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une 10, 2006

上本完、中本完、全劇終

我看《牡丹亭》,是先讀文本,而且是多年前,白公子推廣本劇之前,後看演出。那「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意蘊,大概不消多說,而湯顯祖文詞的精煉,並不止於優美典雅(又不乏俚俗生趣)。未看過文本的一般觀眾大概不知道,湯顯祖才氣非凡,曲詞中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醫卜星相正史野史唐詩宋詞元曲諸子百家佛道經典,都為他順手拈來,真真假假穿插藏閃,句句有典故。還有以四句不同唐詩句組合而成的下場詩──雖然我對崑劇融入現代劇場元素的做法非常有保留,但要算的話,湯顯祖原來是 cross over 的先師。不知他其時可有以「棟篤笑」維生──啊,我的意思是文人席間的高級消遣,肚裡少點墨水都懂不得笑的那一種,不是賣弄小聰明的大眾娛樂。

熟讀文本看演出的危險,堪與熟讀原作小說再看改篇媒體的如坐針氈相較量,而這一次的《牡丹亭》是我看過的各種「改編」作品(一來《青春版牡丹亭》其實經過重編,二來始終我先接觸的是文本,而真正 authentic 的演出是明代的事,現已難求,姑且拿它當改編媒體看待)中(包括舞台劇、戲曲、戲曲電影、電影),不但不比原作遜色,而且超越文本,發揮出更高更遠之境界的唯一一個演出。這是特別指上本而言,其實這個演出也有很多不夠精純的地方,特別是某些太近似劇場演出的舞台效果、台灣式的服裝圖案、李翰祥式的花神列陣、以及第三本的戲(這有一半是文本的問題,故事到了後面,益發落入俗套)等等,但就境界而言,還是做得很好。

崑曲的舞台美學及寫意傳統,其實有先天的優越:任你是亭台流水,雨絲風片,垂垂花樹邊的庭園,還是肉蓮花高聳案前牌,筆管兒是手想骨、腳想骨的一百四十二重無間地獄,戲(舞)台不過就是兩椅一桌,極簡的佈置對觀眾的想像以至演員的唱做,帶來最小的干預。正是因此,舞台設置不會對文本產生甚麼破壞,反過來可以提供無限延伸與發揮的空間,將觀眾的注意力帶引到演員身上,純粹依靠他的身體、語言帶我們誇進一個架空的想像世界。似乎與錢鐘書說詩比畫高的原因同出一轍,一切但求神會,一旦有實體,而且著了色,反而死死的透不出濃淡、深淺、朦朧、層次。

詩詞曲賦,你一下子把它讀完,總是不得領略其中的美。清雅低迴、如泣如訴的水磨調,一句戲文拖曳良久,溫吞軟膩的正是那些人兒纏綿婉轉的心情,二來為我等愛往字裡鑽的人提供時間空間,逐字反復咀嚼,更能體會文辭的流麗,不是嗎?飲醇醪須得淺嚐細味,怎能狂灌牛飲如老粗。崑曲並不注重情節的流動,而重情境詠歎(正是「一片閑情」),並不急著要知道下一句、下一步,我們要的是懂情人牽引遊桃花源,看她的幻夢,聽她低訴。

崑曲正是這一種回歸演員,回歸文本的純淨演出。

從前讀文本,自是為杜麗娘驚夢後的香汗神迷,也為她尋夢不得的酸楚惆悵。然縱是心裡早將這部劇本奉上殿堂膜拜,及那春色究竟怎麼個撩人法,慕色而亡是如何銷魂的一回事,其實都沒有著落。

經過沈豐英小姐的演繹,境界全出。對「春」──花草的春,心裡的春──的嚮往追慕,在這個演出裡有最揮灑最盡致的呈現。真箇是「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戲曲是不寫實的表演,同是又是最真實的表演。不寫實的是表現方式,真實的是情感。戲曲的舞蹈源自先秦的祭神舞,至今仍蘊含古風,不是行雲流水式的舞蹈,因此看起來是非寫實的,加上以凝定的姿態(「介」)概括一套的動作的凝煉感。崑曲的造手是日常動作的提煉,細緻、入微,而不誇張,配含意涵豐富的文本、細膩的唱腔,形成一門精緻優雅的表演藝術。

那三個晚上,每當樂聲漸隱,劇院內鴉雀無聲,然後看到字幕現出「上本完」、「中本完」、「全劇終」,心裡是一鼓滿足,又是一陣失落。那是一個進去了以後,不想走出來的世界。

因為不想「唔識扮識」,以上是未看過任何參考資料的最原始感受,可能有無知言。寫完了以後,現在開始看書了。


小後記:

最近某劇場名人聲稱要「回歸文本」,於是在劇作中加上喃喃唸白。然而,是否將文本這樣傾瀉而出,又或像林奕華般在《半生緣》中念茲在茲,就能達到要觀眾重視文本的效果?玩玩文字遊戲買弄小聰明是回歸文本,還是搞綽頭的個人表演?

然後又有某舞蹈界名人,說中國沒有自己的舞蹈,而「中國舞」只有五十多年歷史云云。拜託多讀點書,我們戲曲裡的動作就是舞蹈,而中國最早的舞蹈,早在先秦祭神劇《九歌》中就有了。


1 comment:

Anonymous said...

"我們戲曲裡的動作就是舞蹈"...絕對同意,看罷(雖然我只看了中本)突然醒覺戲曲中的(舞台表演)元素原來這麼豐富, 不只舞蹈, 歌唱(這個是當然), 音樂, 甚至默劇, 功夫, 詼諧戲......

至於文學方面,我不敢在此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