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December 22, 2009

曖昧.混沌.純粹.絕對——三島由紀夫《獸之戲》



這是一個老問題了:我們的思考必定為文字所困,因為我們只能用文字思考。但在人的深層意識裡,是否有一些文字所不能言傳,不能盡然表達的情感?一些混沌的、曖昧不明的情感?

三島由紀夫的《獸之戲》與《金閣寺》一脈相承,探討的正是人性深層的混沌。表面上,這是一樁情慾糾紛:青年(幸二)闖進了一對婚姻不美滿的夫妻(逸平、優子)之生活,並愛上了妻子。青年因襲擊丈夫入獄,出獄後被妻子接到夫妻避居的漁島,三人一起生活,平靜的小漁島開始悄悄瀰漫腐化病態的氣息。丈夫在襲擊後已意外失去語言能力,狀甚癡呆;三人的關係卻比意外前更加曖昧,亦更加緊張。對於青年的不安與躁動,丈夫一概無言,妻子的若即若離更將他推向情感的極端,他終於與妻子聯手,將丈夫勒斃,然後兩人一同自首。青年被判處死刑,妻子被判無期徒刑。兩個兇手的唯一心願,是與死者合葬。

如田中美代子說,《獸之戲》不能被視為單純的通姦小說,事實上,它根本就不是一部通姦小說,而是一部象徵小說,行兇的動機不是雙宿雙棲,而是一種純粹的,也是公然的、僭越的、褻瀆的反動與挑戰。這其中有一些深層的,不易為理智所理解,甚至不易言傳的複雜心理。

小說的三個主角中,只有丈夫一人的動機是明朗的:他不滿意妻子從來不曾為自己的外遇嫉妒,要青年去引誘她,並要他帶她撞破他嫖妓。丈夫衣著體面,有自己的生意,亦出版過文藝書籍,象徵三島通恨的物質文明,亦象徵體制上有身份地位,但同時安逸妥協、精神空虛的人(假如結合三島由紀夫的政治理念,很可能即象徵那些戰後不再高舉「神風連」旗幟的人;而為了自尊心對丈夫的外遇——背叛——不動聲色的妻子,則明顯是日本天皇)。

青年第一次行兇,是在丈夫嫖妓的公寓裡,丈夫對捉姦(其實由他事先安排)的妻子冷酷和極盡侮辱。雖然青年愛上了妻子,出手的動機卻顯然不是出於對妻子的憐愛,而是對整個場面的厭惡,以及一種內在的感召:

「幸二希望看到的是人類乖張的真實面散發著光輝的瞬間,如同假寶石綻放真品的光芒,又如那種歡喜、不合理的夢想由現實轉化成莊嚴無比的物質。」

這與溝口燃燒金閣寺的心態(以至清顯誘姦聰子、飯沼勳起事的心態)如出一轍,所謂「美的執迷」只是將溝口的動機理性化、變得可以理解而演化出來的理由,那件事本來就徹底的非理性,沒有必要安上一個理性的理由。一旦將這種內在的、精神的行為訴諸理性思考,便失卻其中的光芒。(市川崑改編《金閣寺》將一切事情合理化,效果慘不忍睹。)

因此,青年無意中在公園拾取螺絲鉗的那一幕尤其重要,正好象徵那種不能用語言去理性化的、生於混沌的反動力:

「幸二在拘留所時也好幾次想起這一瞬間的發現。螺絲鉗不是偶然地被遺落在這裡的,而是突然向這個世界顯現的一個物象。這把螺絲鉗應該掉在草坪和水泥車道的交界線上,或者是半埋在草皮裡比較自然。可是,眼前這把螺絲鉗卻好像挾著甚麼陰謀似的演著一場騙局,它也許是一種無法言喻的物質假借螺絲鉗的形體出現在這兒。那必定是一種不應該存在於此處的物質,為了徹底推翻這個世界原有的秩序而突然出現的物質,一種純粹中的純粹物質……化身成螺絲鉗。」

——令人想到《蛇蝎夜合花》( Blue Velvet )中岀奇不意在草叢裡岀現的耳朵。其時,青年還不知道螺絲鉗會成為兇器,一切彷彿是偶然,又那麼具命定色彩。

同樣地,青年第二次行兇,也並不是情殺,而是丈夫的無言對他儼然一個惡意的嘲笑,妻子的拒絕又令他苦惱不堪,他的行兇——這次得到妻子的協助,其實是那一股「徹底推翻這個世界原有的秩序」的力量之延續;很弔詭地,丈夫的死根本就不是行兇的目的,行兇就是行兇之純粹的目的。

「純粹」是三島作品的母題,是他畢生追求的終極價值,一種完全由意念(或意志)主導的價值:「干預歷史的東西就變得只有一個:那就是光輝的、永遠不變的、美麗粒子般的無意志作用。只有在那裡,人的存在才有意義。」(《春雪》)

《獸之戲》處處是曖昧:意外後,丈夫是已然無法思考,還是單純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思維?青年為甚麼願意到漁島跟夫妻一起生活?他行兇有多少是出於愛,有多少是出於我們上面說的混沌?而全書最難以理解的必然是妻子:她為甚麼把丈夫照顧得那麼體貼?為甚麼要接青年回家?卻拒絕他的求愛?然後又為甚麼在拒絕後去挑逗他……?

妻子是作品的「絕對的存在」,她是至高無上的天皇(按:這只是一個比喻,無意將妻子視為天皇的隱喻。假如只用一種解讀去理解這本小說,則大大低估了它的力量),又是主宰青年一切行為與感受的核心。她的不能親近是理所當然的,然而她的挑逗和鼓勵以至協助又是必需的,因為意味著來自絕對價值的絕對認同,是青年以至三島的心底渴望。因此她最難以理解,因為她無須被理解,她就是存在。

小說帶有寓言性和啓示性,不著重人物性格或心理的刻劃,卻重事件舖排,第二次行兇的場面更沒有直接交待,而是多年後由一位研究者從和尚的口中探知,正如田中美代子說,體裁其實更近日本的「物語」。

當研究者把讓三人合葬的墳墓之照片交給獄中的妻子時,她說:

「我可以放心了。我們的感情很好,我們三個人的感情真的很好。再也沒有比我們感情更好的朋友了。」

因為丈夫與青年俱是她的子民,他們三人構成了世界,因此他們不可分離?她究竟在想甚麼?這是不解之謎,但冥冥中我自知道他們三人有一種耐人尋味的心有靈犀,不是外人所能體會,也正是本書的關鍵。人世間本來有無限曖昧,一旦用理性或語言去思考分析,便會走入歧路,錯過精神的最深處。三島有幾部作品如《愛的肌渴》、《美德之徘徊》及《肉體學校》比較遜色,正正因為一切解釋得太清楚,太絕對。


電影版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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