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November 30, 2007

請客,請客

繼續乘著《色,戒》熱潮,皇冠上月出版了聲稱「絕不加印」的《色,戒限量特別版》,刊載了張愛玲於1977年發表的版本的手稿(下稱手稿)。這份手稿的格局與《惘然記》所收錄的定稿(下稱定稿)大致相同,少了數百字對王佳芝的心理描寫,正正就是「陰道理論」的一段。但叫我最感詫異的,是刪掉了下面這三數句──因為太精采,一看就覺得扎眼睛,肯定之前沒看過:

「(她拿起那隻戒指,他只就她手中看了看,輕聲笑道:『噯,這隻還不錯。』

她腦後有點寒颼颼的),樓下將上場的一幕彷彿已經在搬演了,在店堂深處看不見的地方,也就像在身心內一個搆不到的地方,拿它沒辦法,不去想它它也自管自在進行。」


緊扣著王佳芝對演出和舞台的執迷,也呼應了我和倉海對王佳芝臨場變念的看法:「就在戴上鑽戒的一刻,她要演的戲即將落幕,戲外的現實卻又不見得那麼實在,在一種逼在眉睫的虛無與虛幻感下,易先生成為了唯一可被抓緊的「真實」,在那一刻──也只是那一刻──王覺得自己愛上了易,不因為性,卻也不因為感激,只是因為時間。」(參考自倉海〈吃肉的和尚〉

是為讀「限量版」的一大驚喜,始終認為此一小段不應捨棄。

宋公子藏有一份更早期的〈色,戒〉版本,是一篇十九頁的英文打字稿,題為 Ch'ing K'ei Ch'ing K'ei(請客,請客),另有手寫筆跡題為 Spy Ring 。應該寫成於1952至1955年之間,因為打字稿上張愛玲的通訊人為 R. M. McCarthy,亦即她在該段時期的通訊人,而她在1955年12月18日寄給宋淇的信上,便已提到 Spy Ring 附寄(最終不曾發表,見後文)。但不確定英文是最原始的版本(像《怨女》);還是另有中文原稿,譯成英文。在1974年4月1日張愛玲致宋淇的信上,談到〈色,戒〉便有「等改寫完了譯成英文的時候」一語;當然也可能是指將後期的中文譯版再轉譯英文──張愛玲將自己的小說譯來譯去一點不出奇,弟弟張子靜便引述過她的話:「要提高英文和中文的寫作能力,有一個很好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一篇習作由中文譯成英文,再由英文譯成中文。這樣反復多次,盡量避免重覆的詞句。」(《我的姊姊張愛玲》)

張愛玲的英文比起中文絕對是「平淡而近自然」,繁複精細的描寫不見縱影,對色彩的執著也淡泊得多。這份英文稿用詞簡潔精煉,小說內容亦充滿留白的神韻,王佳芝(她在這個版本裡叫作 Shahlu Li ,有時乾脆叫 Mrs Li ,夫妻關係很可能是 genuine 的)的背景一片空白,沒有交待她是學生身份業餘客串,故事完全沒有香港的一段,也沒有閃回,一條線筆直的去;心理描寫絕無僅有,反而更多兩人交談的細節。沒有心理描寫有時不一定是壞事,越多留白越少牽強,也越少爭拗的餘地,由讀者自行想像好了。

小說開場跟現在我們看到的定稿大致一樣,只是精簡了。特別有趣的是易先生(在這裡叫 Mr Tai )公然跟王佳芝調起情( flirt )來,假裝糊塗拿起她的茶杯便喝( “On a crazy impulse he almost wanted people to know” ),喝完又假裝恍然大悟:啊?這是你的茶嗎?

王看了易的眼色便借詞早走,在一片「請客」的嚷嚷中離去。易並沒有說過要給王買戒指紀念,是王鬧著要買的。易登車便吩咐去公寓,王以想買戒指為由搶著說先到永安公司──事實自然是因為已經通知同伙準備行事。

“Going Shopping?”

“I'm looking for a ring…I nearly died of shame…”接著訴說麻將檯上每位太太都有隻金光閃閃的鑽戒,王的語氣幾近撒嬌。

易雖然為這種小女人的貪慕虛榮與爭風呷醋感到喜滋滋( “Tai was so pleased at this exhibition of jealousy as to forget himself just a little” ),卻也沒有忘掉老奸巨滑的本色。他堅持先去公寓,說戒指完事後再買不遲。

這下王可著急了──同伴已經在永安埋伏。她開始埋怨等易等了很久,易解釋遲到因為突然來了兩個女客,王乘勢說女人他當然見,再埋怨他嘴裡愛談的只有女人和明星。

對話有男女角力的幽默,易見持先去公寓又有一點點緊張意味,有荷里活特務懸疑片的影子。

其後情節非常簡潔。王帶易到鐘錶櫃位──看的卻是戒指(?),但沒有交待是鑽戒。易問了一句「你喜歡嗎?」,便低頭寫支票。就在低頭的一刻,沒有前因後果,也沒有一個字的心理描寫,王忽然覺得「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冒出了一句 “Go away Quick.”

