事業真偉大),我真不相信曾經有人翻譯過這本書,而碰巧又讓黃小姐遇上--我的意思是,像我這等俗物,就別指望會找得著了。


我們翻開書本,看到扉頁黃小姐的簽名,下面寫了年份,應該是買書時簽下的名字吧。喏,有黃小姐的簽名呀,這個比高峰秀子的簽名要珍貴,因為黃小姐是活生生的在我們的生活裡,不只是一個名字、一個身影、一個讓我們談論的人。看著她的名字,能產生活活的聯想。我說:「黃小姐可以借給我嗎?」黃小姐說:「送你啦。」我覺得這本書著實珍貴,不好意思:「這不好,我看完了……」黃小姐沒等我說完:「送了你啦,你那麼喜歡。」我吃吃笑了,我想大小姐也很替我高興。

那興奮就像吞下一顆小種子,它馬上在肚子裡發芽、生長,然後開出小花,驚喜一個接一個來得那麼快,又那麼輕柔,令人身心都沐了花香春光。

而一切都發生得那樣突如其來,又不著痕跡。

每次在黃小姐家的午後之宴,都一直鬧到鳥倦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