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24, 2007

夢幻與清醒

丹美專心致志營造一幅一幅只有年輕沒有老去,獨見鮮艷不見黯淡的畫面,但他從來沒有沉浸於幻夢而忘卻現實的世界。美艷純真的《雪堡雨傘》,說的正正是愛情的虛幻,與現實的殘酷。丹露送別要當兵的愛人時信誓旦旦,但懷孕後的困惑不安,加上荷朗嘉撒的逼切(但不是咄咄逼人)追求,軟弱畢竟蓋過了等待下去的決心和勇氣。復員回來的紀仍然深愛丹露,雪堡卻已人事全非,他只能繼續深愛下去,或另娶;結果他選擇了妥協,即使那是萬分無奈的決定。曾經深愛的兩人,重逢時相顧無言……完場時,友人不約而同問到丹露為甚麼會別嫁,當日一下子答不上來,現在才想到最好的答案:因為這不是童話故事呀。我們的生命不就是這樣嗎?

說到童話故事,《驢皮公主》最搶鏡的不是服飾設計異想天開的丹露或尚馬赫,而是《去年在馬倫巴》裡的女神黛芬西莉( Delphine Seyrig )。說出來沒有誰不嚇一跳,訝異那具高貴神聖冷若冰霜但(已經)充滿魔力的雕像竟然可以化身動作誇張姿姿整整的自私教母。雖然很難說得清她最初幫丹露「擺脫」父親是為了報復曾經「對佢唔住」的尚馬赫令他不能得逞,還是為了把情敵丹露踢到九宵雲外,但一定不會有人誤信真是基於她口中那套道得經:「女兒都不會嫁給父親」──不信看看《莫負良宵》,還有哪個導演曾經將亂倫拍得這樣光明正大?一點都不煞有介事,父親跟女兒一夜風流(雖然事前雙方毫不知情)可以平常到不是一回事。──請留意,教母說來說去其實都說不出一個很完滿的理由。

有別於童話故事黑白分明,變法讓丹露披著驢皮流落豬欄的這位教母,始終沒有被塑造成一個后母式「奸人」,反而處處流露神經質本色,幾近趣緻:自戀到連唱歌都要對住塊鏡又粗心大意老是撕破裙子( C'est la vie! ),說起國王就心裡有氣鼓埋泡腮──跟尚馬赫的反應如出一轍,好一對冤家。她的下場也一點不壞,最後丹美更讓她名正言順以繼母身份登場。童話故事裡的奸人,到了現實世界不過是有七情六慾又有點私心有點壞心眼( wicked )的人;世事難料,不也正因如此,造就了一段更美滿的因緣,皆大歡喜?沒有看過《驢皮公主》的原著,但猜想電影減低了原作善惡分明的色彩,為角色加添了一些更人性化的細節,誇大了故事的瘋狂荒誕,背後又暗暗有如斯寫實的筆觸。

丹美是將夢幻與真實融匯得天衣無縫的聖手,《羅拉》的大部份場面以自然光拍攝,佈景與街景也絕少人工化痕跡,單憑高反差的黑白攝影營造如夢似幻的感覺;明明是實實在在的海港,一切又都彷彿不大真實。自《羅拉》起,丹美有好幾部電影都是錯過、等待、重逢這個主題的變奏,故事裡往往有一個帶點風霜但依舊美麗的海港女人,帶著孩子等待舊情人,而舊情人總是意想不到地歸來,羅拉與米修、伊芳與師奶先生、美蓮與伊芙蒙丹,各自際遇不同,都殊途同歸,也許是在苦澀良多的世界裡,他給他的羅拉們的一點慰藉。只有《雪堡雨傘》始終是一個殘忍的例外,裡面的母親等不到丈夫回來,丹露亦沒有等到最後。

丹美是愛做夢的人,因此也特別明白不切實際要面對的不幸。在《羅拉》裡,年青的荷朗嘉撒漫不經心愛做白日夢,一句太悶便丟下工作。他心愛的羅拉因為等到舊情人回來,一再辜負他,他失落地離開南特,另尋一片更廣闊的天地。這個只愛做夢不大踏實的人,最後一無所獲,但令人感動的是,丹美拍得荷朗嘉撒一點都不可悲( pathetic ),因為他愛自由、愛做夢,即使一無所有,他還是昂然的──至少在丹美的世界裡,他被賦予這一種優越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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