易走後王亦馬上逃走,想打一家小店的後門逃遁,在裡面跟男主人起了點爭執,手上的戒指倒救了她一命,亂中劃破了男人的臉。她上了有紅綠白三色小風車的三輪車,不過還是逃不掉封鎖。易回到家中,一疊連聲太太們的對話,都離不開「請客」……

最後看一看與定稿非常不同的結尾:

“It pained him to have order her shot immediately.... That he had to do it filled him with a sadness that was not unpleasant.”

“It was the happiest day of his life and he often looked back in it in subsequent years. When the Chungking government came back at the end of the war, he was arrested and executed. But he drew comfort in his last hours from his memory of the beautiful girl who had loved him and whom he had killed.”


Birgit 認為「相對是較平庸直露的結局,太過因果」,我則並不以為,反而深覺有趣。著眼點不在 “he was arrested and executed” ,倒是 “It was the happiest day of his life…” 及 “he drew comfort in his last hours from his memory of the beautiful girl who had loved him and whom he had killed” 這個初稿似乎沒有後來的反諷意味,跟開場的 “On a crazy impulse he almost wanted people to know” 呼應起來,這個男人只是單純的春風得意到不想掩飾──其實很悲涼,對這個人來說這一點小小的快樂延綿一生,卻這樣短暫而且不得不放手。「得一知己,死而無憾」在這裡的意思圓滿直接,不帶反諷,易與王似乎真有那麼一點點知心。張愛玲究竟怎樣看易這個人?她為甚麼要這樣寫──特別是後來把易改得更冷血了?這是我還沒有想通的。

英文稿未曾發表,可從張愛玲致宋淇的書信看端倪:「這篇東西的英文本到處碰壁。這些年,也還真是僥倖,珠寶鐘表店的背景外,開支票也是不對,應該合金條算……」(1974年5月14日)

張愛玲後來仔細改寫了一份中文稿,寄予宋淇評點,並且準備發表:「〈色,戒〉的故事是你供給的,材料非常好,但是我隔了這些年重看,發現我有好幾個地方沒想妥,例如女主角口肳太像舞女妓女。雖然有了 perspective ,一看就看出來不對,改起來卻沒那麼容易。等改寫完了譯成英文的時候,又發現有個心理上的 gap 沒有交待……」(1974年4月1日)

女主角口肳太像舞女妓女,指的自然是車上撒嬌要易買戒指的對話,在手稿和定稿裡都不復見。心理上的 gap 則無疑是王佳芝忽爾覺得「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心態:宋淇曾點出「女主角不能是國民政府正統特務工作人員,因為他們認為不可能變節,為此有可能通不過,好像我記得曾經有個這樣一個題材的電影劇本就沒有通過」(書信,1977年3月14日),張便乾脆將 Shahlu Li 改寫成業餘的學生,補上大段香港遭遇──也是宋淇提供的,是「燕京的一批同學在北京幹的事情」,補充了王轉念(我始終認為那不叫「變節」)的理由。以張愛玲,自然不會寫女人動真情這等三流特務片的俗套情節,也不可能粗淺地寫女人為了一隻鑽戒動搖,因此挖空心思舖排了一大段王對舞台的留戀和虛榮,也不忘再加上一些自我否定和質疑。

張愛玲對宋淇言聽計從,發表前循他的意見再修改了不少細節(宋淇於同一封信中提議將行刺地點由永安公司改為帶賣手飾的鐘錶店,因為地段最好在平安大戲院一帶,而那兒只有鐘錶店沒有首飾店,而且鐘錶店內的 cuckoo clock ,「到了四時,鳥叫,鐘鳴,特別驚心動魄」。張接納了不去永安公司的意見,地點則改成了珠寶店;四川飯館「蜀腴」的名字亦是宋淇提供的,參看宋公子的〈張愛玲的書信:色,戒是怎麼樣練成的?〉)。

甚至連結局的「不吃辣的怎麼胡得出辣子」也是宋淇提議加上的(域外人張系國的一派胡言,益發貽笑大方)。他提議添加的原文為:

「馬太太說:『不吃辣的,怎麼胡得出辣子,易先生,你說對不對?』

大家抬起頭來一看,易先生已在爭論聲中,悄然走了出去。」


(書信,1977年8月13日)

原由是「把吃飯移回到麻將上來,同時又點了題」張愛玲最後寫成:

「『不吃辣的怎麼胡得出辣子?』

喧笑聲中,他悄然走了出去。」


並於1977年12月於《皇冠雜誌》發表。

* * *

我倒是對「請客,請客」(或者只叫請客)的標題情有獨鍾。「色」與「戒」都是小說裡劇情與感情的重點,點題是點題但也太過點題。「請客」完全抽離,具一份冷冽的味道,輕輕的,像俯視塵寰。英文原稿對王與易的情感也看得比較疏淡,對人性挖得不深,因而沒有透徹生寒的反諷,有點近〈心經〉。

有關張愛玲對宋淇言聽計從,還可參考宋公子〈張愛玲的書信: 有關羊毛出在羊身上——談《色·戒》〉

資料來源:宋以朗及東南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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